母亲同我嬉笑着走进小院,看到房门虚掩着。我觉着很奇怪,冬日父亲是最怕冷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会把门留出条缝。

    顺着门缝,流出了些许脂粉味。闻惯了母亲用的桂花头油味儿,觉着这味道十分刺鼻。

    母亲明显怔愣了一下,侧过头同我说:“把琴先放到小房间吧,明天我把备用的琴弦找出来再拿出来修。哦对了,别忘了在外头盖上一层旧牛皮,应该在那个大箱子里面,仔细找找,啊。”

    我点点头。

    “去吧。”

    母亲进了房间。

    我进了小房间,到处都是灰,今天的月亮好像不似往日般亮。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想着今天没去接父亲,他应该是会生气的,如果回去拿油灯让他知道琴坏了,还可能要花钱修,不知道会发什么脾气。算了,只能硬着头皮找找罢。

    “这牛皮分明在架子上嘛!母亲的记性倒不如我了,还得是我~”

    我仔细把包着琴的布袋口收了收,牛皮也够大,能包两层。等做完这些,月光反倒能穿过窗棂,隐约的能看到一些架子柜子了。

    “诶?那个圆圆的是什么?好大一个,不是王大娘家的母鸡又飞过来下的蛋吧?诶嘿嘿,小烤鸡蛋我来了······怎么还有勾勾粘在鸡蛋上的······给它扯一扯吧。”

    我仔细拿着“鸡蛋”对准月光,看着它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哦,是一个被我拿倒了的蜘蛛。

    ······

    我默默的把“鸡蛋”放回原位,拽着木门跳出小屋子,朝主屋疯跑过去。

    “母亲,母亲!家里有蜘蛛成精啦,比我还大的蜘蛛精啊!”

    我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身影直直的扑了上去。我使劲摇着“母亲”,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然后我就感觉有一股强烈的脂粉味钻进了鼻腔。我松了手,才抬头看向我抱着的这个人。

    女人笑道:“小丫头,我可不是你的无趣母亲,哈哈哈。”

    眼前的女人娇俏的笑着,笑得花枝乱颤。时髦的卷发好像都乐得上下飞舞着。轻挑着细长的眉毛。精致的旗袍领口有些外翻,眼下的黑痣配着嘴上几乎晕染到脖子上的红,好像一个红色的蜘蛛在张牙舞爪的结网;在昏暗澄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惑。

    我直接傻在了那儿。家里为什么会有除了母亲以外的人?满屋的脂粉味熏得人脑子发涨,无法思考。

    只见女人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说:“陆先生,今儿这事儿是没办成,但是钱可不退哦~”

    这才听到母亲说了声:“滚。”声音很轻。似是没了力气。

    我看站在塌旁的母亲,眼眶非常红,眼泪一直在打转却没落下。一直扶着额头的手放下。手里紧紧攥着刚刚白先生给的钱袋子。

    “还差我两块大洋呢!”女人非常不识相的开口道。

    母亲拽开钱袋,掏出钱向女人扔过去。

    一下,“一块。”

    两下,“两块。”

    女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捡起从她脸上掉下的两块钱,乐呵呵的转身走了。肩膀上搭着她的大衣,走得步子摇曳,似潇洒的摆手,大声喊道:

    “Bye~”,边走边说:“欢迎下次光临哦陆先生陆太太~”

    母亲看着她走远,本来略显沉重的脸上竟然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母亲居然笑了。

    “你说你会攒下钱,供小喜读书的。”

    母亲盯着半躺在榻上的父亲,说:“你说你会的。”

    父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垂着头,长褂凌乱的搭在身上,头发垂下的阴影几乎盖住了大半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母亲笑着说:“陆长生,这是我卖笑挣来的钱。”

    “我笑给他们看,至少还有钱可以给我和我们的孩子。”

    母亲上前,半跪在炕沿上,捧起父亲的脸,凑得非常近非常近,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麻木”面具裂开的蛛丝马迹。母亲的眼泪从眼框顺着她扬起笑容的脸庞,滴到了父亲的脸上。

    盯了许久,问他说:“我笑给你看,你能给我什么呢?”父亲露出来脸,可淡漠的脸上,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表情。

    母亲站起身,拿起顺手放到桌边的钱袋,拉开系着的绳,将里面的钱,一把抓出来,砸向父亲的脸,“给你,全给你。”

    父亲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母亲攥着钱袋,看着父亲,大声说:

    “小喜,明天咱们去琴行修琴,去小仓库,把琴拿出来吧。”

    “可,母亲,我有点怕···”母亲拉起我的手,对我说,

    “母亲不怕,咱们一起去拿。”

    “嗯。”

    “今天家里闹蜘蛛精,让父亲自己在这睡,咱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母亲蹲下身子看着我。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好。”

    至此,母亲带着我和琴一起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九年的小院子。我们在巷子口站了好久,父亲没有追出来。

    这天的月光格外亮,把巷子里的路照的很透很透。我隐隐觉得,这次走了,我们就不回来了。我原以为离开这样的父亲,我会如释重负。但是看着月光下母亲阴沉了一半的脸,我反而会希望这时候父亲会追出来,像他请求卖烟老板一样,抱着母亲的大腿,哭着求她不要离开。然后我们还会回到小院,依然过着卖艺,接父亲回家的日子。

    即算我非常讨厌那样的生活。可至少那个时候的母亲,看起来是有魂灵的。

    现在的她,像一个紧紧抓着我的木偶娃娃。虽然她肯定不会松开我的手,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光彩了。

    我不想她变成这样。

    “人活着,总是要有奔头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即算生如飘萍一般,那飘萍也有飘萍的去处。我们现在除了一把破琴还有一个空钱袋以外,没有什么可凭借、依仗的了。

    母亲的眉头从巷子出来那一刻,就总是紧锁着。

    此刻,她又拿着一个空钱袋,若有所思的盯着。

    母亲拉着我走到一个店面廊下坐。“阿嚏!”我揉了揉鼻子,缩蜷缩着想贴母亲近一些,母亲拉开斗篷,反罩着我搂进怀里。叫我说:

    “小喜儿。”

    “嗯?”

    “你还记得白先生么?”

    “刚刚救了母亲的那个嘛?”

    “嗯。”

    “挺好的,她给我们钱,又不管不顾的救了母亲。”

    “为什么说是‘不管不顾’?”

    “因为刚刚那个少爷纠缠母亲的时候,他的脸上罩着母亲丢过去的围巾,去拉开他又同他打了一架,就是不管不顾的嘛。”

    母亲拿出了空钱袋里已经皱缩的名片,抬起头看了看正西方的月亮。白公馆在多伦路,想来,好像也在那个方向。

    西边的月亮,澄澈如许。

    “小喜,那个叫四全的小哥说给我们找了修琴的匠人,想来时辰虽晚了,但是,”

    “但是琴,明天还得用。”母亲低头看了看我扬起的笑脸,微微叹了口气说:“我背着小喜儿去吧。”

    “那母亲背着我,我背着琴,嘿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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