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红色高跟鞋

    一只红底的高跟鞋从黑色的车门里伸了出来,细细的高跟,缓缓踩在她脚下凹凸不平的灰白石砾上。

    风裹挟着灰尘和沙粒,如群狼一般地从四面八方朝她扑了过来。

    它们席卷而来,却一瞬就匍匐跪倒在女人泛着水光的鞋面上,也缠绵着变成了糊在她高档墨镜上一层惹人厌的雾蒙蒙白灰。

    鞋子光滑无比的镜面里,几只变了形的挖掘机正轰隆隆又有节奏地挥舞着,此起彼伏,凶悍地砍断关于她过去的一切。

    童年的老房子,在被铲车锯齿形大刀切下来的时候,竟如同劣质过期的人造奶油蛋糕,渣滓倾斜如瀑,哀嚎着零落在她面前,变成一堆堆的土渣;飞扬的粉尘更是不愿就此撒手离去,正满天喧嚣着。

    女人特地前来观摩,漫天的烟尘中,她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

    就算隔着防尘口罩,她还是呛得眼睛红了。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不由伸手摘下了墨镜和口罩,露出清艳绝伦的面容,黑色流云般柔顺蓬弹的长黑卷发衬着她明亮鲜艳的红唇格外地丰润,精致的妆服帖地在她荔枝般白嫩的脸蛋儿上书尽幽雅。

    烟雾弥漫中,带着安全帽的胖肚子男人正拿着对讲机张牙舞爪、情绪激昂地指挥着现场的拆除工作。忽地觉察到后脑勺传来异样的目光,他好奇地回头,瞅着模糊遥远的陌生女人,眉心皱成了他们旁边那条早已臭了多年的小河沟。

    “小姐,这里正在施工,前面危险!你不能进来。” 因为隔着烟尘,胖男人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吼着示意她赶快离开。

    “不好意思啊,老板。这里曾经是我住过的地方,听说它要拆了,我过来最后再看它一眼。只拍张照片留念就走。” 女人回说。

    过了一会儿,胖男人才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不要逗留太久。”

    从包里掏出手机,女人抬手将镜头对准铲子之下那户现在看来狭窄地可笑的半残的家,框在影像内小房间的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更是显得滑稽。她飞快地按动了几下快门,拍到了一些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照片。

    ??

    很快地,那些照片被女人冲印了出来,一张张地悬挂在了那个快要断气的老男人的病床前。近在咫尺的距离,怼在他的眼前随风晃动。

    切开的红色气管里,塞着透明的塑料输氧管,那令他根本无法发声,但看得出来,他死木枯槁的僵尸面孔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无尽的恐怖和惊怕。

    “呵——,呵——,呵········”

    咝咝的气流破膛而出,可怖的声音在老男人的喉间徘徊,在他惊恐的挣扎间,血水就已从气管的切口处渗漏了出来,顺着脖子流下了病服,滴在雪白的床褥上。

    “别急,快要解脱了。” 女人此刻正坐在他的床边,微笑着看他挣扎。

    老男人无法别过脸去,也根本做到不看她那张脸。年轻女人微笑起来的烈烈红唇,如同他噩梦中时常出现的血盆大口。

    她还在进门之前特别补妆了一番,并且还特地喷了气味最浓郁不散的香水。

    老男人的神魂时常沉没在黑水般的半梦半醒中,再后悔莫及也晚了。缠绵病榻期间,他早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既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也不分不清生与死。

    在塞听噤声中,他早已陷入无间地狱。

    他赚得万贯享用的资产和丰厚的保险,全都用来无限期地拖延他迎来最终解脱的时间了。

    是的,这正是现世的报应。

    “后爹,你现在感觉如何?”

    如同木偶那样浅浅微笑着的冰美人,此刻俯下身来,浓重的香气熏得老男人头晕目眩,房间里心电图的滴滴声,急促剧烈地波动起来。

    “张世昭,你应该好好看看这些照片,这里面还有我们两个人的温馨回忆呢。”

    女人恶狠狠地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在天花板白灯的背光中,她的眼睛里喷出红光。那个男人躲避挣扎得越来越凶,气管的切口,在扭动中越扯越开。

    “放心,整个私人医院的院长医生护士都买通了,他们一定会拼尽全力来医治。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你死去的。”

    女人说着,用手摸上了老男人被捆绑在病床栏杆上的手,“后爹,你之前拔过多少次气管了呀。这是最豪华的总统病房,一旦你有异常,就会报警。他们拿钱办事,就会尽职尽责,而且这屋里装了监控,永远都有人在第一时间冲进来,我可舍不得让你离我而去啊。”

    女人面容动人地咯咯笑了起来,闪着光的眼眸像饿极了的野猫。

    出门后,她还叮嘱了一下外面值班的两名护士,就如风般地走了。其中一个小护士则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吐槽道:“每次她来,病房里的香水味都浓得要死,长时间都消散不掉。”

    那晚,经过整整三年的折磨,张世昭还是咽气了。

    死的时候,他的眼睛绝望地大张着,面孔憋紫。死因是他在女人走后的夜里因连续做噩梦不停地挣扎,导致越来越大伤口的新鲜血水呛入肺部而亡。

    ??

    (二)无间的地狱

    “都灵呀,你怎么还不上学去。”

    陈妈妈坐在窗边,望着落地窗外超大阳台那面栽种花红柳绿的植物墙,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腿上的一只三花猫。

    “妈妈,你还记得这里吗?”

    都灵把那天她拍到的老宅子变成废墟的照片,举到她的面前。

    陈妈妈疑惑地摇了摇头,说着便把照片推远开来:“闺女,你拍这个做什么啊,烂糟的,唔不要看。”

    陈妈妈年轻的时候,自恃风华绝代,凭借明艳美貌,情场处处得意。

    哪怕她一开始主要是看中了陈爸爸的那张小白脸,才主动嫁给了门当户对、年纪相仿的小陈——也就是陈都灵的爸爸,但后来两个人因为性格感情不和,更因为贫贱夫妻而百事哀——也让弄堂里隔壁好几个邻居家倍感痛苦。每天晚上,邻居们都不得不躺在床上犯愁地听着小都灵的父母摔盘吵架声交叠着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他们受不了以后,纷纷上门敲了无数次,都不管用。

    自从亲生父母闹离婚后,陈爸爸就再也没在小都灵的世界里出现过。

    不过,陈爸爸离开的时候,小都灵尚且不会说话,因而他也一直没在她脑海里留下过任何印象。

    后来,等会说话的小都灵上幼儿园了,回家后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自己的爸爸在哪里的时候,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的陈妈妈气得画歪了眉毛,继而冷冰冰地扔地下两个字:“死了。”

    小都灵老早就见过妈妈的结婚证照片,只不过另一半被剪下来了,她无从得知父亲的长相。

    稍大后小学的暑假,小都灵趁着妈妈不在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她终于在柜子最深的角落里一本残破不堪的《新华字典》里,翻出了一张老旧照片的胶片底片——那是她第一次透过深棕色的胶片,看到亲生父亲的五官和轮廓。翻出来底片后,她兴奋地藏在了课本里。在妈妈回家之前,小都灵飞速将所有物品和家具一一复原,她妈妈一直都不知道,小都灵早就偷偷把那张压箱底的、永不愿意再碰的相片给翻出来了。

    小都灵从小就像她妈妈,气性大,主意强。她留心地5毛钱5毛钱地攒着零花钱,打算等攒够了钱,就去照相馆冲印她父亲唯一的那张底片。

    照片冲印出来了,夏日浓密树影下年轻的男人,笑得阳光灿烂——小都灵的父亲仪表堂堂。

    但不幸的是,他最大的优点,也就只有这个。

    也就是那同一个暑假,张世昭出现了。小都灵记得那是她妈妈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眼眉全都眯成一条缝的开心样子。

    可站在门口光鲜男人的目光,却始终在上下打量着年幼无知的自己。

    陈都灵清晰地记得,张世昭第一次坐在她们家的沙发上时,那男人就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来,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而小女孩已经感受到隔着自己的校服裙,那男人的手掌死死掐住自己胳膊的生疼力道。

    他在对着陈妈妈打情骂俏之余,还一个劲儿啧舌地说:“这么多年,看看这里的环境,真是难为你们母女了。都灵,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住大房子?拥有好多好多的新玩具,嗯?”

    陈都灵从那以后,隐藏了天性的聪明伶俐,被迫变成了一个极端文静、少言寡语的女孩。

    可怜的女孩将一腔仇恨和煎熬,全都倾注在了学习上,因而直到考入高中之前,都灵一直都品学兼优,学习成绩名列全校前10名。

    噩梦发生在高一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在那个闷热的暴雨夏夜里,她还是被玷污了。自那以后,好不容易考入全市重点高中的她,成绩彻底熄了火,直线下滑,落到了中游偏下。

    本来指望着忍耐到大学,就远走高飞。可等到女孩离开畜生禽兽的心愿终于是破碎了,她只能暗戳戳地憋着一股无处倾诉的狠劲。为了逃避张世昭,她各种找借口,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里盯着书本和试卷发呆,直到眼泪默默地淌下,一朵朵地如花滴落,盛开在纸面晕染开来的墨迹上。

    她总是呆到图书馆最后闭馆的铃响,待所有人都走光,她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最后一个走;要么就是泡在健身房,毫无章法地锤着沙包,嘶喊怒吼着让所有人侧目,直到把自己拳头上的所有关节都给砸青了。

    都灵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否知情。

    可她记得到母亲对自己的维护,每次她早出晚归的时候,她总会替自己打掩护。但是,妈妈啊,她为了富贵安逸的生活,在都灵看向她怨毒的目光中,对方只是低头不语,沉默不言。

    如今,妈妈的心智已越来越模糊,反应也越来越迟钝了,连照片里曾经的家都不认得,都灵为何又要不得安生地自揭伤疤呢?已没必要再去质问一个遭受疾病重锤的,唯一的亲人。

    看着自己母亲茫然的表情,陈妈妈的记忆是停留在了自己初中毕业、即将要上高中的那个美好的夏天。那个夏天,张世昭出差了,她们母女两个一起出去旅游,那也是她最自在快乐、充满希望的一段最为珍贵难得的时光。

    依旧保留着内心那一份善良的都灵宁愿相信,那是妈妈的选择性遗忘。

    谁能想到一年后的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命运无情地掐灭了她所有生活的希望。

    自从妈妈患上阿兹海默症,她跟从前那种强势自恋的性格相比,几乎是180度大转弯,完全变样地换了个人,脾气变得柔和温顺了起来。

    妈妈患上阿兹海默症是3在年之前。也正是在3年前,都灵下定了最终的决心,要复仇。

    城隍庙的地砖上,擦身而过无数影影幢幢的游客,只有她自顾自地跪拜着。

    香烟袅袅中,她觉得,这是满天的神佛在帮她,在开示她,在给她机会,因而她誓要将张世昭折磨至死。

    说起来,她的心愿如今已圆满完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三)那不是爱情

    对别人来说,高中是青涩美好值得回忆的学生时代。

    对她来说,则是不愿再亲生经历的地狱。

    那时,虽然从外表看来,都灵依然是那个说话轻柔好听,见人就爱笑,笑起来还挺甜的女孩。

    其实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内心早已开始腐烂,宛如用微笑的面皮裹住万虫咬食内脏的腐坏。

    如果有人来轻轻戳破了那层面皮,就能看见她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开始,她还是怀揣着希望的。虽然在上课时间,她不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就是望着窗外电线杆上麻雀,在黑色的长直发里藏着耳机听音乐;戴着一副乖巧且人畜无害的假面具,总是心不在焉的冷漠样子,让她成了叛逆期学校里最典型的那种酷girl。

    “你说,那些麻雀为什么不会被电死呢?”

    “都灵,你可真残忍。” 都灵的同桌说。她是个萌萌的胖女孩,叫小兰。小兰好吃懒做,成绩中游,人却极好。两个人是关系最要好的朋友。

    她们两人家里的条件相似,小兰也无数次说过,当初自己好不容易用功学习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费劲过线来到了重点高中,自己的父母还会继续找关系,将成绩平平的她转到国际班去。

    “哎,要不都灵你也跟我一起转过去?”

    “我父母从没有让我留学的打算。” 都灵不动声色地说,那对于她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张世昭,绝对不会放过她。

    “其实,我想转去国际班,不仅是因为有留学的打算。是因为我要向孟宴臣学习。”

    孟宴臣是学校里一入校就众人皆知的人物。总而言之,他是所有人哪怕不认识他也听过大名的存在,是一个几近完美的人——从家境到学习,从体育到爱好,从容貌到外形,哪哪都好。

    “我知道了。” 都灵平静地趴着,毫无波澜,静静地听,听小兰在她耳旁捂着嘴偷笑。

    老师曾找过都灵和她的“父”母面谈了许多次,发现对于督促她上进毫无用处,后来就干脆放弃她了。老师怎会知道,那个她所谓的“父亲”张世昭,是非常满意她表现出来的这种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巴不得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或许,正是老师频繁地找她“父亲”私下反馈她在校期间言行举止有种种异常的缘由,才更加激发了他对她下手的想法。

    而孟宴臣,大了小兰和都灵足足两个年级。

    孟宴臣有个妹妹,许沁,她跟都灵小兰她们是同一年级的。

    他们曾经产生交集的时间,也就是她还没被张世昭毁掉的,第一个年岁。

    都灵跟孟宴臣,有且仅有过三次见面。

    他是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数学和生物学科竞赛的得奖大拿,所有人还都知道他有一个酷爱收藏蝴蝶标本的癖好。

    因为有相当的资本硬气,在大家的印象里,意气风发的人脾气总有点个别,毛病有点多,比如,在生日聚会那天,有同学送给他专门淘来的蝴蝶当生日礼物,却还要被他当面嫌弃说:“翅膀的鳞片破了”。风传大家在愣怔之余,都对这种发言一笑了之,不过,面对哥们这样没什么可非议的,他照样是被人钦羡的风云人物。

    可笑的是,孟宴臣这种高冷的忙人,浮云流星过,他同样也是个忘事精。

    在校期间,他压根就没将陈都灵的名字记对过。

    因为他的全世界,就只有自己的妹妹许沁。

    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重视许沁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内。

    “我听说,他对万事都不放心上,还是个完美主义的人,但是对自己的妹妹许沁上心地什么似得···” 小兰继续对趴着的都灵咬耳朵。

    老师在台上大声讲,小兰在台下小声讲。

    “小兰!都灵!你们不听讲都在底下干什么呢?” 老师怒气冲冲地用黑板擦敲着黑板,目光凌厉地像探照灯一样杀了过来,全班同学跟着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看着最后一排正在说悄悄话的小兰和都灵。

    小兰圆嘟嘟的胖脸顿时红得像苹果,而清秀的都灵则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无辜,脸不红心也不跳。从那以后,都灵就跟小兰成了如假包换的好姐妹。

    第一次与孟宴臣见面,是她被刚刚成功转国际班的小兰拉去她的教学楼玩的时候。

    在走廊的这一头,她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的男生,被一群人围在阳台中央。

    小兰一旁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说——“都灵,你看,那就是孟宴臣。”

    原来,他作为高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又毕业在即,便被老师安排轮流到每个低年级的国际班讲讲自己的学习心得、分享一下经验体会。

    于是在课下,就有很多低年级的学弟学妹拦住他,找他解题。与其说是解题,倒不如说是一睹校园明星本人的风采。

    在阳光下,阳光照亮了他率性从容的笑颜,还有他解题分析时认真专注的样子。阳光穿过他干净帅气的脸上浮着的那一层绒毛,细微的光芒不停歇地闪烁在他镜片后,炯炯有神的眼底。

    澄澈的一汪清泉,在他的笑意里,感染给身边的每个人。

    从那一刻起,孟宴臣就变成了她少女心中萌芽的,内心深处冰山里的火种,是如同燃烧不尽的雪顶冷焰一样的永恒存在。

    “…你看你看,又有人送他蝴蝶标本了。” 耳边小兰的一句话将她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一瞬拉扯回到了现实,将都灵眼前无限放慢的时间流逝速度拨转调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学长,这是我们国2班集体出资送你的礼物,祝愿学长早日收到心仪学校的offer。 ”

    国2班的班长小心地抱着蝴蝶标本的大盒子,交到他的手里。

    “走,我们也看看去。”

    来不及都灵点头应答,心急又性急的小兰就大大咧咧地扯着陈都灵凑了过去。

    在横冲直撞、身宽体胖的小兰带领下,都灵一不小心就突破了人墙的重围,还被后面的人群推挤到了孟宴臣的面前,站在了他的正前方。

    她望着他,睁着眼睛忘了眨动,微微张着嘴也忘了呼吸,只听见身边人群的喧闹似退潮的海水逐渐远去,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宴臣明俊清爽的脸,看着他解开蝴蝶标本盒子的包装纸和系带,在众人面前,展开那只蝴蝶神秘煽动着翅膀的真面目。

    “谢谢大家,学弟学妹们都用心了,是一只非常稀有的燕尾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孟宴臣郑重地说。

    这下,人群涨潮似的欢呼声又渐次袭来,不停地冲击着都灵的耳朵。

    告别前,他环视人群的目光,正正好扫射到了对面陈都灵那一脸被周遭声音震聋了耳朵一样独自发懵的表情,他感到略微的好笑。

    “孟学长,我刚转到国际班,现在跟你妹妹许沁是同班同学。” 小兰看见他的目光望过来自己和陈都灵这边,便呵呵笑着主动开口说。

    “哦,是吗?你叫什么?”

    “我叫小兰。她叫都灵。” 小兰热情地介绍。

    “都,都灵?”

    “嗯。是杨筱兰和陈都灵。” 都灵应和地嗯了一声,答复道。

    不知为何,第一次见面,她竟期望他能对自己留下点印象。

    后来。

    在灰暗的若干日子里,每当她感觉自己无法忍受的时候,在无尽的绝望中,她也想过拿刀子划在手腕上,就那么干脆地一了百了。她甚至想象到了自己母亲冲进浴室,望着满浴缸一池鲜红后嚎啕痛哭的场面。

    她躲在卫浴间疯狂地清洗着身体,将水开至最大——这样哗哗的流水声就彻底压过盖住了她无声且压抑的痛哭。

    所幸,她只是把两只眼睛哭红了,并未把一池水染红。

    因为,气性大的她转念一想,她根本不该将外来的痛苦加倍地惩罚于自己身上,而往后于她而言最正确的事,就是将仇人除之而后快。

    “那也根本不是我母亲的错。”

    那样想着,坐在浴缸里的她把折叠刀锋利的刀刃,利落地折回了刀柄里去。

    在想明白的那一刻,她同时停止了哭泣。

    ??

    (四)黑暗的河边

    “都灵,秋天你就要上高中了。想好要上哪个大学了吗?”

    陈都灵在母亲面前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她,将肥嘟嘟的三花猫从她的怀里接过来。

    “早就想好了。妈,该吃药了。”

    她早已习惯了出入都涂全妆。

    红妆,就是她面对世界的武器。

    “都灵,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了?不过,你这样子,还是不及我当年十分之一的漂亮呢。”

    “是。全世界你最美。”

    仇人已经烟消云散,陈都灵也一起谅解了母亲曾经的虚荣要强和极端软弱。

    “你爸快回来了。”

    “哼。” 陈都灵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嘴边红唇的弧度笑得更开了,带着大仇得报的得意,她继续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哦。为什么呢?”

    “我已经把他倒进旧居旁边那条臭河沟里去了。不久之后,老弄堂那一整片都会改造翻新成市政公园。你要是想看他,我就带你去那里经常散步,好不好啊,妈?”

    “好啊。好······”

    陈妈妈的眼前,就像是罩了一层又一层时光的玫瑰色滤镜,将她的记忆卡在人生的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幸福时间片段里。

    那些记忆片段,都是她跟女儿最好的记忆。

    医生告诉陈都灵,现在她妈妈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金鱼一样的记忆片段,而且,就连剩下的片段,都在随着时间逐渐消失,越来越少,直至变成一片空白;这让她对外界的感知,演变成了一种越来越难以理解的抽象。

    对于陈妈妈来说,她这辈子的爱情与婚姻,完全就是一贴又一贴江湖骗子开出的狗皮膏药,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陈都灵总是想着——她母亲如今变成老年痴呆,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幸运,可以让她不费什么力气就忘记这辈子所有的失败、不快与痛楚。

    上帝自动替她拔除那些扎在她心里的毒刺,只留下那些母女二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妈,你还记得他吗?”

    陈都灵喂母亲吃过药以后,又从钱夹里抽出亲生父亲那张年仅20岁、比现今的自己还要青春年少的彩色照片。

    那张小都灵在小学时候,偷偷在街头的照相馆攒钱冲印的照片。

    “这小伙真帅,是你现在谈的男朋友吗?就是这一身穿着好老气,看着家庭条件不是很富裕。”

    都灵在妈妈的鼻梁上架上老花镜。

    老妇人伸远了照片,抬着下巴端详了半天,才迟缓地吐出这句话。

    是啊,这张照片,早就被妈妈遗忘在柜子最深处角落的破烂字典里。

    现在,都灵已经确信,那张底片不是她妈妈故意遗留在那里的了。

    而是——她压根记不起年轻的自己曾经小心翼翼地珍藏过这样一张底片,还把它夹在了那一本早已被翻烂的字典里。

    它没被妈妈销毁,完全是因为它一早就被遗忘了。

    妈妈已经找到了她内心的平静,可她陈都灵的人生,才刚迎来崭新的明亮。

    这么些年来,她终于从恶臭的黑水底游了上来,哪怕是带着一身腥臭和伤痕,可她依然从浑身黑色的淤泥中站起,并且最终连滚带爬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她要去寻她的光明了——

    就像蝴蝶,要去追寻她充满鲜花与芳草的天涯。

    蝴蝶在镜前灯里,煽动起她的翅膀,扑簌簌地掉落清扫在她眼角,化成一层一层又蓝又闪的眼影粉末。

    当年,孟宴臣那只映入她眼帘的燕尾蝶,正是亮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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