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跑出了几里远,小吉祥才敢将帘子掀开条细缝、钻出颗脑袋去看:“……小姐小姐,快看,他们居然真的一粒一粒在捡!”

    她莫名兴奋地转过脸来,天真又真诚地奉承道:“小姐,你也太厉害了吧?!那些人长得豹头环眼的,张口像能吞下两个我……我站在他们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你居然都不害怕。”

    她惊讶地瞪圆了眼,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听,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

    安陵容险些被她逗笑破功。

    她颇有几分老成地捏了捏小吉祥的脸蛋,意味深长道:“……扔几粒银子就叫厉害了?”

    “那当然了!”小吉祥不假思索,胡乱比划道,“我想到了一个成语!不卑不亢!不畏、不畏……”

    “……不畏强权。”安陵容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搓了搓手指。

    “对对对!夫子就是这样说的!”小吉祥的眼神更崇拜了。她丝毫没有察觉出安陵容情绪的变化,自顾自地絮絮着,“夫子还说了,安能……安能……”

    后面的她就接不上来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安陵容似笑非笑。她的眼神没有落到实处,仿佛在透过眼前人、看一件很遥远的东西。

    小吉祥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一下子哑了声。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嗫喏道:“小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安陵容才这收回目光,淡淡地提了提嘴角:“没有。”

    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小吉祥——

    标致的瓜子脸蛋,淡淡的眉毛,无粉黛可施。

    毛糙干枯的额发蓬乱着,脸被风吹得粗糙,脖子上还蹭了一点泥。

    手指无助地搅在一起。

    眼睛却很亮。

    那是一副……比当年的她、哦不、现在的她,更贫贱穷苦的样子。

    却有着一股独特的、旺盛的生命力。

    安陵容的语气柔软起来:“小吉祥,你还读过书?”

    这句话像一下子戳中了小吉祥的伤心事,她难堪地低下头,手指反复地抠着衣裙上的一个小洞眼:“……只读了一个月就没再读了,字也不认识几个,只能在夫子讲学的时候,偷偷地在旁边听两句。”

    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傻呵呵地笑起来:“嘿嘿,其实什么也听不懂啦,他们也不爱瞧见我,后来就不去听了……”

    安陵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昔日的场景——

    养心殿的角落里,立着一座鎏金铜佛狮熏炉。

    龙涎香缭绕的养心殿里。

    一个人一手把玩着一枚玉蟾蜍、一手挥毫写“花好月圆人长久”。

    一个人俏皮地抢过了那幅字,高高地举起,对着小轩窗、就着日光细瞧,说要找个顶显眼的地方挂起来。

    而她,低眉敛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数着裙边上的碎花有几朵,偶尔,在他们看过来时,皮笑肉不笑地恭维两句。

    但,就因为她读书不多,连她的恭维也是不中听的。

    上一世,安陵容其实很少对别人说起她“读书不多”这件事,因为她的身边皆是好诗书、善棋画的大家闺秀。她引以为耻,小心地藏着掖着,倒反而叫人拿住了短处,明讥暗笑。

    这一世,她却忽然有了直面自己的勇气。

    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胜者强。

    安陵容的眼神里藏着一丝倦意,却清澈而坚定,她笑道:“我也是,八岁之后,就没有再读了。”

    八岁的时候,她的父亲把赵氏迎回了府。赵氏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修习四书五经有什么用?学好女红、将来讨得夫家的欢心才是正经事,于是,理所当然地把夫子赶出了府,挪用了这笔开支。

    但这些没必要对小吉祥讲。

    安陵容又轻轻地捏了捏小吉祥的脸蛋,替她理了理蓬乱的额发:“……小吉祥,有机会,我们一起读书可好?”

    “小姐,你、你说真的?” 小吉祥已经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漆黑的眼珠子瞪得浑圆,刚刚都还忍得住没掉的眼泪,一下子滑出了眼眶、沉甸甸地砸了下来。她孩子气地又笑又哭:“不是真的、我也开心!小姐你真好!”

    帘外驾车的陈小六一直默默地听着,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吐掉了嘴里嚼着的树叶子,嗤笑出声。这个傻里傻气的小吉祥,就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打量他还不知道她要发卖他们呢,还读书,她买得起几本书?摆什么阔哪?!

    小吉祥正对安陵容感激涕零,听见陈小六不屑的嗤笑声,怎么忍得了?她小心地瞥了眼安陵容的脸色,见安陵容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神色淡淡的,垂下眼,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便两三下揩干净了眼泪,掀开帘子,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陈小六的屁股上,咬牙撒泼道:“你笑什么笑?!我和小姐说话关你什么事?只管好好地驾你的车!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哎哟,你个死丫头!”陈小六转身扬起鞭子就想抽小吉祥,却正好撞进了安陵容的眼睛。

    安陵容正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冷淡得有些凉薄。

    她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冷意,眸中的寒光、那么陌生,犹如冰凉的匕首。

    陈小六莫名地后脖子一毛,收了手,佯装挠痒似的、用鞭子搓了搓后背,打马虎眼道:“……我这不是想着明日就要进京了,开心嘛!”“我傻笑两声你们也要管?”

    他眼睛提溜一转,便又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嘿嘿,小姐,你瞧,这天色也晚了,咱们是不是该找地方休息一晚?再说这马儿也累了一天了,要休息休息。离这最近的是密云县,要不咱们……”

    他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神态猥琐地搓了搓手。

    他料定了安陵容身上的银子不够住店了——方才“请人喝茶”花出去一笔、马上进京置办选秀的行头又是一笔——存心要看安陵容难堪。却不知道,现在的安陵容根本没把“进京置办选秀的行头”放进自己的计划里。

    安陵容掀帘瞧了瞧天色,颔首,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

    密云县不大,统共就三四家客栈,再除去满客的、太过偏远的……

    能选择的,也就剩一家了。

    安陵容抬头看着匾额上的大字——

    海棠间。

    名字倒还风雅。

    只是“棠”字上的“学字头”掉了,就剩下来个“呆”字。店家也迟迟没有修缮,想来近况并不好。

    天色已经很晚了,店内空旷,掌柜的歪在一把太师椅里,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不时地抬眼瞄一下。店小二捡了张空桌子坐下,无精打采地撑着下巴,剥花生玩儿。

    “小二,来两间乙等房!”小吉祥率先跨门槛进店,朗声道。只是她方一走进客栈,就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捂住了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啊,这是什么怪味啊?!”

    她险些被扑鼻的恶臭给熏吐了。

    紧跟而来的陈小六和安陵容自然也闻到了。

    陈小六的脸怪异地扭曲在一起:“……”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干呕起来。但总归是他提议来密云县落脚的,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也不好抱怨什么。

    安陵容从腋下抽出素帕子,掩了掩鼻子,假装不经意地打量着周围,试图找出是哪里飘出来的恶臭。

    店小二掀开眼皮、懒懒地打量了下他们的穿着,没好气地解释:“这不这几日大雨么,水三通*里的那些阿堵物就浮了出来……然我们也没办法嘛不是?哎呀,多闻闻就习惯了嘛,哪有那么矜贵。客官爱住便住,不住恕不招待……”

    小吉祥气得跺脚:“你、你……你这什么态度啊!我们……”才说到一半,便又忍无可忍地、紧紧地捂住了口鼻,像被恶臭扼住了喉咙似的。

    安陵容强忍下了这股让人头晕的恶臭,拉了拉小吉祥的衣袖,摇摇头,示意小吉祥别说了、站到身后去。后宫生活别的没有教会她,但一定教会了她“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人都站在店里了,不住这里,难道真去露宿街头吗?

    安陵容强撑出了个笑,递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铜板,要了两间乙等的厢房。

    店小二见了钱才打起几分精神,坐直了些。他接过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意味深长地斜了安陵容和小吉祥一眼:“哟,总算还有个识时务的……行吧,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给三位升作甲等房,里头三楼第二间、第四间,三位收拾收拾,请吧?”

    但安陵容到底低估这许多年的养尊处优对她的潜移默化了。

    安陵容方一走进房内,更觉得那股恶臭更浓,简直避无可避,她循着臭味走到窗边、推开窗才发现,原来那坏了的水三通、竟就在客房旁边!她赶忙关上窗、紧紧地将两页窗捂在一起。

    小吉祥气得脸都青了:“不行,我找他理论去!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太欺负人了!”

    安陵容厉声道:“回来!”她缓了脸色,耐心地解释:“你找他撒气又有什么用?我们今晚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总归是要住这里的。”

    她从包裹里翻出最后几枚铜板、塞给满脸委屈的小吉祥:“你去找店小二,就说我要丁桂四钱、丁香两钱、桂角、紫苏少许……再借个石臼子回来。”

    小吉祥懵懂地、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些……这些不是做菜用的吗,小姐,你饿了?”

    安陵容但笑不语。

    *

    不多时,安陵容的房间内,便飘出了一缕悠长的异香。

    初初闻,香气腥烈扑鼻,似是匍匐在王孙公子门前的镇宅石兽,像要生扑上来、撕碎灾邪。

    安陵容从头上拔下金钗,用钗尖拨了拨新配的“合香”,并不十分满意地皱起眉,但她也知道,只有这么霸道的香气,才能盖过房中的阵阵恶臭。

    但闻着闻着,香气就变了。一丝清新馥郁的香味从异香中剥离开、飘散开,仿佛窗前残月、雨后青苔,清淡却悠远,撩拨人心。

    安陵容舒了眉头。她提起袖,将手掌放到香灰的灰面上方,凭手感判断着灰下香料的火势是过旺还是过弱,时不时地在香灰上又戳上几个孔,轻轻地拈起一小搓荔枝壳粉撒入其中,动作优雅而舒缓……

    小吉祥看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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