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陵容，鬓边的秋海棠不俗
她不由自主地凑近，眼神追随着安陵容的动作，惊讶道：“……小姐，你也太厉害了吧。”
这已经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夸安陵容“厉害”。
但这一次，她夸得小声，声若喃喃，恐惊天上人似的。
安陵容好笑地飞了小吉祥一眼。
妩媚不自知。
她在后宫这么多年，深宫无聊，只好靠研究香料方子打发时间，手艺自然比从前要精进许多。
这个方子是从宋朝黄庭坚那里传下来的，因为用料寻常、成本低廉，被戏称为“穷四合”。
上一世，她自然不好拿这么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的东西去讨好宫里的贵人们，但她私心却很喜欢，所以把方子记得很牢。
安陵容展开素帕，用钗尖拨了点香料、包在素帕里，让小吉祥给陈小六送去。
小吉祥一听“陈小六”的名字就撇了嘴，嘀咕道：“我才不去，他对小姐不好！”
安陵容却仿佛浑然不记仇似的，反过来劝她：“他一路驾车也辛苦了，这些算不得什么，去吧。”其实只是因为，经过上一世，她比谁都懂，主仆主仆，固然，主凌驾于仆之上，但如果没有了仆的帮扶支撑，所谓的主也不过是个空架子，成不了气候。与仆交恶的主更不会有好下场。
她如今身无长物，如果用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服人心，何乐不为？
*
小吉祥攥着一包香粉，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站定在陈小六住的厢房前，又忍不住撇了撇嘴，暗道，小姐对他可真好，还让他单独睡一间房，就这样他还不知感恩，一路上净阴阳怪气的，白眼狼！
她越想越气，越想就越不愿意把小姐的“恩惠”交给这样一个人——
就算给了他，也是灰人穿缎鞋、鲜花插牛粪，白糟蹋！
她咬了咬唇，收回正欲叩门的手，扭头就走。
不想，却正巧撞见下楼的贺朝阳。
两人隔空对视了眼，都没有认出彼此。
“……”还是小吉祥先想了起来。她走出好几步后蓦地回首，“噔噔噔”地又跑回贺朝阳的面前，迟疑道，“今日晡时，帮我们拉车的可是你们？你们也住在这里？！”
贺朝阳长得英武，小吉祥依然有些怕他，但也许是见他只有一人，她莫名地胆大了些、主动地攀谈起来，还好奇地探头朝他的身后瞧了瞧。
“你是……”贺朝阳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朝身后瞧去，没瞧见人啊。
原来这贺朝阳是十六的近侍之一。
小吉祥虽然没有认出他的脸，但认出了他服饰的花色。
十六一行人来到这里后，自然也饱受恶臭之苦。
但十六只在迈入厢房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他没说什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一行人若无其事地住下了。
只有值夜的贺朝阳知道，十六翻来覆去、直到现在仍未入睡。想他们十六爷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莫说在府的时候了，哪怕去木兰围城围猎、或是东巡科尔沁部，他们十六爷的帐子里也一定置着描金兽首炉、熏着顶矜贵的檀木香，断没有让他伴着阿堵物入眠的道理。
贺朝阳抬头，无奈地望着那凹陷掉漆的房梁，听着那“吱嘎吱嘎”的床板响，搔了搔耳朵。
他知道王爷不好受。
恰在此时，他闻到了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和左右近侍交代了声，便寻来碰碰运气。
“我是……”小吉祥一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她头脑一热，学安陵容的样子，翻了翻手，作撒银子状，“……嘿嘿。”心想，他这下总该想起来了。
她的行为换任何一个有心之人看来都是不敬、是挑衅。
但幸好，贺朝阳在高门长大，习仁义礼信，宽容谦让，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你们啊！”略带惊喜。他顺着她的动作、朝她翻飞的手看去，她的手握成了一个秀气的拳、手心里紧紧地攥了捧香粉——
*
十六在半梦半醒间，仍难耐地皱着眉。他把一只手的前臂搭在眼睛上，勉强地遮着偷偷地溜进来的月光。他恹恹欲睡、偏偏怎么都睡不着，那股恶臭似无孔不入似的，夜越深、便越浓烈、越清晰，他烦躁得简直想……
想让人抄了这里。
当然只是想想，皇兄初登大宝，又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了他顶“铁帽子”，哪怕为了皇兄的脸面着想，他都要装好这个贤王。
他任由自己的思绪飞远。
忽而间，他闻到了一股扑鼻的异香。
十六的眉头略松，稍稍精神了些。他的动作不变，哑着嗓、懒洋洋地问：“哪来的？”
贺朝阳知道他在问什么，垂眼悄声道：“王爷放心。属下验过，是用后厨常见的香料调合的，无毒。”
“后厨常见的香料？”十六顿了顿，睁开眼睛，来了点兴趣。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走到桌边，用手指搓了搓香灰，放在鼻下细闻。初初闻，只觉得辛辣刺鼻，似市井中的那些个庸脂俗粉，出趟门恨不得将整盒胭脂水粉都扑在脸上，并不好闻。
他屏息蹙眉。
但细闻，干荔枝壳的香气便飘了出来，似一位风月佳人，洗尽红妆见丽颜，手挽清风，耳著明月珰……
他不由自主地轻笑赞许：“谁竟有这般巧思。”
他本来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偏偏贺朝阳恭顺，十六“问”了，他就老实地说了：“是今日晡时、我等遇见的那位姑娘。她也住在此处。”
“今日晡时？”十六眼神疑惑，明显就是忘了。
贺朝阳尴尬地停顿住，犹豫地提醒道：“……就是朝您、撒碎银子的那位。”
“撒碎——”十六蓦地想起来了，表情一僵。
贺朝阳本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他眼神盯住香灰，默默地思索一番后，竟渐渐地微笑开了，最后徐徐地点头，好气又好笑地感慨道：“确实，合该是她，合该是她！本王怎么把她给忘了。”似怒极反笑，仔细听又藏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其实调香，和弹琴、弈棋、练字一样。
常常闻其香，便知其人。
而这捧香……
初初闻，会很容易被浓烈冲鼻的味道熏到，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调香的人是个俗人、甚至是个恶人。
但细细闻，便会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恶人。
她只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她安静、敏感、克制、倔强。她就像株不值钱的无名野花，用尽全力也只绽开那么一小朵花，还是俗气的颜色、不惹人喜爱的形状，结在花茎上摇摇欲坠。但她一直悄悄地努力着、顽强地生长着……
十六又想到那双细抖的手、不甘示弱似地翻过来、毫不客气地把碎银子撒了一地……
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
*
第二天。
十六难得地一夜好眠，心情不坏。
他睡眠浅、起得早，醒来时还远不到约定出发的时辰，索性更衣下楼，坐大堂里随意地用了些清粥小菜作早膳后，来到后院喂马。
他的马是先帝爷赏赐，赏他在木兰围场围猎时、百步穿杨、勇夺魁首，是真正万里挑一的良驹，他得空就会亲自喂养。
后院里，十六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马儿，目光炯炯、昂首扬尾地站在马厩里，毛色油亮。
而另一匹马，被随手拴在了一根柱子上，累得似只剩一层皮抱着骨头，马蹄都打颤，身后还拖着一架破烂的马车。
破烂的马车？
十六觉得眼熟，脚步滞住。
他昨天就已经发现，这架马车的伏兔断了。但断裂处整齐平滑，哪里是跑断的？分明是被人有意地锯断的。坐在这样一架马车上，自然颠簸得厉害、极为不适，也亏她一个娇小姐坚持了一路……但这左右也不干他的事，他也就没有点破。
但他现在忽然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看在香料的份上。
“王爷？王爷？”贺朝阳提着一捆草料跟上来，站定在他的身边，轻声唤他回神。“属下问了掌柜的了，店内没有黍米，只有这些干秸秆了。”
“唔，不妨事。”十六回过神，用手拨了拨草料，检查了下，随手择了几片霉叶下来，“加些豆料、兑些水吧，否则它不爱吃。”
“……”贺朝阳正想说什么，突然，他的声音顿住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提高，“王爷，他们来了, 就是那个小丫鬟……”
思绪一再被打扰，十六拍了拍手上的草末尘灰，没好气地问：“哪个小丫鬟？”他不以为意地瞥去，却忽然愣住了——
只见后院的门“吱呀”，开起了条小缝。
先脚步轻快地迈出来的是小吉祥，手里掐着朵不知道打哪里捡的秋海棠，蹦蹦跳跳，自言自语地畅想着进京后的日子。
然后走出来的是哈欠连天、神情萎靡的陈十六，他乜眼瞧了眼自说自话的小吉祥，轻“嗤”了声，却到底没有说多不入耳的话，只不时地斜眼瞄向身后，像忌惮着谁。
最后才是她。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十六只能从一条窄缝里瞧见她的一双手，或者一截衣袖。
这次，那条窄缝里先走出了一只脚，带出了一段裙摆。
她依旧穿着那条浅粉色银纹裙，正如他所想，是条洗旧了的裙子，不时兴的款式，小家子气的纹样。
明明是个小门小户养大的女儿。
偏偏像穿惯了花盆底鞋的贵族小姐似的，每走一步的距离都像被精心的调/教过，娉娉婷婷，仪态万方。
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纤腰盈盈一握。
她自清晨的微光中走来，好似不是晨光照耀着她，而是她在发光。
大约被小吉祥的话逗笑了，她抬袖掩着微笑，眉眼盈盈。
好不容易等她放下袖子……
她竟戴着面纱。
“……”
十六几乎听见了自己心底失落的叹气，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失落什么。
他一晃神，却见安陵容正盯着自己。
十六的心猛地一跳。
心跳骤然失序。
血液无措奔涌。
他一下子觉得，手都尴尬得不知道该放哪里了，一股热气奔腾着直冲上头脑。
他眨了眨眼，佯装淡定地移开视线，将手负到身后去，搓着手指，又忍不住悄悄地看回去。
却见安陵容仍盯着自己。
她礼貌性地朝他福了福身。
十六红了后脖子，他几不可闻地“唔”了声，算作应答，却忘记移开眼睛，目光胶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的眼神太有存在感，安陵容想忽视都不能。终于，走过他的身边时，安陵容停下来，不确定地侧头问道：“公子，认识小女？”
“……”贺朝阳抱拳行了个礼，欲热情地承认。
“不认识！”十六斩钉截铁地否认并狠狠地瞪了贺朝阳一眼，如果可以，他可能还会补上一脚，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安陵容笑了。
尽管她戴着面纱，十六还是感觉到她笑了，漂亮的眉眼都舒展开，染了丝俏皮。
他的心仍怦怦乱跳，却莫名地舒了口气。
“既不认识，公子为何盯着我瞧？”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姑娘鬓边的秋海棠，不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连卷着花叶的风、都暂停在半空中。
安陵容愣住。
她恍惚觉得，同样的话，有谁也对她说过。
她缓慢地伸手，不敢置信地抚上发鬓，从鬓边摘下一片秋海棠瓣儿。
粉嫩的花瓣儿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正巧落在了她的头上。
这已经是她一天之内、第二次夸安陵容“厉害”。
但这一次，她夸得小声，声若喃喃，恐惊天上人似的。
安陵容好笑地飞了小吉祥一眼。
妩媚不自知。
她在后宫这么多年，深宫无聊，只好靠研究香料方子打发时间，手艺自然比从前要精进许多。
这个方子是从宋朝黄庭坚那里传下来的，因为用料寻常、成本低廉，被戏称为“穷四合”。
上一世，她自然不好拿这么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的东西去讨好宫里的贵人们，但她私心却很喜欢，所以把方子记得很牢。
安陵容展开素帕，用钗尖拨了点香料、包在素帕里，让小吉祥给陈小六送去。
小吉祥一听“陈小六”的名字就撇了嘴，嘀咕道：“我才不去，他对小姐不好！”
安陵容却仿佛浑然不记仇似的，反过来劝她：“他一路驾车也辛苦了，这些算不得什么，去吧。”其实只是因为，经过上一世，她比谁都懂，主仆主仆，固然，主凌驾于仆之上，但如果没有了仆的帮扶支撑，所谓的主也不过是个空架子，成不了气候。与仆交恶的主更不会有好下场。
她如今身无长物，如果用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服人心，何乐不为？
*
小吉祥攥着一包香粉，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站定在陈小六住的厢房前，又忍不住撇了撇嘴，暗道，小姐对他可真好，还让他单独睡一间房，就这样他还不知感恩，一路上净阴阳怪气的，白眼狼！
她越想越气，越想就越不愿意把小姐的“恩惠”交给这样一个人——
就算给了他，也是灰人穿缎鞋、鲜花插牛粪，白糟蹋！
她咬了咬唇，收回正欲叩门的手，扭头就走。
不想，却正巧撞见下楼的贺朝阳。
两人隔空对视了眼，都没有认出彼此。
“……”还是小吉祥先想了起来。她走出好几步后蓦地回首，“噔噔噔”地又跑回贺朝阳的面前，迟疑道，“今日晡时，帮我们拉车的可是你们？你们也住在这里？！”
贺朝阳长得英武，小吉祥依然有些怕他，但也许是见他只有一人，她莫名地胆大了些、主动地攀谈起来，还好奇地探头朝他的身后瞧了瞧。
“你是……”贺朝阳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朝身后瞧去，没瞧见人啊。
原来这贺朝阳是十六的近侍之一。
小吉祥虽然没有认出他的脸，但认出了他服饰的花色。
十六一行人来到这里后，自然也饱受恶臭之苦。
但十六只在迈入厢房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他没说什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一行人若无其事地住下了。
只有值夜的贺朝阳知道，十六翻来覆去、直到现在仍未入睡。想他们十六爷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莫说在府的时候了，哪怕去木兰围城围猎、或是东巡科尔沁部，他们十六爷的帐子里也一定置着描金兽首炉、熏着顶矜贵的檀木香，断没有让他伴着阿堵物入眠的道理。
贺朝阳抬头，无奈地望着那凹陷掉漆的房梁，听着那“吱嘎吱嘎”的床板响，搔了搔耳朵。
他知道王爷不好受。
恰在此时，他闻到了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和左右近侍交代了声，便寻来碰碰运气。
“我是……”小吉祥一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她头脑一热，学安陵容的样子，翻了翻手，作撒银子状，“……嘿嘿。”心想，他这下总该想起来了。
她的行为换任何一个有心之人看来都是不敬、是挑衅。
但幸好，贺朝阳在高门长大，习仁义礼信，宽容谦让，他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你们啊！”略带惊喜。他顺着她的动作、朝她翻飞的手看去，她的手握成了一个秀气的拳、手心里紧紧地攥了捧香粉——
*
十六在半梦半醒间，仍难耐地皱着眉。他把一只手的前臂搭在眼睛上，勉强地遮着偷偷地溜进来的月光。他恹恹欲睡、偏偏怎么都睡不着，那股恶臭似无孔不入似的，夜越深、便越浓烈、越清晰，他烦躁得简直想……
想让人抄了这里。
当然只是想想，皇兄初登大宝，又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了他顶“铁帽子”，哪怕为了皇兄的脸面着想，他都要装好这个贤王。
他任由自己的思绪飞远。
忽而间，他闻到了一股扑鼻的异香。
十六的眉头略松，稍稍精神了些。他的动作不变，哑着嗓、懒洋洋地问：“哪来的？”
贺朝阳知道他在问什么，垂眼悄声道：“王爷放心。属下验过，是用后厨常见的香料调合的，无毒。”
“后厨常见的香料？”十六顿了顿，睁开眼睛，来了点兴趣。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走到桌边，用手指搓了搓香灰，放在鼻下细闻。初初闻，只觉得辛辣刺鼻，似市井中的那些个庸脂俗粉，出趟门恨不得将整盒胭脂水粉都扑在脸上，并不好闻。
他屏息蹙眉。
但细闻，干荔枝壳的香气便飘了出来，似一位风月佳人，洗尽红妆见丽颜，手挽清风，耳著明月珰……
他不由自主地轻笑赞许：“谁竟有这般巧思。”
他本来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偏偏贺朝阳恭顺，十六“问”了，他就老实地说了：“是今日晡时、我等遇见的那位姑娘。她也住在此处。”
“今日晡时？”十六眼神疑惑，明显就是忘了。
贺朝阳尴尬地停顿住，犹豫地提醒道：“……就是朝您、撒碎银子的那位。”
“撒碎——”十六蓦地想起来了，表情一僵。
贺朝阳本以为他要生气。没想到他眼神盯住香灰，默默地思索一番后，竟渐渐地微笑开了，最后徐徐地点头，好气又好笑地感慨道：“确实，合该是她，合该是她！本王怎么把她给忘了。”似怒极反笑，仔细听又藏着一丝纵容的意味。
其实调香，和弹琴、弈棋、练字一样。
常常闻其香，便知其人。
而这捧香……
初初闻，会很容易被浓烈冲鼻的味道熏到，会先入为主地觉得调香的人是个俗人、甚至是个恶人。
但细细闻，便会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恶人。
她只是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她安静、敏感、克制、倔强。她就像株不值钱的无名野花，用尽全力也只绽开那么一小朵花，还是俗气的颜色、不惹人喜爱的形状，结在花茎上摇摇欲坠。但她一直悄悄地努力着、顽强地生长着……
十六又想到那双细抖的手、不甘示弱似地翻过来、毫不客气地把碎银子撒了一地……
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嘴角。
*
第二天。
十六难得地一夜好眠，心情不坏。
他睡眠浅、起得早，醒来时还远不到约定出发的时辰，索性更衣下楼，坐大堂里随意地用了些清粥小菜作早膳后，来到后院喂马。
他的马是先帝爷赏赐，赏他在木兰围场围猎时、百步穿杨、勇夺魁首，是真正万里挑一的良驹，他得空就会亲自喂养。
后院里，十六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马儿，目光炯炯、昂首扬尾地站在马厩里，毛色油亮。
而另一匹马，被随手拴在了一根柱子上，累得似只剩一层皮抱着骨头，马蹄都打颤，身后还拖着一架破烂的马车。
破烂的马车？
十六觉得眼熟，脚步滞住。
他昨天就已经发现，这架马车的伏兔断了。但断裂处整齐平滑，哪里是跑断的？分明是被人有意地锯断的。坐在这样一架马车上，自然颠簸得厉害、极为不适，也亏她一个娇小姐坚持了一路……但这左右也不干他的事，他也就没有点破。
但他现在忽然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看在香料的份上。
“王爷？王爷？”贺朝阳提着一捆草料跟上来，站定在他的身边，轻声唤他回神。“属下问了掌柜的了，店内没有黍米，只有这些干秸秆了。”
“唔，不妨事。”十六回过神，用手拨了拨草料，检查了下，随手择了几片霉叶下来，“加些豆料、兑些水吧，否则它不爱吃。”
“……”贺朝阳正想说什么，突然，他的声音顿住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提高，“王爷，他们来了, 就是那个小丫鬟……”
思绪一再被打扰，十六拍了拍手上的草末尘灰，没好气地问：“哪个小丫鬟？”他不以为意地瞥去，却忽然愣住了——
只见后院的门“吱呀”，开起了条小缝。
先脚步轻快地迈出来的是小吉祥，手里掐着朵不知道打哪里捡的秋海棠，蹦蹦跳跳，自言自语地畅想着进京后的日子。
然后走出来的是哈欠连天、神情萎靡的陈十六，他乜眼瞧了眼自说自话的小吉祥，轻“嗤”了声，却到底没有说多不入耳的话，只不时地斜眼瞄向身后，像忌惮着谁。
最后才是她。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十六只能从一条窄缝里瞧见她的一双手，或者一截衣袖。
这次，那条窄缝里先走出了一只脚，带出了一段裙摆。
她依旧穿着那条浅粉色银纹裙，正如他所想，是条洗旧了的裙子，不时兴的款式，小家子气的纹样。
明明是个小门小户养大的女儿。
偏偏像穿惯了花盆底鞋的贵族小姐似的，每走一步的距离都像被精心的调/教过，娉娉婷婷，仪态万方。
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纤腰盈盈一握。
她自清晨的微光中走来，好似不是晨光照耀着她，而是她在发光。
大约被小吉祥的话逗笑了，她抬袖掩着微笑，眉眼盈盈。
好不容易等她放下袖子……
她竟戴着面纱。
“……”
十六几乎听见了自己心底失落的叹气，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失落什么。
他一晃神，却见安陵容正盯着自己。
十六的心猛地一跳。
心跳骤然失序。
血液无措奔涌。
他一下子觉得，手都尴尬得不知道该放哪里了，一股热气奔腾着直冲上头脑。
他眨了眨眼，佯装淡定地移开视线，将手负到身后去，搓着手指，又忍不住悄悄地看回去。
却见安陵容仍盯着自己。
她礼貌性地朝他福了福身。
十六红了后脖子，他几不可闻地“唔”了声，算作应答，却忘记移开眼睛，目光胶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的眼神太有存在感，安陵容想忽视都不能。终于，走过他的身边时，安陵容停下来，不确定地侧头问道：“公子，认识小女？”
“……”贺朝阳抱拳行了个礼，欲热情地承认。
“不认识！”十六斩钉截铁地否认并狠狠地瞪了贺朝阳一眼，如果可以，他可能还会补上一脚，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安陵容笑了。
尽管她戴着面纱，十六还是感觉到她笑了，漂亮的眉眼都舒展开，染了丝俏皮。
他的心仍怦怦乱跳，却莫名地舒了口气。
“既不认识，公子为何盯着我瞧？”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姑娘鬓边的秋海棠，不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连卷着花叶的风、都暂停在半空中。
安陵容愣住。
她恍惚觉得，同样的话，有谁也对她说过。
她缓慢地伸手，不敢置信地抚上发鬓，从鬓边摘下一片秋海棠瓣儿。
粉嫩的花瓣儿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正巧落在了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