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挑空,悬着灿若繁星的水晶坠子状的灯池,大片素雅的雕花窗棂外是明媚的日光。浓郁的绿意随着清风摇曳,庭院里是被打理得错落有致的绚丽繁花,是油画般的郁郁美景。

    顾明意坐在主位,顾先闻和顾先晓一左一右地端坐在他两旁。

    我落座,对着顾明意轻轻点头,温声问好:“父亲早上好。”

    顾明意看我一眼,淡淡点头。

    “谌小姐好大的排面,三催四请的,叫我们等这么久。”顾先晓盯着我,颇为不满地讥笑。

    明明昨日他为着昏迷的欢欢大哭一场,此时对着我却是刻薄得很。

    我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耽误了晓少爷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也是,晓少爷还要赶着去上学。可要学好点,我看你语文数学都要重修的样子。”

    什么三催四请,说得他们三人等待我半日似的。

    顾先晓还欲还嘴,被顾明意一个眼神制止,闷闷地扫我一眼挪开视线。

    佣人们看着眼色快速地在红木的古朴餐桌上布上餐点,又快速退场。顾明意又望我一眼,无声起筷。

    平心而论,顾明意在没有发疯时对我算得上偏爱,并不会对我如对顾氏兄弟那般严苛锐利。但他年龄越大却越是喜怒无常,暴风雨般的情绪来临之时总是会从头至尾地伤我,偏偏又经常在暴躁之后怜惜地望着我,塞给我价值可观的钱财珠宝当作暴君的补偿,纵容着我装腔作势的倨傲。

    但我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说来可笑,昨日他们还围着我掏心掏肺地对不醒的欢欢而起伏动荡。今日我端坐在他们面前,竟都是噤声不提欢欢。大概在等一个契机,好好开口逼问我。

    顾先闻的手上缠着一圈纱布,动作不可避免地迟钝不便。

    “哥,你的手怎么了?”

    他抬起眼睛沉沉看我,语气冷淡:“被狗咬了。”

    我动作轻缓优雅地夹起一枚虾饺,慢慢地送至他碗中,笑意温和:“哥哥没事去招猫逗狗做什么呢,明明自己最是猫嫌狗厌的,要多加小心啊。”

    “对了,要记得去打针啊,哥哥。惹疯狗的人可是最容易得上狂犬病症的。”我冲着他阴沉的脸歪着头灿然一笑。

    他看着我喉头一动,却是难得没有开口讽刺我。惹得顾先晓转溜着眼睛打量我与他的神色。我懒得搭理他,垂下眼帘安静地吃起来。

    顾明意淡淡开口:“谌欢,今年毕业是吗?”

    我点点头,是。

    说起来这个,我就有些无语。宿主欢欢在占领我的身体期间,她延续着我的生活,但竟是对着学习毫不上心,光顾着刷好感度和任务去了。好在我早已修满学分,早先提交的论文也无什么大问题,她随意准备一下答辩也能顺利毕业。我的大学生涯仅余一个月,只需安心等待毕业证颁发即可了。

    顾明意接着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抿抿嘴,不知如何作答。

    我很多次幻想过以后,对着“以后”这一遥远的词汇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但愈加长大,便愈发明白——有些当下无法得到的事物,放在“以后”也是痴人说梦。

    于是我呆愣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顾明意定定看着我,说:“下周便是你的二十二岁生日了,晚会邀请函前日发出去了——”

    我挑起眼皮,等待他的后话。这件事我在欢欢的记忆中有所窥见——笑容可掬的顾明意宠溺地揉着她头,主动开口要为她的二十二岁生日举办盛大的晚会,打算正式让她踏足筠市世家的社交圈。这几乎相当于明目张胆地告知众人,承认我是顾明意的女儿,以及我的私生女身份。

    虽然私生子女在筠市世家并不少见,但少有这般明晃晃的昭示。若非有些手段,大多也只能被埋在纸醉金迷的秘密之下。

    在这之前,我算不得有在这类社交场合正式露面,仅有一些与顾家相熟的家族知道我是顾家的养女,更为亲密的才心知我不可置于明面的私生女身份。尽管我并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我,但总归这算得上利大于弊的一件事,我自然乐意接受。尽管我明知顾明意想要看到的主人公不再。

    顾明意与我对视一眼,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遥远的恍惚。我疑心他下一句是要撤销这场晚会。

    “对了,欢欢——你们之前认识的那个乖巧可爱的欢欢,不会回来了。”我先行开口,姿态冷傲,又补充上一句:“永远不会回来了。”

    免得他们会像昨晚发疯的顾先闻那般狂妄地要求我去死,以死换回一个欢欢回来的不确定。

    一时之间,父子三人皆是动作一顿。我视若无睹地轻轻擦了擦唇,笑意盈盈地看着顾明意:“父亲,您刚刚说的晚会需要取消吗?”

    自揭伤疤,总比他人狠狠剐上一刀来得好看些。

    顾明意回过神来,也放下手中的筷子,面上不见波澜。“既已开口,没有收回的道理,也不会让其他人看顾家的笑话。我想说的是,既然要办,那就好好办。”

    “那天会有不少生意伙伴带着公子上门交际。”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谌欢,是时候定下未来夫婿了。”

    ……这就是他想说的吗。

    “如果是之前的欢欢,你还会让她这样做吗?”我控制着胸膛的起伏,不让自己看起来难堪。

    顾明意的视线瞟到我脸上,似乎在透过我的面容看一个遥远的灵魂。他轻轻笑了一声,开口:“也会。”

    我不清楚这是他的真话还是仅仅出于对愤愤的我的怜悯。但这确实很好地缓和了我的情绪起伏。

    “这就是养女的作用吗?父亲。”我冷冷开口。

    顾明意看了眼手上的钟表,说:“是顾家人的命运。顾家人,总该要多为顾家做些有用的事。”

    我不禁想起顾先闻昨日赤红着眼冲我吼道的那一句——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别以为可以自作主张。谌欢,别想逃出顾家。

    我抬头,与盯着我的顾先闻视线相撞,他的视线一闪就飞速移开。

    “我有属意的人了。”

    “姓什么?”他意外地看我一眼,笑了笑。而后开口询问,率先掂量姓氏的重量。

    “陆。”

    “陆家啊……好。”顾明意沉吟一会,脸上是赞同的神色,却是没有追问是陆家哪位贵子。对他来说,只要姓陆便是可以划进“好”这一范围的人选吧。“谌欢,你能明白爸爸的苦心便好。利益远比感情可靠,门当户对才是婚姻的第一步。”

    我不置可否。

    顾明意又问道:“之前的半年,是怎么回事?”

    一直沉默的顾氏兄弟蓦地抬起头,盯着我的脸。

    我勾起唇,笑着眯起眼睛:“你们就当那是我的另一个人格吧,精神分裂半年,昨日不药而愈。”明显的瞎扯淡,但我料想他们估计也能察觉奇怪的不仅仅是我,他们也在那半年里有着莫名难言的改变——得益于系统以及各类道具。彼此心照不宣,但顾家上下都觉自己魔怔不少罢。

    顾明意的指头轻轻地在红木桌面上打着牌子,一下又一下。他淡淡问我:“以后还会这样吗?”

    他的眼里是充满压迫的沉沉乌云,似台风前夕昏昏的天。

    “不会。”我直直与他对望,眼底笑意渐退。

    顾明意最后深深凝视我一眼,风度翩翩地抬手取下挂在椅背上的风衣,搭在臂上。他动作优雅标致如上世纪绅士,颇具有观赏性。而后,他背过我们离开宴厅,开启顾总今日的日程。

    我听见他轻笑着说,那就当我们都做了一场梦吧。

    他们的美梦。

    我的噩梦。

    我们看着他闲庭信步般的背影渐渐远去。

    顾先晓又开始发作:“谌欢,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

    我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笑意不抵眼底:“字面意思。晓少爷不也是今年毕业吗,怎么还在这磨磨蹭蹭?”

    他今年高考,明明正处于冲刺时刻,却非要住在顾家主宅,说什么也不愿意外住,真是当惯小少爷了。虽说顾家也不指望他非要在国内读顶尖名校,但总归是要读个好学校才会令顾明意多些满意。毕竟,顾家人需要价值。

    顾先晓被我噎住,小狼般愤愤地咬牙看我一眼。他终究还是年纪小,远比顾明意与顾先闻好懂,情绪多写在脸上。

    我懒得再与他们兄弟做戏,转头上楼返回房间。

    如芒在背的不适直至房门严严合上才感觉消失。

    什么时候他们才会不再挂念那明媚灿烂的欢欢?

    我讨厌他们落在我身上视线里那似有似无的为着她而来的遥遥想念,还有未宣之于口的比较。

    还有我内心深处那因比较而疯狂滋长的晦涩嫉恨与痛苦。

    分明他们的人生离了那相遇半年的欢欢仍可平静无波,运气好的话还将延续前半生的顺风顺水,去做那一帆风顺的顾家人;而我,光是维持着波澜不惊都已耗费所有力气,更毋论暗流汹涌、沧海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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