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江上又飘起了雨。

    日入的梆子已经敲过好一会了,已经靠岸的渔人、力夫都赶着归家吃饭,码头上一时人声寥寥。

    李一珍撑着把油纸伞,在石阶上踮脚张望。细雨绵绵,润湿了她的白棉裙子,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盯着江面,把自己融入了雨中。不知过了多久,木桨划水声传来,李一珍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提着裙子就往水边跑。

    “三哥!”

    向和本来坐在船舱内,听到喊声登时坐起来站到船头,看到蓝衣白裙的身影跑下台阶,忍不住喊了回去,“别跑!小心点!”

    船头刚抵住石阶,没等船家将绳套在石柱上,向和已经跳上了岸。

    “下雨了,怎么还来码头。”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已经抢过了李一珍的伞。

    “就是因为下雨了怕你没带伞,才要来接你啊!”一珍笑嘻嘻道,又凑过去小声问,“我让你帮我带的那个丝绸手袋,你买到了没?”

    青年失笑,“你是来接我吗?我看你是来接你的包的吧!”

    一听有戏,只到青年肩膀的少女连忙抢过伞献殷勤:“三哥舟车劳顿,我替三哥撑伞——你买到啦?”

    “李小姐开了金口,小的怎么敢不办好差事?不过那个手袋实在抢手,哄抬之下我实在是——”向和吊足了胃口,等到妹妹的神色快要转至失落了,才悠悠补足下一句,“实在是想了许多办法,才帮你抢到最后一个。”

    “三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欢呼一声,李一珍嗒嗒嗒跑上台阶,一回头才发现落在后面的三哥又淋着雨,“啊……”

    “下雨了还穿白裙子,不怕溅上泥?”青年毫不介意,笑着走上来接过她的伞,“好了,我来打伞,你专心走路。”

    “三哥会帮我洗干净的嘛!”当妹妹的缩着头卖了个乖,又絮絮叨叨和义兄讲今天镇上开了一天的会,李父也去了,连晚饭也不回家吃;又讲李母替他们俩都新做了夹袄,回去记得试试,不合适再送回王裁缝那里改。从码头一路往席子巷走,天色越来越黑,心里却越来越温暖。

    -

    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雨在晚上终于停了,天跟洗干净了似的,没有一朵云,只有月光明亮照着石板路。李一珍想找向和“偷渡”她的丝绸手袋,进屋里却发现没人。一路追出去,她的好三哥正在巷口的石墩子上坐着。

    “三哥!”她跑过去拍拍肩,“干什么呢?”

    “看月亮。”

    青年回头朝她笑笑。

    一珍虽诧异向和怎么突然有了赏月的喜好,但还是诚恳地建议,“这里不好看,咱们去码头,那里开阔些,月亮也更好看些。”

    走往码头时一路无话,李一珍知道她三哥应该是心情不好——好像就是饭桌上她提了一句有上海的大学要迁来李庄给惹的。难道三哥也和王裁缝一样,是担心学生们来了物价会哄涨吗?三哥从前过的是苦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了,想来也不愿生变。

    她张开口,话却转了好大一个弯,“别人有海上升明月,咱们也有江上升明月。三哥,这江月好看不好看?”见向和看了过来,她又故意摇头晃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月年年只相似。”

    李一珍准备再说些俏皮话,听到向和略干涩的声音,不由顿住。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他还在背。

    以为向和真是转了性子要卖弄诗文了,李一珍先是吓得张大嘴,又连忙闭上,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你漏背了一句。”

    她哥无奈地觑她一眼,“那句和我的故事无关。不是奇怪我怎么突然要看月亮吗?”他停了一下,“以前在上海时,我们常常一起看月亮。今天听到说会有上海的人来,有些怀念罢了。”

    向和本欲点到为止,却架不住李一珍不停求他:“说具体些,那位月亮小姐和你发生了什么?哪有讲故事只说开头的呀!”

    于是他只好又继续讲下去,“什么月亮小姐,她有名字,她叫……算了,告诉你这个做什么。”穿着粗棉短打的青年扯出一丝苦笑,“我叫她年年。”

    ……

    “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弄堂里的邻居,不过我家只是租了一间屋子,她家却是买的一幢房子。搬进去的那一天,她从阁楼里探出头来张望,瞧见了我,就冲我笑。她笑得好看极了,我就想,要是能天天见她笑就好了。”

    “后来我就带她去爬树,去掏鸟窝,她总是笑。虽然回去就会被她母亲骂一通,但下一次我用石子砸响她的花窗时,她还是会推开窗,笑着同我商量去今天又要哪里玩。”

    “我们也不总是疯跑,有时也会安静地坐下来,看看月亮。她说月亮好看,我也就觉得好看——圆月好看,弯月也好看。不过她不知道,她看月亮的时候,我常偷偷望她。”

    “她因为舞蹈考评优等,学校奖励了一支白色钢笔。听说是西洋货,弄堂里的男孩女孩都围着想看。她却直接递给我,说‘送给你了,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当时真是得意、高兴极了。不过后来我又把钢笔送还给她,因为我那时不识字,她却能用笔写出洋文来。”

    “她还喜欢照相,一拿到零用钱就要去拍照。邻街有家照相馆,老师傅收费最实惠,橱窗里还放了件家常婚纱。她想穿这身拍照,又因为自己还是学生的年龄不好意思。我就说,你等着,以后我给你买十件婚纱,让你拍个够。你说她傻不傻?她说她不要多的,就要这一件家常婚纱。”

    ……

    李一珍听得一阵向往,她原来只觉得罗曼蒂克只在纸上,就像这个词也只在书里见到,却未曾想当了她快两年哥哥的人,有这样百转回肠的故事。

    “那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后来?

    “我是个坏种,带坏了好人家的姑娘。”

    话出口向和便愣住,曾经丁母逼着他不情不愿说出来的话,现在他竟也能坦然告诉李一珍。

    的确是这样,他是邻居家不务正业的穷小子,同丁秋年的交往就是在带坏她。

    向和起身,故作潇洒地往羊街八号去,“去看看师父开完会了没,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李一珍知道这段感情大概同三哥的讲述一般,戛然而止了,但她还是追上去,“三哥!我看小说总有起承转合,你们或许还能等一个大团圆呢?你们一定能等一个大团圆!”

    “借你吉言!”

    向和背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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