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天笼罩着贫民区,肃风裹着黄沙狂舞,现在,只有大自然在这里呼啸。

    古露夏顶着风把木门打开一条缝,没等接触外面就钻了出去,没让风打扰里面的人。她戴着遮头遮脸遮脖子的纱帽,穿着褐色的长衣,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露出来。

    这样的装扮在狂砂星是标配,只有极少数不怕死的人会让自己暴露在小刀子一样的风沙里,而且,等夜晚过去,太阳降临,灼热的紫外线会毫无阻挡落到人身上,再皮糙肉厚的人都不敢直接出门。

    现在是夜晚,凌晨两点半。古露夏昨夜就计算好了路程,她要去科研队卖血,这次收血的地点在克莫尔银行,路程大约三个小时,她得赶在阳光烈得能杀人前回来。

    古露夏拉紧衣服,尽量不让它进风鼓起来阻碍走路。视野很黑,她提了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能看见四周和她一样提着灯赶路的人。

    他们都要去出卖自己的血液,用来换钱,用来换干饼。

    两个纤细的人影向她走了过来,是老瞎子家的双胞胎姐妹,她们和古露夏很熟悉,在总计六个小时的路上,她们最好能一直聚在一起,以面对风沙和可能的抢劫。一个人在这么贫瘠的地方行走总是很危险。

    双胞胎中的姐姐提着灯,为了省钱,两姐妹总是共用一样东西,因此今天也只带一盏灯。妹妹金达罗凑到古露夏身边,和她挤挨着走。

    “古露夏,这次你打算卖多少?”

    跳跃的黄光照在金达罗的面帘上,古露夏似乎能看见她秀丽的鼻子和大眼睛:“还是四百毫升。我只能抽这么点了。”

    “噢。”金达罗点点头,她高兴地说,“抽少点也好,我姐姐刚来了月经,这次只打算抽两百,我身体好,可以抽她的那份。”

    古露夏看了她一眼:“你会不舒服的。”

    金达罗:“没关系,多给的细胞修复剂够恢复了。”

    她四周张望了一下,低声说:“听说这次来的科研队是公爵直属的队伍呢,我想着多献点,也许能让他们注意我,我的血是B级,说不定能被选去南方库。”

    古露夏没来得及惊讶她连这也告诉自己,只想到:“你们俩一起去?你爹怎么办?”

    金达罗摇头:“不,只有我去。姐姐是C级血,进不了血库。我走了,她还能照顾爸爸。”

    她有些踌躇:“其实我没想好要不要去,毕竟去了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万一我做不好得罪人呢?只是被赶出来都算好的了……”

    “还是不要去吧,现在这样也还过得去,如果真要去,那里太远了,从来没听人说过进血库是干什么,无非就是抽血。干活比被关着抽血好吧?”

    金达罗叹气:“那还真的难说呢。”

    古露夏沉默,她们这些人说得好听住在贫民区,其实就是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没有身份证明,想正经找一份工作是很难的。

    城外不远有一座粉晶矿,贫民区的男人给矿里探地扛石头,女人给矿里捡选打磨好货,但都是黑工,没有正式工资,只被允许从矿上带走限量的面包酸酪用来养活一家。听起来很苦,却已经是贫民区很好的选择,面包和骆驼奶酪更算是美味丰盛。

    多数贫民区人平时吃的是黑豆和黑麦麸壳一起打碎后加油揉成的干饼,没有黑麦仁,因为能带来特殊酸味的麦仁也是可以在公民市场买卖的食物。

    这种饼理所当然地很干,并且噎嗓子,里面根本没有水,加的油也很少,牙齿一咬就掉落一大块,划过口腔和喉咙的感觉像吞一团木屑,唯一的优点就是耐饱。

    除了给矿场卖命,还有一个不错的活计,卖身。贫民区靠近城墙角有一溜黄土混合灌木枝砌成的矮房,没有窗子,走这条路的人就终日待在矮房里,只等要买的人来,完事后再把得到的嫖资给统管的家伙去买饼子,或者转交给外面的家人。他们进了矮房,就不在白天里出来,因为嫖客非贫民区的来得多,又要尝新鲜又要干净,不喜欢自己要买的还回贫民区里和人混着。

    帝国公民的社会福利一向不错,哪怕是在边缘星球,只要身上没有通缉,多数都有一份可以饱足的工作,付一点足够养活贫民区人的钱也没什么,甚至有喜欢丰腴的还会多给,好把人养得有点肉,但这样的基本就是固定嫖客了。

    而一般的贫民区人是没有收入的,他们只能冒着迷失的风险出城,在茫茫沙地里寻找适合的猎物,用来吃或交易。出城是很危险的,隔三岔五就有人死,所以如果不是断手断脚,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矿场。

    贫民区很少有寿终正寝,多的是在矿里被压死或者卷进机器变成肉泥,而到了能寿终的年纪,往往也是老得不能干活,没有后代的很快就会饿死。

    在贫民区里,双胞胎姐妹家的老瞎子就是最老的人,而他瞎了眼还能有幸活着,就是因为他的两个女儿长到了能做工的年纪。

    但即使是长大了,她们的身体素质也很有限。像古露夏,她已经十五岁,但看着跟帝国一些十岁的孩子一样高,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饮食,说不定以后只能是后天的侏儒。金达罗只比她高一点,姐姐林佩莎倒是突破了粗糙食物的阻碍,勉强算是正常身高。

    这份正常身高也给林佩莎带来了一点别的运气。一个帝国公民喜欢她,二十岁,长相端正,在突姆勒林场守林,每次见面除了叙情还会带一些在贫民区中很珍贵的果蔬甚至营养补剂,这可能也是林佩莎之前过量抽血仍然保持健康的原因。

    总之,留在贫民区的每一天都是可以想见的。

    但进到血库之后就不同了。

    帝国对血库的宣传一向不遗余力,外事部每年投放大量广告,以令人艳羡的薪资和福利吸引民众就职,其宣传力度之大连贫民窟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这么好的条件不是没有人动心,但一是宣传广告从不提工作内容,二是血库只要B级及以上的血液拥有者,如果说前者使谨慎的人踌躇,后者就干脆让人连踌躇的心思也没有了。

    帝国将血液分为四级,ABCD。根据第八次国民血液情况调查,在帝国公民中,D级血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二,C级占百分之三十五点七,B级百分之十八,A级则只有稀少的百分之四点三,这意味着一百个人里只有二十个人有资格进入血库。这是营养条件良好的帝国公民的血液等级数据,在贫民区,优质血液只会更少。

    在此之前,贫民区只有一个人通过了南方血库的遴选,起初,这个人每个月都会托人带一笔钱回来,但数月过后,寄钱停止了,贫民区的人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着——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再没出现过。

    古露夏也是B级血,但她从没起过进血库的想法,只是每次科研队来买血,她都会去。这一点钱就够了,古露夏是这样想的。她绝不会冒着死的风险去博血库优厚的工资。这是因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但金达罗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她摘起一点面帘,看看挽着自己胳膊只管低头走的金达罗和一如既往沉默的林佩莎,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古露夏知道她们都在走神。

    老瞎子突然患了重病,看起来能撑的日子不多,如果没有治疗,几乎必死无疑,姐妹俩是老瞎子一手带大,感情深厚,如果有办法,她们当然要救。而林佩莎那边,帝国禁止公民与无身份民结婚,这段关系不会长久,来自恋爱方的帮助不是永远。她们必须找到更大的金钱来源。

    只有血库。

    只有血库不在乎有没有公民身份,只要血液等级足够,他们就开门欢迎。

    虽然金达罗说她没想好,但她更没理由放弃。古露夏想,她一定会去的。

    传闻那个进入南方血库的人每月寄来的钱都是一笔巨款,大家伙说,如果他多寄两个月,苛肚婆说不定就能攒够钱买到公民身份了。

    是的,虽然帝国对无身份民相当冷酷,但合法公民的身份是可以用钱买到的。古露夏记得那个数字,两百万。几个月不知生死就能得到两百万,很划算。

    古露夏苦笑一下,两百万足够贫民区人活大半辈子,金达罗肯定拒绝不了这个价码。

    三人之后一路都没有说话,三道绰绰的影子在沙土上飘荡,天色由墨般漆黑渐渐减淡,暗蓝、淡蓝和米白依次镶上天幕,六点时,一点金光跳出地表,天亮了。

    她们已经进入内城,内城有高高的围墙,沙子少,风也小,但不论是三人还是其他一起来卖血的贫民区人都没有摘下兜帽和面帘。

    公民很少有需要卖血维生的,他们的装扮和身份太明显,路上一直受到路人打量的眼光,如果只是打量还算了,讥讽谩骂的也不在少数,从“沙子里的魔鬼”“吸血虫”到“黑狱逃出来的狗”,科研队收血一年三次,每次他们都会听到这些话。谁也没兴趣在挨骂之余再让人指点自己的长相,因此贫民区人进内城从不露脸,不过事实上他们也只有卖血的时候才被允许进入这里。

    没人因为嘲讽的话停留,贫民区人有更看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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