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入山考核如火如荼进行。

    林恪躺在树干之间,光从树隙中逃出,迷人眼睛。

    梦里一只小羊羔衔着蝴蝶跑,发出金属的碰撞声,吵得他烦躁,一睁眼身下剧烈晃动,叶子落了一脸。

    张西坞的声音从树下传来:“别睡了,小心出人命。”

    林恪叹了口气,撑着树跳下来,落地伸了个懒腰:“哪里?”

    “百合谷。”张西坞说,“再晚点过去人都要吓没了。”

    “服了。”林恪弹了弹弓,“这种你自己处理就行。”

    “我得带上你。”张西坞笑了一声,“正好一块儿凑热闹。”

    百合谷,顾名思义,是开满了百合的山谷。其间花香腻人,粉白漫野,盛产幻境。要入山的最后一关便是过谷,他和张西坞的工作很简单,救下困在其中无法自拔的弟子,判以淘汰。

    原以为被困的又是些瑟瑟发抖的男弟子,到了定睛一看,竟是几个退无可退的小姑娘,一只黑狮咆哮嘶吼,獠牙外露,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们,步步紧逼。

    “明明没结束,怎么会叫我们来?”张西坞觉得奇怪,却见林恪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为首的姑娘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双手幻化出的结界骤然被撕碎,手腕上的玉镯响,可那幻境非但没有停止,气息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滚滚热气,将少女逼入困境。后面几个姑娘帮不上忙,索性尖叫着搂抱在一起。

    “不是幻境。”林恪沉声。

    张西坞没反应过来,就见身旁的人一闪而过,掠上了树梢。

    少年单腿跪坐其间,手往身后扯,一只青色的羽箭搭入弦上,柳叶眼微眯,拉满,出手。

    一只穿,带着破竹之势,飞翔中迸发出火光,腥红溅满百合花瓣。那黑狮的鬃毛沾满鲜血,发出动摇天地的怒吼。它高高昂起头颅望来,一只金瞳被射穿。

    那为首的姑娘挣扎着站起,脚下踉跄,手却没闲着,灵体结印而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长角羚羊高抬蹄子,朝黑狮撞去,后者无暇顾及,腹部被尖角撞击,撕扯出一道口子。

    “愣着做什么,”林恪看着张西坞,“还不动手?”

    张西坞把吐出来的心安回去,刀倏忽出鞘,点地飞上树梢与林恪并肩,万叶震动,飘飘而落,林雨之中,庞然大物还留着一口气,被召出的野豹一击毙命。

    野豹红瞳腥亮,抬首咬住比自己高一倍有余的猎物命脉,尽显猫科动物的野蛮狠劲。那只雪白的羚羊退后一步,化作蝴蝶消散。

    灵体收回的那一刻,周广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那抹落下的高挑身影,高尾束发,肤白胜雪,青羽箭弦发利落干净,与生俱来的胆识和傲性,都融化在铮铮铁骨中。

    睫毛颤动,入眼一阵晕眩,周广愚闭了闭眼,听见一个男声:“你醒了。”

    她缓过神,愣怔着,和林恪相对而视。

    “我这是……你救了我?”她低眸一看,自己身上的衣物被更换了,血腥的粘腻感也消失不见,还搭着薄毯。

    “这里是山门的医务处。”林恪把药放在桌边,“你感觉怎么样。”

    明明是问句,却一点起伏也没有。

    “好多了,”周广愚不自在地敛下眉眼,女弟子自幼修道,与男修是泾渭分明的,林恪的距离太近,她只好往后缩,“多谢……”

    林恪敏锐地感受到她的不自在,没多说什么,指了指那碗药:“你把药喝了,休息好,自会有人来接你。”

    “接我去哪儿?”

    林恪离开的动作顿了顿,回眸看她:“下山。”

    “我为何要下山?”少女皱起眉头,圆眼睛沁了水般透澈,“那黑狮非幻境,是山门出的纰漏,打不过,并非我的过错。”

    语调虽软,态度却坚定无比。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执意要留在山门里?”林恪似乎是不解,眉头紧皱,“这里可不是玩闹的地方,不仅有黑狮,呆得久了,白狮红狮都有可能出现,这不是纰漏,是常态。”

    只是没想到会在一年一度的入山考核里出现。

    “我无处可去。”周广愚说,“别无选择。”

    林恪没说话,长靴踩在木质地板上。

    青羽编织的发绳系在乌黑的发间,随着摆动若隐若现。

    “等等。”周广愚叫住他,心底发怵,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是谁?”

    “还能有谁,内山弟子啊。”孙晓琴摇摇头,“能从百合谷救人全身而退,年纪又轻,只能是内山亲徒,也就是——”

    “师兄?”周广愚问。

    孙晓琴点头如捣蒜:“没错。”

    “那你知不知道哪个师兄是头上有青羽的?灵体是豹,”周广愚问,比划一二,“箭术也很出众。”

    “鸟羽,豹灵……啊,”孙晓琴一拍大腿,“林师兄!”

    “哎?”周广愚懵然。

    “山门秘话谈,”孙晓琴神秘兮兮拿出一本破卷来,翻到一页,“他和大美人庄师姐自有一段佳话流传呢。”

    “……”就知道是些乱七八糟的,周广愚躺回床上,心中莫名来气,“不看。”

    第二次和林恪见面,在外山的草药阁。

    入山考核出了意外,周广愚和其他几个姑娘破格被录入外山做弟子,如果明年考核出众,即可入内山。

    孙晓琴陪她一块儿,两个人蹲在地上摘草药,摘到一半耐不住了,问:“你跟那个林师兄,到底怎么一回事?”

    周广愚看她一眼。

    “听说我们被外山留下来,是因为他帮我们说了话。”孙晓琴说,“该不会是他英雄救美,对你一见钟情?”

    “非也。”周广愚头也不抬,淡声,“是我说我无处可去,他是个好人,同情我罢了。”

    孙晓琴仰头叹气,拍拍她的肩:“依我看,你还是别跟你家里吵得太难堪,真落到无处可去了,难道在山门里呆一辈子?”

    周广愚:“未尝不可。”

    她手下使劲,外山的草药可不是凡物,边缘极其锋利,这株草药又叫做“长红”,划破皮肤一炷香后才能止住,周广愚轻“嘶”出声,孙晓琴连忙给她去找棉布,一跨出门槛差点和人脸撞脸。

    “哎?!”她扶着门站稳,来人一身素黑,窄腰收进宽腰带里,佩的那把剑鞘花纹繁复,光是站在原地就如同覆雪的松,谁看了都心底一颤。

    “林,林师兄?”孙晓琴惊讶,林恪微微颔首,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精准落在周广愚渗出血珠的手掌上。

    周广愚还发着呆,被人握住手腕拽起来,力道不大,她却失神差点跌进他怀里。

    这位师兄身上有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安神香和这味道相差无几,周广愚情不自禁想多靠近点,再靠近点。

    身体相触的前一秒,她的手被冷水浸透,伤处密密麻麻漫上的烫意温顺地褪去,少年抓着她的手松了松,平静:“冰敷,可解长红。”

    “嗯,嗯。”周广愚看着他的眼睛,嘴唇打架一般,“师兄,师兄怎么来了?”

    “奉命拿药,”林恪淡淡,“十两长红。”

    十两?!周广愚看了看地下摘的草药,这三两都没到。

    “结果就撞见一只笨拙的小羊,似乎做得前路漫漫无期。”林恪说,握着她的手松开,挽了袖跪坐下来。

    周广愚手还泡在水里,只知道盯着他利落地摘草药。

    动作连贯而熟练。

    “师兄,这是我的任务。”她不好意思,要抽手出来,被他一记眼刀定在原地:“泡着。”

    周广愚便乖乖不动,任由张西坞晃悠跟进来,“哦哦哦”地拉长语音,“林师兄怎的这样体贴呀?”

    林恪:“你做还是不做?”

    张西坞蹲下来摘:“得,把妹还是你会。”

    周广愚不动声色红了耳廓,和孙晓琴对视一眼,后者挤眉弄眼一阵。

    待他们要离开,周广愚匆匆追上,差点被崎岖不平的路绊倒,是林恪眼疾手快扶住,少女气喘,一袭白衣,眼眸粼粼,明明没有委屈,却惹人心软。

    “师兄留个名字给我罢。”她说,“恩情一日不报,一日辗转难眠。”

    张西坞“啧啧”,笑着给对方一肘:“他啊,叫林……”

    昆犳。

    周广愚愣了一瞬,听见少年的声音轻低:“我叫昆犳。”

    犳这个字,在古书里是豹的意思。孙晓琴说,一笔一画写给她看:“昆,大概是说昆仑。”

    “昆仑?”周广愚的指尖抚摸过扎手的粗糙纸面,描摹那个字形,“那可是神山。”

    “是啊,神山。”孙晓琴说,“那青羽也绝非凡物,你猜什么鸟的羽毛是青色?”

    朱雀是红,金乌是灿,青……周广愚摇头,孙晓琴点了点古籍:“羽青,以火焰为食。”

    毕方。周广愚喃喃。

    对。孙晓琴说,毕方。

    掌门大人这位首徒,当真前途无量。教主冷笑一声,将满身是血的林恪推倒在地,少年的嘴角渗红,一只手撑着地,说不出话。

    掌门一凝,却没有率先将他扶起,抬眸看着教主:“这是何意?”

    教主冷声,一只脚踩上林恪伤痕累累的脊背,少年皮肉青紫一片,颤抖着,愣是咬碎牙一声不吭。

    “你收的好徒弟,把我的毕方杀了。”他说,“这笔帐,我该如何算?”

    掌门弯腰,直视林恪:“此言当真?”

    林恪不说话。

    掌鞭百下,困于冰窖八十余天,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只剩下一口气。掌门将他放入水牢,没有让水没过他的鼻腔。

    血和水造就化为一体,红淋淋分不清你我。

    他伸手,把青羽缎带给林恪绑上。

    “昆犳。”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别怨我。”

    林恪沙哑:“怨不得。”

    掌门:“这场戏得做,不会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野性难驯,在教主眼皮底下保你,太难。”他直起身,“以后做内山弟子,勿要随意外出,也不要露锋芒。”

    他将青羽箭放在旁边,摞出声响:“这毕方有灵,死也是你的东西。”

    “掌门。”林恪的声音很轻,细若游丝,倘若不是耳力极好之人都捕捉不到,“毕方不是我杀的。”

    掌门叹气:“你若是会装傻就好了。”

    “不是我杀的,为何得背这杀人债。”

    “教主要杀你,无须理由。”掌门侧目,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有轻轻合上门。

    惊醒的时候,床褥都潮湿一片,林恪慢慢撑坐起来,揉了揉眉心。背后仿佛还存有火辣辣的疼痛。

    床边的豹早睁眼多时,幽深的红眸在黑暗里注视着他。

    林恪勾了勾,它沉默着,低头将额头贴上他的手,喷出一口热气。

    他原本不能出昆仑,是掌门与他做交易,他为山门守福,山门供他藏身之地。

    他将真名给了那只小羊,乃是大忌。张西坞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一入内山就沉了脸,攥着他的衣领:“你疯了?”

    林恪没有回应,张西坞重重喘息,压低了声音:“你不怕掌门知道?”

    怕。怎能不怕呢。

    如果让人知晓他还活着,这世界上最后一头犳就会被毫无留恋地揪出山门,为昆仑献祭。

    神山吃人,更吃灵。

    他是长在昆仑的活物,若被教主发现未能葬身于昆仑,不仅会为山门惹来灭顶之灾,神山一怒,整个人间都会正反颠倒。

    她不会。林恪轻声。

    “你如何保证?”张西坞问,“你是想死么?”

    当然不。

    他可以死,却不能允许自己现在就死。人间暖春,他还未尝赏过几轮。

    那只安静又温顺的小羊,握在掌心里软和的触感,无害又清润万物的眼睛。像一捧不灼人的火光,映得人满目金鳞跃水。

    林恪自嘲地笑。

    “为何要告诉她?!”

    大概是因为,昆仑终年覆雪,实在是……太冷了。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保不住火。这团红轰轰烈烈烧入林野,满山灼热,肺部传来被挤压的疼,隐隐喘不过气。

    一开始只是潜伏的蒙面客,游走在山门边境。孙晓琴采药时遇到一回,连滚带爬跑回来哭了一晚上,周广愚拍着她的背,看到窗外的月亮。

    它高坐其上,冷冷地睨着她们。

    后来山门大闭,封关三月。那带着长刀的刺客狞笑着将人大绑,利刃要割破喉管,一字一顿,只知道问一句:“谁是昆犳?”

    谁是昆犳。

    这世间只有零星几人知晓的秘密,孙晓琴和周广愚都知道了。

    教主不承认,那些遇害事件只能当作意外,严加看守是心理安慰,起不到作用。

    越来越多弟子被堵,被害,被杀,鲜血成河,流进香味腻人的百合谷,催生出无数魔物。

    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昆犳这个词,于无知者而言,是遥不可及的真相。

    她最后一次见到林恪,就在百合谷。

    周广愚自找的,明明山门下达命令不允许他们踏入半步,她却别无选择。只有百合谷里的草药才能医人不愈之症,外山出现了太多死伤,拖不下去。

    猛兽出现时,她几乎是毫无意外的。它的眼睛是暗红色,尖牙上沾满血腥,棕色的鬈毛布满全身,发出一声兴奋的吼叫,天地随之崩裂。

    周广愚耳鸣不断,眼前重影交叠,雪白的羚羊发出疼痛的高呼,身体剧烈晃动,将将要垂下脖子。

    一声豹啸穿破云霄,排山而来!

    周广愚的神志不清,被人抱进怀里抵过一击,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她登时醒了半分,抬眸撞见他唇齿间的乌血。

    无纹的野豹撕扯着那具庞然大物,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迸发出无穷的愤怒,它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守卫身后那只摇摇欲坠的白羚。

    他的怀抱该充斥着草木的香气,此时却像被血缸浸染,周广愚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却仍把她抱得极紧,仿佛要刻入骨,共生死。

    “师兄。”周广愚的声音在抖,伸手去抚他沾满血污的脸颊,林恪低头,和她轻轻贴在一起,静默无声。

    野豹的腿咬得破烂不堪,已经避无可避。退之墙角时,白羚悲烈哀鸣,纵身一跃,以尖锐的长角刺破巨兽的喉咙。

    那猛兽沉重倒在地上,尘埃四起。

    周广愚唇角流血,从头至尾都未曾往别处看一眼,她捧着他发软的胳膊,颤声:“师兄,你看我。”

    林恪的呼吸困难,再也立不住,倒进她的怀里。

    她的头发特别香,一股果子气息,让他情不自禁想嗅。那不是昆仑的味道,在神山,若是落雪,冷意覆盖草木,便再也闻不到果香了。

    “该我的,”他低语,用尽力气勾她的发尾,“不能为了我去害无辜的人。”

    该我的。

    生是神山给的,死与山同葬。

    这是我做灵兽的命。他闭眼,唇角扬起,难以抑制地流下血泪来。

    如若不从,违抗天命。

    天命是什么。周广愚去擦他的泪,雪白的袖子上血迹斑斑,她的眼眶很红:“什么是天命。”

    什么是天命。林恪曾经做山灵的时候也想问,他这辈子只当一只无忧无虑的豹有何不妥?若厌倦了,偷跑下山,又能如何?

    天说,出逃的代价,就是万人陪葬。

    没到万人,只半个小小山门,他便弃盔丢甲,自愿低头了。

    “倘若这是天意,我也不从的,师兄。这些人命是人为,不是天意。”周广愚的肩剧烈耸动,大颗大颗的泪滚落,“一人之命,何以抵山?”

    为什么偏偏是你,偏偏世间人要与你作对。

    改变不了,何如?他望着漫天被撕碎的花瓣。

    若是我能在触手可及之处吻到你就好了,昆犳想,若我能在太平年间的漫天大雪里窥见你一抹笑,就算天寒地冻,怎不能抵。

    若真能如此简单就好了。

    花纷纷而落,落入人鬓间,胜雪的白。

    他用尽全力捧住她冰冷的脸颊,欺身而上,转瞬即逝的热落在她唇角。周广愚任由泪水凝结成痕,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葬在昆仑,葬在百合谷,葬在她怀里。

    周广愚以一己之力阻挡教派,自然是落得个将死之际。他要被带走的时候,白羚跪地,发出惊天动地的恸哭。

    何如?

    何解?

    只要下辈子活在一个呐喊便可以改变命运的时代。

    这样,我说我爱你,山无拦,海无阻。

章节目录

哑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梵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梵洲并收藏哑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