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上来的那双手,看上去比希宁的手要大得多,能完全将她的手覆盖住。

    也掩藏了希宁的无措。

    沉疴绵惙之人豁然顿愈,少女僵滞的感官开始渐渐复苏。

    手与手之间触感是模糊的,那双手虚空压在她的手之上。

    指骨相抵,他带着她一个接连一个地按下琴键。

    流畅的音符倾泻而出。

    希宁在琴声中,终于鼓足勇气,抬眼,用余光望过去。

    尽管认出来这黑色衣袖是那五年前西装的款式,但希宁迟迟不敢确认。

    她拼命猜测很多种可能性,去替代那一个自己不敢承认的真相,是惠袁,又或是陌生人。

    总会有人还有这件西装的。

    怎么也不会是方才在车内怼她的,对她讨厌至极的,她欺骗至今的人。

    可偏偏是岑晏。

    琴音已到了低音区,岑晏为了带她够到琴键,向希宁这边倾覆,连带着身上的浅淡药草味蔓延过来。

    希宁对药草不熟悉,大致闻到忍冬和薄荷的味道。

    清甜而沁凉。

    希宁放松下来。

    又无意一眼,她看到钢琴旁,一辆被主人孤独地遗弃在那里的轮椅。

    希宁心尖一颤。

    岑晏必定是当着满宴厅的人,从轮椅下来,又走了几步,才坐到了琴椅上。

    哪怕他动作再快,一定被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自己,又或是岑家,费尽心思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真相,赤.裸.裸地曝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希宁双手在琴键上迟滞数秒,漏弹了一个音,引来岑晏极为不满的一句:“弹琴就记得专心点儿。”

    希宁不敢再乱想,怕拖岑晏的后腿。

    一首钢琴曲究竟有多长?

    希宁只期望着岑晏能够弹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因为众人的窃窃私语听得越来越真切:

    “那是岑家的大公子,从未露面的岑晏?”

    “怪不得在岑家不受宠,原来腿脚不便。”

    “他生下来就是残废?”

    “走路一瘸一拐,也太明显了。”

    “肯定不是受伤啊,又没有绷带。”

    “要我就好好待在家里,出来露面就是丢人现眼。”

    ……

    即使顾忌岑家,众人一开始都压低声音,可混杂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于是渐渐的,他们都放开了声音。

    希宁听得心又酸又颤。

    惠袁不敢惊扰岑晏弹琴,低声在众人间呵斥,让他们闭嘴。

    但无人搭理他。

    甚至有人开口:“给个瘸子当跟班,以为自己多高尚似的。”

    空荡的宴厅,岑晏的琴声不急不躁,直至最后一个琴键落下,又弹起。

    岑晏站起来,转身,倚在钢琴上。

    青年不畏不惧地,对上人最阴郁晦暗的心理。

    那是恶鼠环生之地,但岑晏非但不怕,他甚至乐吟吟的,饶有兴致。

    议论声没了琴声的遮掩,变得更加明显。

    没人再去在意希宁是否会弹琴,琴技如何,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岑晏的腿上。

    而岑晏置若罔闻。

    希宁知道,岑晏一定都听到了。

    人非草木,岑晏的心也不是磐石。

    那些人凭什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抨击一个无辜的人?!岑晏从未做错过什么。

    希宁忍了又忍,终于无法忍受下去,然而被岑晏按住了她的肩膀,阻止了她转身的动作。

    在这种时刻,他还要比任何人都理智和冷静。

    希宁也意识到,如果是慕溪柠,她绝不会这样做。她会感激于岑晏的救场,但不会做更多。

    察觉女生的力道松懈下来,岑晏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

    那些诋毁还在进行,气温累积上升,气泡喷涌,火山终于到了喷发的临界点。

    岑家毕竟树敌太多。

    钱悦举着酒杯站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控制得刚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岑大少爷,瘸着腿来英雄救美的滋味是不是很爽?你单恋慕小姐这么多年,原本我还奇怪,为什么慕小姐看不上你,原来是因为,岑公子是个瘸子!哈哈哈哈哈哈!”

    底下人也都笑起来,少有几人,对岑晏报以同情的目光。

    也仅限于同情,毕竟明哲保身的道理没人不懂,在这名利场里,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惠袁一拍桌子站起来,完全失了往日彬彬公子的模样:“草,钱悦,你有病就去治病,别在这危言耸听!”

    一旁的惠父把他拉下坐好,斥责:“你给我闭嘴,好好坐着!”

    惠袁不敢发作,狠狠灌了口酒。

    钱悦还在继续讽刺:“生来就是残废,怪不得柏阿姨会自杀,想必离不开你这个儿子的功劳……”

    原本无动于衷的岑晏猝然抬眸。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希宁站起来,转身,冷冷盯着钱悦,嗤笑了声。

    女生唇角缓缓绽出像曼珠沙华似的微笑,她看着钱悦道:“你知道什么人最可悲吗?”

    希宁顿了几秒,似在叹息:“就是你这种,自认完美无瑕,实则天生残缺的人。”

    “你说什么?!”

    希宁一字一顿:“你的心生下来就是脏的,所以才看什么都脏!你以为你是圣人吗?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

    慕溪柠在所有人心中一贯是名门淑女形象,连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遑论如此出格?

    全宴厅的人都傻了眼,愣着看向钢琴前的少女。

    希宁掷地有声:“你们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抨击他,你们所释放出的冷眼、讥讽,都是你们内心肮脏阴暗的显证!你们以为当面嘲笑别人很勇敢是吗?那恰恰说明你们无比怯懦卑微!你们压根不配生活在当今文明社会,甚至,连原始人都不如。”

    最后,她记起钱悦刚开始的讥讽,又轻声道:“我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岑晏,但你这种人,我可以确定,我永远也看不上。”

    她这几句话,简直是骂了整个宴会厅上上下下几百号人。

    希宁话刚落,岑晏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然而钱悦继续咄咄逼人:“呵,慕小姐装什么大义凛然,难不成,你还能真的嫁给一个瘸子?”

    少女声音突然放轻,边思考边答,回答的认真程度,好像在做一份决定命运的高考题:“我喜欢的人,他或许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陷,但他在我眼里,一定是最好的。”

    换而言之,她可以喜欢岑晏,但钱悦这种人,不配她喜欢。

    宴厅里再没人说话。

    希宁似打了一场仗一样,怦怦跳动的心逐渐归于平静。

    她理了理裙摆,人却突然愣掉。

    脑海中收到系统的提醒:【反派好感度+30】。

    因为自己刚才替他说话吗?

    明明就是顺手为之,何况是岑晏帮她在先。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希宁也不会冷眼旁观的。

    可他竟然一下对自己增加了这么多好感度。

    想起系统说过的,好感度大幅度增加只有一种情况,便是没人对反派做过这种事情,初次体验自然情感波动幅度大。

    所以,这么多年,没人为岑晏奋不顾身地出过一次头吗?

    她突然不敢回头看岑晏一眼,自然也没注意到,身后早已收敛起平日冷讽笑意的青年。

    惠袁冲上来,不忘给希宁竖了个大拇指,衷心夸赞道:“慕小姐,是我以前误会你了,你今天骂人真有气魄!”

    他又对岑晏说:“走吧,晏哥,先离开这个破地方,其他事以后再说。”

    两人带岑晏离开。

    希宁也终于看清岑晏上车的动作。

    其实并不显笨拙,反而很利落干练,像是武打片里的专业人士。

    惠袁主动坐了副驾驶。

    希宁还是坐在岑晏身边。

    岑晏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随意扔在一边,露出内搭的白色衬衫。

    车内一时沉寂下来,希宁没话找话:“平时好像没见你穿过白色。”

    岑晏:“不喜欢。”

    希宁天性不吝啬夸奖,真心实意夸了句:“实话实说,你穿白衬衫挺好看的。”

    岑晏忽略心头的异样,一如既往地毒舌:“承让,慕小姐口才也不错。”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希宁打破了客套,开始冷言冷语回过去:“总比某些人傻愣着一句话都不说好得多。”

    岑晏不动声色笑了下,又说:“不会弹就不弹,谁要逼你,你直接一杯酒泼过去不就得了。”

    希宁:“我可没你那么有魄力。”

    没听到岑晏的回怼,希宁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手指。

    半晌,她解释道:“你别误会。”

    “误会什么?”

    “我今天不是为了你出头。世界上还有很多天生有缺陷的人。我是看不惯他们的态度,所以才这样的。”

    岑晏笑里带了潋滟,身子故意偏过来些,低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慕小姐多虑了,毕竟宴会上我听得很清楚,慕小姐或许早已心属于我。”

    您可闭嘴吧。

    希宁:“我没有。”

    岑晏只笑。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算了,有个词叫欲盖弥彰。

    她索性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身旁这人。

    岑晏也正回身子,没像以往一样闭眼假寐,反而望向窗外。

    一贯冷漠的黑色瞳仁里,似有些茫然无措。

    好感度+30

    从未有过的内心波动做不得假。

    青年脑海里,女孩子瘦弱坚韧的背影迟迟挥之不去。

    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不顾一切地,挡在他身前。

    她真的是岑风和岑辰颐那边的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要维护他?

    如果是做戏,她未免演得太真。

    *

    回到岑家,希宁终于得已卸掉那些繁琐的妆容。

    已是深夜,她放弃回家的念头。

    翌日正是周日。

    清晨,希宁在玄关迅速蹬上一双帆布鞋,抓起帆布包往大巴车站赶去。

    而希宁刚刚离开,佣人就来了偏院。

    恭敬地敲了两下门便停住。

    岑晏似早有所预料,不出三秒,他就拧开门把。

    又是一个陌生的佣人。

    佣人忙低头,不敢同岑晏对视:“大公子,岑先生请您去主院书房。”

    岑晏冷淡地嗯了下,缄默地转动轮椅。

    车轮与鹅卵石摩擦,阻力不小,岑晏用了几分力才越过主院的石子路,进了书房。

    佣人连忙离开,不敢多看。

    书房布置雅观。

    墙上全部是装裱精致的照片,里面是一个同样的花容月貌的温婉女人。

    她或浅笑,或大笑,或

    无一例外,都着一身旗袍。

    那是柏冬月。

    从二十岁至三十岁的柏冬月,从眼神明亮如炽日到暗淡如光,也是岑辰颐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女人。

    岑晏移开视线,垂了眸子,语气无波无澜:“爸。”

    岑辰颐坐在宽大的黑皮椅中,等待已久。

    听见岑晏的声音,岑辰颐骤然暴怒,把红木桌上的名贵茶杯砸向岑晏。

    茶杯从岑晏的腿上滚落下来,在柔软的地毯上咕噜噜转了一圈,停在岑晏脚边,不动了。

    岑晏腹部和大腿处被泼上滚烫的茶水,开水浸透了衣裤,引起皮肤一片烧灼感。

    几片茶叶黏附在洁白的衬衫上,像恶心的怎么甩都甩不掉的蛔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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