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的云黔,站在战灵墓的骨榕树下,脑海里又浮现了与褚德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那时她五百岁,正是逆反心极重的时候,于是破例地没有照常修炼,而是躺在骨榕树上。

    当时墓中正值黄昏,一轮血红的残阳半挂在空中,余晖落在大漠上,漠中的兽骨,人骨甚至包括整棵骨榕树都染上了一层金黄,光和其上的尘土混合,又变成了橘黄色。

    整个战灵墓都笼罩在一片荒凉,肃穆又神圣的氛围中。

    而她则喝着醉回春,手里捧着本负心状元郎抛家弃女的话本子。

    正当她感慨女主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时,树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巨响。她急急忙忙扛起剑寻了过去。

    只见一个红衣少年站在枝丫上,一双桃花眼媚得惊人。神色怏怏的,一见到她,就态度极差地问“喂,云古在哪儿?”

    云黔打量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抽出留欢,“死了,还有”一剑朝他削了过去“这我的地盘,说话放尊重点。”

    却被那少年闪过了,云黔也不恼,借着冲力跃到另一枝丫杈上,半蹲着,右手扶剑,侧歪着头。学着话本子里看到的室外高人,吹了吹额边的碎发,却不想几缕落进了嘴里。

    “当世外高人好难。”云黔皱了皱眉,“呸呸”地吐掉了头发。

    看着眼前身形高但清瘦的少女,一身白衣愣是被她穿成了灰衣,沾着点点血迹,还有一大块油渍在袖口和前襟,一头黑发毛躁又干枯,用骨榕树上的一节骨头随意挽在脑后,像鸡窝一样。,肤色淡黄且粗糙,裸露在外的皮肤有几道白色的划痕,有些地方还有未干涸的血痂。脸上有几个灰扑扑的巴掌印,左眉上挑,杏眼微瞪,一副“看看看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珠挖下来”的神情,不住吐着嘴里碎发。

    目光又移,只见一柄雕刻仔细但图案粗犷的重剑放在一旁,剑柄上缠着破烂的粗布,由主人骨节分明,青筋暴起的手握着。

    褚德皱了皱眉。他一向不喜邋遢之物。但此时并不排斥这个丫头,甚至想多跟她说说话。少女就像寒冷冬日里的一把熊熊烈火,热烈又灼人。

    他有些想笑,桃花眼中闪着调皮的光芒,“是是是,你的地盘你做主。”

    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这位姑娘可否告诉在下,云古上神为何而死?”扫了一眼半人高的重剑“姑娘一届弱质女流,又为何在此?”

    云黔眯了眯眼,这人看上去一副纨绔公子哥儿样,但周身气场却像墓中最嗜血的杀灵,在暗中隐隐窥视,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把她撕成碎片。

    “有点儿意思,”云黔舔了舔唇,心下暗自疑惑“仙界这边何时出了这么个厉害人物。”

    手中的留欢感受到这一股弑杀的气场,兴奋的不住发出“嗡嗡”鸣声,叫嚣着要见血。

    云黔拍了拍留欢,让它稍安勿躁。看着少年,也笑了。“咱两比划比划呗,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说着,不待褚德反应,抽身向前,提剑便刺。

    这也是之后一千五百年里云黔最后悔的事儿。为什么不探清楚对手的底儿再动手啊!这样就不至于被对方打了好几次狗吃屎。

    真真叫做造孽他妈给造孽开门,造孽到家了!

    但褚德却面含微笑,身体轻轻一侧,躲开了带起一阵腥风的剑意,伸出右手,用食指与中指夹住了剑尖,往前一推,云黔便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

    云黔压下心中诧异,“再来!”眼中早已燃气滔天战意。提剑又攻了过去。

    红衣少年仍保持着微笑,伸出手朝云黔勾了勾,那双手由于之前接了云黔的剑,沾了好些泥与污血,就像上好的羊脂玉掺了杂质,却又带着一丝破败美。

    只在电光火石间,少年又躲过了。并且还是跟刚才一样的位置,又接住了云黔的剑。

    再推,再扔;再上,再刺……

    一个时辰后……

    红衣少年喝着酒,斜靠在骨榕树树干上“所以说,云古是你爹,而你从出身起就在这儿了。”轻笑了下,“真是没想到啊。诶,对了,”

    少年低头问到:“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云黔。”少女躺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蔫儿吧唧的说。“你呢?” “褚德。”

    少女翻了个身,一手撑着脸,把狗尾巴草从嘴里取出,用手拿着,在地面上画圈圈。眼皮微抬,

    “你怎么打赢我的?我在战灵墓待了五百多年,除了墓灵之外,所有人都是被我走得几哇乱叫的。”云黔特别憋屈地问。

    “你知道血脉压制吗?”少女抬头白了他一眼,“说人话。”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少年慢慢凑近她的耳旁,她甚至可以闻到少年发间的梅香,听见他的呼吸与心跳声。云黔又舔了舔唇,疑惑心底出现的那一抹燥热。只见少年朱唇轻启,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我是你爹爹。”

    “滚!”云黔直接朝他打了过去。

    “我爹都死了你还占人家便宜,你当这是买萝卜送发簪,三颗仙晶包邮免费送啊!啊!你良心呢,喂狗啦?!”少女一脸鄙夷看向他。

    “汪,”少年叫了一声,面色调笑。

    “嘿呦呵儿,你怎么这么讨打。”少女不乐意了,站起来,双手叉腰的看着他。

    褚德终于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丫头委实有趣。

    一时充满了褚德单方面快活的空气。

    “好了好了不逗你,你爹答应我,让我到战灵墓随便挑剑的。而且啊,”少年吊儿郎当的声音又响起“你这个年纪,能在我手底下撑那么久已经很厉害了。和你同辈的,没人能在我手下撑满三回合。”云黔不说话了,横了他一眼。

    “合着我还得谢谢你啊。”这么一想,更憋屈了。

    “何况,”少年故意拖长了尾音,“既然你想当‘别人’爹爹,那我就当‘别人’爷爷好了。”

    愣了三秒,云黔恢复了面瘫脸并举起了手中的剑,“你去死吧。”……

    想到这儿,云黔满意地笑了。

    倒不是她怀念过去的无忧无虑,更不是少女独有的情愫。

    而是,后来褚德终于被她扬了一把药粉迷晕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在之后的一千五百年里,他没少被自己坑着叫爹。

    什么叫四海八荒第一好死党,这就是,给予你父爱如山般的关怀,让你深切体会到父爱的沉重与美好。

    而现在,云黔周身气势如虹,让整个墓中英灵或捻须颔首,或目光赞许,或颤抖避让。

    这些无一不彰显剑主人的霸道强势。

    云黔轻轻笑了笑,摸着剑柄,“一千年了,不知道是否一如当初那般锋利,见见血,倒也是好的。”说着,轻飘飘地晃出了战灵墓。

    在赶往雪纺于东海居所的路上,云黔碰上了好几个神仙,无一不是见了面给人倒上一杯醉回春,或者挂着笑容,聊两句八卦,探讨探讨天族二皇子新取的那房小妾是兔子精还是狐狸精,或又有没有人潜入红喜店偷红线之类的。顺便喜滋滋接过看向留欢的一众羡慕目光。

    那股子闲的没事儿干的悠哉劲儿,让人根本无法联想到这与战灵墓中睥睨众生,狠辣果决的杀神是同一人。

    一旁路过六百来岁的妖族小公主看到这一幕撇了撇嘴,“阿兄你看,她那副窝囊样,哪像传闻中那么危险。依我看,还不及阿兄你万分之一的勇猛。包括那个褚德,我上次骂他他也不敢还口,顶了天是个皮相好些的小白脸罢了。”正在跟云黔兴高采烈地争论牡丹花妖巧巧肚兜是红是金的土地仙愣住了。

    当时天界大家伙儿都知道,云黔上神跟褚德上神打赌他绝对不可能在月底凑成四千条姻缘赌赢了,为此要求他一个月内不准发脾气。

    妖族小公主这才逃过了一劫。不然可能妖王就要被迫重现一千三百年前魔君不举的惨状了。

    那一个月,褚德上神的脸比煤锅底还黑;而云黔上神则是自同时观赏二十个不同的小倌儿在她面前跳脱衣舞后,第二次那么高兴。

    而此时那位被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感受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就像一条毒蛇慢慢攀上背脊,冰冷黏滑,吐着信子,下一刻就会张嘴咬下。

    “啊!”一声尖叫。“阿兄,阿兄刚那是什么!”

    三皇子吓得颤抖不止,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低声骂到“蠢货!来时路上我不都与你说了,不可妄议这天界的人和事,别连累我跟你一起没命!”

    猛地转身,“扑通”一声跪下,“上神,冲撞了上神是小仙的不对,还望上神息怒!”说着,便把头磕在地上。

    小公主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也随着阿兄,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土地仙瞥了一眼早已抖成筛糠的两人,再看了一下拼命把话题往巧巧肚兜是金的话题上引的云黔,暗暗叹了口气,于是便提出肚兜是粉色这一根本不可能的猜想。

    “诶公公您是不是又糊涂了,巧巧明明最讨厌粉色了。”

    “是是是,上神所言极是,我这吧老骨头记性又变差喽!”土地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往外挪,“这样吧,老夫回去问问休矢,他懂得有多,又讨姑娘喜欢,一定能给您满意的答案。”

    云黔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土地急于逃离这个修罗场,

    “哟,那我真得谢谢公公了,这醉回春您拿着,别跟我客气哈。”立马跟土地笑眯眯地客套完。

    便抬脚向他们跪的地方走去。

    “今天我还有要紧事,就懒得跟你们计较。”云黔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底发慌,

    “我已经友情提醒了显瑜,雪纺最近闲得都快长毛了,我在想乐于助人的他会不会放过用妖王之位帮助一条失去目标的鲛人的机会。至于你们两个,”轻轻地瞟了他们一眼,

    “下次就只能去诛仙台上跪着了。”

    诛仙台,顾名思义,诛神之地。

    两兄妹伏得更低了。

    土地看到这儿,摇了摇头。

    洪荒一战中活下来的人无一不是煞气满身,云黔褚德算是当中脾气最好的了,但也最是护短。能把他两气成这样,

    又叹了口气。

    诶,自作孽,不可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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