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所有传说他都知晓，包括他自己，也身在其中。
常年只见他古屋门上一个斑驳的牌匾，原先的字己无法辨认，但每日上门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人们都听闻他的大名。他居住在水巷口，房里面溢出的浓浓中药香飘出几条长街，很苦涩，但却让人们很安心。
古屋里有个小姑娘，每日出巷子买蔬果，眉目如画，极似工笔人物，腰间别一根白玉笛，头上流苏软软垂下，颇有些江湖儿女的韵味。
姑娘唤他叫作张师傅。
张师傅并无妻室，小姑娘应是他的徒弟，姑苏人都这样认为。
他不曾以真面目示人。脸用一张黑纱布遮掩，身着一袭绣着祥云暗纹的长袍，给人把脉时，才会将手伸出来，那只手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从虎口划到整个手心，那手应是曾差点被刀剑抹断。
虽然是这样一双手，给予了姑苏人从未有过的安定感。
却无人问过这双手背后的故事。
“张师傅，用药了。”
姑娘垂下眼帘，将一个柴窑烧出的天青碗摆到檀木桌上，里头盛满酱油色混浊的中药。
张师傅微颔首，道:“循儿，今日当归可采集备好?”
被唤作循儿的姑娘道:“那是自然。最近梅雨，师傅要调养身体，我将药多备几份。”
桌上的药发出苦香，张师傅掀起一半面纱端起药碗喝了。
那苦味从舌根不断蔓延到整个身体，过了多年，他仍是习惯不了这苦味，他不禁自嘲的笑了笑，一个制药的人，还耐不住药苦吗？
外头雨打在杏花上，噼里啪啦，清明将至，雨下给旧时，被世间遗忘的人。
循儿将碗收拾，却听门外一阵有规律却急促的敲门声，张师傅起身打开木门，一位英气十足，身型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外，约摸束发之岁，一双剑眉使他有了大义凛然之气，面容让张师傅隐隐感到似曾相识。
但现在，少年双眼里却充满了沧桑与惊惶，身上被雨淋得透湿，隐约印出几道伤痕。那是被凌虐过后留下的伤，诉说着一道道揪心的过往。
少年的怀里护着个小小身影，张师傅定晴一看，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小男孩。张师傅不及多加猜想，连忙将其请到屋内，道:“循儿，快来侍客。”
循儿前来瞧了下，赶紧将屋内毛毯拿来给少年擦干，少年却客气地推辞着，眼神中尽是惶恐。循儿招待好客人之后，顺带泡了壶六安茶。
待到茶香蔓延屋内，张师傅这才看清了他身上的暗鹰纹深蓝袍，已经有了些年头。
他在十年前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使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是沈公子?”他细细摩挲着桌面上刻出的杏花图，上了年头的檀木桌发出古老的叹息。
少年瞳孔收缩，好半晌，才开口道:“张先生不愧为百晓生……”
张师傅道:“您这家纹我也好些年没遇过了。苏陵沈氏，家纹为鹰，乃修灵戟之道，当时在仙界为百家首领之一。沈公子，您名讳?”
“在下为沈华瑛，这是家弟沈怀璞。”沈华瑛如实道来。
“令尊是?”沈华瑛咬了咬嘴唇，手死死缠住衣服:“是沈潇然先生。”
张师傅的指头不经易地抽动了下。
他还记得当时那风华正茂的沈家少年在一次围猎会上，与他一同徒手擒住整个围猎厂里三分之一的兽物，是他的知心密友。
当时的年纪已经分不清了。
那时春分刚过，沈潇然与张师傅所向披靡猎得爽快。
正值风光大好，两人走过一密林，阳光忽被遮盖，张师傅抬头。
一个刚及笄的修仙姑娘在树枝上坐着，两条细腿或并或跷，不得一刻安分。身着水红色凤凰家纹袍，边上挂着个青铜剑，风过树林吹起她的衣衫，真活像一只凤凰。
“向善水姑娘，下来吧，上边多危险!”
沈潇然眉头紧锁，大声招呼着。
向善水置若罔闻，甚至哼起小曲，一首江南水乡的小曲。
沈潇然只好拉着张师傅走，但让他大受震憾的是，张师傅却站那儿一动不动，不肯走，只是微仰着头。
光斑一片片掉落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风从山岚拂过发间，吹起那细密的睫毛，空气干净得嗅出一股清甜，时间冻成琥珀。
树上的姑娘见状也愣了，乖乖坐定，用有点迷惘却又有点好奇的眼神看着下面那发呆的小公子。
小公子也抬头呆呆的望向她。
她最终轻盈地跳下来，双手叉起腰，问道:“你们还不快去猎?倒时候家里人会说你们的。"
张师傅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内心不好意思起来，连连点头，正要随沈潇然走，想起什么，对向善水道:“那个，向姑娘，我是亭山张氏的张万顷，那个……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脸红了。
向善水笑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说，没事。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久到现在想起来心中还是会抽痛。
张师傅摸着杏花图的纹路的动作终于停止，道:“先给令弟治病要紧，之前的事先搁一会儿。"
沈华瑛将弟弟轻柔地放在客卧上，望着他的胸前的微弱起伏，又忍不住咬紧牙关，满脸怒意。张师傅能读懂，那怒火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张师傅用手把了会儿脉，伸进小孩的衣衫中摸索着，片刻，他沉默良久道:“这是中了蛊，看这手法，会稽公孙氏?”
坐在一旁的少年低下了头。
张师傅脸被面纱蒙住，沈华瑛辨认不出表情，但他仍能感受到那面纱下翻涌的震惊与怒火，破开所有温和平静。
张师傅不由自主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依然是公孙横行。他们的蛊术可不简单。”
“不过，这还是些小伎俩，估计是涉这门道尚浅的弟子所下，不足挂齿。连除七天，方可恢复。只是灵脉己受损，以后修为难以突破了，目前还未找到可修灵脉的药方，但我和循儿正寻着。"
沈华瑛内心一阵苦涩，但很快被弟弟活着的希望给中和。
他道:“在下当真感激不尽……在下一路奔走，寻遍仙门百家，无人敢医沈府之人，又被公孙追杀。千里迢迢寻得这里，也是因家父尝提到有您这位神医在此，方才救得家弟。这是有几块碎银子付医费，若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收着吧，不用银两，令尊是我旧友，全然不必拿出这些。”
张师傅翻出一个木盆和几根细银针，把沈怀璞的手放在盆上方，将银针在指甲盖前比划，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一刹那间，他将针刺入小孩的指甲与肉的交接处。
沈华瑛猝然睁大了眼晴，强迫自己不发出一声悲叹。小孩的指甲中渗出源源不断的黑血，还参着几块黑色混浊物体，触目惊心。
小孩子不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很大的痛苦一般，瘦弱的脸愈发苍白，他虽叫不出声来，可他受到的折磨却是正常孩子难以接受住的。
“沈公子，按住他。”
沈华瑛如言照办，只是看着闭着眼睛的弟弟，不停地想因疼痛而翻动身体，他的心宛如刀割划出无尽泪痕，这是他最后一个亲人.....
放完血后，张师傅从木柜抓了几剂中药材，依次洗净放入瓦罐中。
“循儿，看火。”
循儿在闺房里对他道:“过会儿便来，沈公子衣服污了，我现在正把师傅你较新的衣物改小些，给沈公子穿下。”
张师傅眉眼里都是笑意了，他道:“有心了。”
反倒是沈华瑛起身连忙劝阻，道:“姑娘真的不必!我无法补偿你们什么……真的，我有几件旧衣的，还有，钱我一定会给的。"
“说什么官场话，我有间客房你到时住下，不要推托，权当是自家人。还有，令尊倒底出了甚么事?沈府近日是什么情况？”
张师傅边点火边道。
沈华瑛嘴唇颤抖了。半晌，无言。
“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你今日且早些休息，我用药汤给你暖下身子，”
张师傅沉声道，“还有，令弟明日就可以醒了，但药要持续喝，连服七天，消除瘀血。”
“也有可能有蛊虫进入了经脉之间，这一辈子的修为算是没有了。令弟身子能调养好些，便是极好的了。”
沈华瑛重重点头，好像要花尽这辈子的力气，如今的落难，委屈，恐惧，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摧残到失去人形，眼神大雾迷漫，忍着不知多久还未掉落的泪水，张师傅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模模糊糊的自己。
那个曾经在公孙氏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雨啪啦的落下，额头磕烂了，膝盖跪烂了，但还是把什么东西都弄散了的自己。
雨依然欲碎人魂魄似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噼里啪啦地下着，天与地连成一片海，铺开一条一生只能走一次的路。
明天就是古巷的清明节了。
常年只见他古屋门上一个斑驳的牌匾，原先的字己无法辨认，但每日上门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人们都听闻他的大名。他居住在水巷口，房里面溢出的浓浓中药香飘出几条长街，很苦涩，但却让人们很安心。
古屋里有个小姑娘，每日出巷子买蔬果，眉目如画，极似工笔人物，腰间别一根白玉笛，头上流苏软软垂下，颇有些江湖儿女的韵味。
姑娘唤他叫作张师傅。
张师傅并无妻室，小姑娘应是他的徒弟，姑苏人都这样认为。
他不曾以真面目示人。脸用一张黑纱布遮掩，身着一袭绣着祥云暗纹的长袍，给人把脉时，才会将手伸出来，那只手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从虎口划到整个手心，那手应是曾差点被刀剑抹断。
虽然是这样一双手，给予了姑苏人从未有过的安定感。
却无人问过这双手背后的故事。
“张师傅，用药了。”
姑娘垂下眼帘，将一个柴窑烧出的天青碗摆到檀木桌上，里头盛满酱油色混浊的中药。
张师傅微颔首，道:“循儿，今日当归可采集备好?”
被唤作循儿的姑娘道:“那是自然。最近梅雨，师傅要调养身体，我将药多备几份。”
桌上的药发出苦香，张师傅掀起一半面纱端起药碗喝了。
那苦味从舌根不断蔓延到整个身体，过了多年，他仍是习惯不了这苦味，他不禁自嘲的笑了笑，一个制药的人，还耐不住药苦吗？
外头雨打在杏花上，噼里啪啦，清明将至，雨下给旧时，被世间遗忘的人。
循儿将碗收拾，却听门外一阵有规律却急促的敲门声，张师傅起身打开木门，一位英气十足，身型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外，约摸束发之岁，一双剑眉使他有了大义凛然之气，面容让张师傅隐隐感到似曾相识。
但现在，少年双眼里却充满了沧桑与惊惶，身上被雨淋得透湿，隐约印出几道伤痕。那是被凌虐过后留下的伤，诉说着一道道揪心的过往。
少年的怀里护着个小小身影，张师傅定晴一看，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小男孩。张师傅不及多加猜想，连忙将其请到屋内，道:“循儿，快来侍客。”
循儿前来瞧了下，赶紧将屋内毛毯拿来给少年擦干，少年却客气地推辞着，眼神中尽是惶恐。循儿招待好客人之后，顺带泡了壶六安茶。
待到茶香蔓延屋内，张师傅这才看清了他身上的暗鹰纹深蓝袍，已经有了些年头。
他在十年前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使他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茶杯。
“是沈公子?”他细细摩挲着桌面上刻出的杏花图，上了年头的檀木桌发出古老的叹息。
少年瞳孔收缩，好半晌，才开口道:“张先生不愧为百晓生……”
张师傅道:“您这家纹我也好些年没遇过了。苏陵沈氏，家纹为鹰，乃修灵戟之道，当时在仙界为百家首领之一。沈公子，您名讳?”
“在下为沈华瑛，这是家弟沈怀璞。”沈华瑛如实道来。
“令尊是?”沈华瑛咬了咬嘴唇，手死死缠住衣服:“是沈潇然先生。”
张师傅的指头不经易地抽动了下。
他还记得当时那风华正茂的沈家少年在一次围猎会上，与他一同徒手擒住整个围猎厂里三分之一的兽物，是他的知心密友。
当时的年纪已经分不清了。
那时春分刚过，沈潇然与张师傅所向披靡猎得爽快。
正值风光大好，两人走过一密林，阳光忽被遮盖，张师傅抬头。
一个刚及笄的修仙姑娘在树枝上坐着，两条细腿或并或跷，不得一刻安分。身着水红色凤凰家纹袍，边上挂着个青铜剑，风过树林吹起她的衣衫，真活像一只凤凰。
“向善水姑娘，下来吧，上边多危险!”
沈潇然眉头紧锁，大声招呼着。
向善水置若罔闻，甚至哼起小曲，一首江南水乡的小曲。
沈潇然只好拉着张师傅走，但让他大受震憾的是，张师傅却站那儿一动不动，不肯走，只是微仰着头。
光斑一片片掉落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风从山岚拂过发间，吹起那细密的睫毛，空气干净得嗅出一股清甜，时间冻成琥珀。
树上的姑娘见状也愣了，乖乖坐定，用有点迷惘却又有点好奇的眼神看着下面那发呆的小公子。
小公子也抬头呆呆的望向她。
她最终轻盈地跳下来，双手叉起腰，问道:“你们还不快去猎?倒时候家里人会说你们的。"
张师傅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内心不好意思起来，连连点头，正要随沈潇然走，想起什么，对向善水道:“那个，向姑娘，我是亭山张氏的张万顷，那个……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脸红了。
向善水笑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说，没事。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久到现在想起来心中还是会抽痛。
张师傅摸着杏花图的纹路的动作终于停止，道:“先给令弟治病要紧，之前的事先搁一会儿。"
沈华瑛将弟弟轻柔地放在客卧上，望着他的胸前的微弱起伏，又忍不住咬紧牙关，满脸怒意。张师傅能读懂，那怒火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张师傅用手把了会儿脉，伸进小孩的衣衫中摸索着，片刻，他沉默良久道:“这是中了蛊，看这手法，会稽公孙氏?”
坐在一旁的少年低下了头。
张师傅脸被面纱蒙住，沈华瑛辨认不出表情，但他仍能感受到那面纱下翻涌的震惊与怒火，破开所有温和平静。
张师傅不由自主冷笑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依然是公孙横行。他们的蛊术可不简单。”
“不过，这还是些小伎俩，估计是涉这门道尚浅的弟子所下，不足挂齿。连除七天，方可恢复。只是灵脉己受损，以后修为难以突破了，目前还未找到可修灵脉的药方，但我和循儿正寻着。"
沈华瑛内心一阵苦涩，但很快被弟弟活着的希望给中和。
他道:“在下当真感激不尽……在下一路奔走，寻遍仙门百家，无人敢医沈府之人，又被公孙追杀。千里迢迢寻得这里，也是因家父尝提到有您这位神医在此，方才救得家弟。这是有几块碎银子付医费，若不够，我明日再想办法……"
“收着吧，不用银两，令尊是我旧友，全然不必拿出这些。”
张师傅翻出一个木盆和几根细银针，把沈怀璞的手放在盆上方，将银针在指甲盖前比划，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一刹那间，他将针刺入小孩的指甲与肉的交接处。
沈华瑛猝然睁大了眼晴，强迫自己不发出一声悲叹。小孩的指甲中渗出源源不断的黑血，还参着几块黑色混浊物体，触目惊心。
小孩子不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很大的痛苦一般，瘦弱的脸愈发苍白，他虽叫不出声来，可他受到的折磨却是正常孩子难以接受住的。
“沈公子，按住他。”
沈华瑛如言照办，只是看着闭着眼睛的弟弟，不停地想因疼痛而翻动身体，他的心宛如刀割划出无尽泪痕，这是他最后一个亲人.....
放完血后，张师傅从木柜抓了几剂中药材，依次洗净放入瓦罐中。
“循儿，看火。”
循儿在闺房里对他道:“过会儿便来，沈公子衣服污了，我现在正把师傅你较新的衣物改小些，给沈公子穿下。”
张师傅眉眼里都是笑意了，他道:“有心了。”
反倒是沈华瑛起身连忙劝阻，道:“姑娘真的不必!我无法补偿你们什么……真的，我有几件旧衣的，还有，钱我一定会给的。"
“说什么官场话，我有间客房你到时住下，不要推托，权当是自家人。还有，令尊倒底出了甚么事?沈府近日是什么情况？”
张师傅边点火边道。
沈华瑛嘴唇颤抖了。半晌，无言。
“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你今日且早些休息，我用药汤给你暖下身子，”
张师傅沉声道，“还有，令弟明日就可以醒了，但药要持续喝，连服七天，消除瘀血。”
“也有可能有蛊虫进入了经脉之间，这一辈子的修为算是没有了。令弟身子能调养好些，便是极好的了。”
沈华瑛重重点头，好像要花尽这辈子的力气，如今的落难，委屈，恐惧，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摧残到失去人形，眼神大雾迷漫，忍着不知多久还未掉落的泪水，张师傅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模模糊糊的自己。
那个曾经在公孙氏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雨啪啦的落下，额头磕烂了，膝盖跪烂了，但还是把什么东西都弄散了的自己。
雨依然欲碎人魂魄似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噼里啪啦地下着，天与地连成一片海，铺开一条一生只能走一次的路。
明天就是古巷的清明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