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你,太宰治。”

    我从喉管间挤出音节,声音因为刺骨的海水不住地颤抖,膝盖酸软无力,光脚踩过退潮后还留在海岸线上的贝壳,踉跄地跪在松软潮湿的沙滩上,手却依然紧紧攥着他的袖口,慢慢地把指甲陷入他因为过于瘦削而突出的腕骨上。

    “我诅咒你。”

    七点的横滨港口少见灯光,只有月光下的小海浪在翻涌的时候闪着粼粼的光。我深深地呼吸,腥臭的海风刺激着敏感的嗅觉,只好把脸埋在他冷冰冰的衬衣上,纽扣和他明显的肋骨硌得人生疼。

    好容易缓了口气,我仰头想要看他的表情,但是天色太过昏暗,只能隐约瞧见他颤动的眼睫,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精瘦的腰,起伏的胸腔紧紧相贴,我们的心跳声渐渐重合在一起。但他慢慢垂下眼,却不肯与我对视,只是沉默。

    我听着少年人稳健的心跳,感受着他清浅却确实存在的呼吸,心里发酸,眼眶也沉重地向下坠,又酸又涩。

    但我最终和他一样,什么都没说。

    *

    我和太宰治已经相识了两年,看着他跟随黑心医生加入Port Mafia,成为最年轻的干部大人,脸颊两侧的婴儿肥慢慢消退,那件黑色的西装大衣也被他逐渐长成的身板撑得有模有样。我原本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发旋,现在抬起头也只能到他的下颌,幸好稍微踮脚就能亲吻他干燥又冷洌的嘴唇。

    但他一直很瘦,体温也比我低了些许,我与他相拥时都小心翼翼。每次趴在他的颈侧,扫去凌乱散落的黑发,瞧见那双肩胛骨,我总觉得像看见了嶙峋又崎岖的怪石,冷冰冰地伫立在他的身体上。

    石头偶尔会被扔进垃圾桶滚一圈,回来的时候携带着血迹、泥灰、刺鼻的硝烟味,偶尔还会有香水与烟酒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让我直皱眉头,三令五申让太宰治清洗干净再回家。

    *

    “你都不吃醋吗?”

    凶恶的干部大人气鼓鼓地捏着我的脸,那双手和蟹钳一样,把我的脸掐得又红又痛。前天吃了太宰治捎回家的辣咖喱饭,口腔溃疡到现在还软绵绵地潜伏着折磨我,被他一折腾,我差点接不上下一口气。

    这家伙被我拍开手的时候还不满地拧眉,直到看见我捂着右侧的腮帮子轻轻吸气,马上心虚地躺到沙发上。脑袋枕着我的大腿,我低下头就瞧见他佯装虚弱地捂着脸哎哟哎哟的吆喝,又小心翼翼从指缝里觑我的脸色,直让人又气又笑。

    太宰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真是……骗女人的家伙。”我松开手,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管喷雾,太宰治也乖乖地趴在我腿上不动弹,被毛茸茸的睡衣包围好像也不觉着闷得慌。但等我把喷剂归位之后,就看见他幽幽怨怨地按着我的肩膀坐起来,还分外jk地轻哼一声,简直让我幻视学校里和朋友闹别扭的女同学,一时间表情都要裂开了。

    “明明我才是被小姐哄骗的可怜人吧。”

    *

    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百转千回,我惊悚地一口气梗在喉管,过了半晌,推开他越凑越近的身体,在他好像马上要委屈落泪的表情下,我甚至在心里隐隐唾弃自己这个“负心汉”。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我马上晃晃脑袋,感觉咕噜咕噜的都是捞这条青花鱼之后灌进来的水声,握紧他的手,情深意切地对着他说:“我哪来的脑子哄骗你?”

    这话一出,我简直悲从心来,回忆起我们最初相遇的那段往事,一时间比这装模作样的坏家伙还要“凄凄惨惨戚戚”。在太宰治状若无辜的目光下,咬牙切齿地剥掉他手腕到小手臂的绷带,一圈一圈撕下来,全部丢到垃圾桶,转过头见他娇羞得仿佛被我脱掉衣服的良家妇男,一时间胃里涌上一阵酸水,用尽毕生涵养克制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的准干部大人发挥了优秀的反拷问素养,顾左右而言他,哼哼唧唧靠着我,就是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在厨房里的电磁炉响了一声后,还义正言辞地督促我赶紧去看着锅。

    刚刚黏糊糊撒娇的黑泥精是谁啊……我无语地把太宰大人价值千金的脑袋移开,踢踏着拖鞋进了厨房,不忘催促一声:“把桌子收拾了。”

    太宰治大概也在这两年的家庭生活中明白了掌勺人不能得罪的生活大道理,不再说怪话,乖觉地闭嘴起身,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等待投喂——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样子还挺可爱。

    *

    十五岁的太宰治比现在还可爱。

    横滨那时候的局势正混乱,Port Mafia刚经历了首领换代,内部还未平定,周遭大小组织都有些蠢蠢欲动,恨不能将□□生吞活剥,一举喂饱自己的肚子。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家畜,反击、挑拨、刺杀,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就算是商业街也被硝烟波及过几次。

    我的父母前两年就因为Port Mafia前代首领的暴政不幸离世,我年纪尚小,亲戚间也早就疏远了,只好独自留在横滨,通过操控运气的异能力,侥幸在这座城市苟活。

    但我从小到大都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异能力也有着副作用——也不能这么说,世上从未有无缘无故的好运,用不幸换取幸运,只不过是明码标价的交易罢了;我也没有冷硬的心肠和坚定的意志,不敢用他人的不幸换取我的幸运,因此一直战战兢兢地平衡自己的运气:早上摔了一跤,晚些时候才出门,正巧避开了一场爆炸……在诸如此类的微小事件中,总算平安活到十五岁。

    直到——我被别人放养的黑猫碰瓷了。

    *

    好痛……

    我轻轻吸着气,自腰椎蔓延向上的疼痛刺激得牙齿都打着颤,咬肌无法控制的痉挛,我现在的表情恐怕很不好看吧,大概可以称得上狰狞。

    这样的想法在心里转着圈,带着点重量坠下,压得我习惯性地垂下头,微微侧过脸,借着查看伤势的姿势避开那个少年的打量的视线。

    当然是自欺欺人。

    我探出手摸索着一旁树干的位置,手心被粗糙的木头疙瘩硌得生疼,细小的泥灰钻进指缝,正准备借力起身的时候,那个从树上摔下来的少年握着我的手腕把我拽起来。

    粗糙的质感,是绷带吗?我在抬头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他收回的手,衬衫的袖口卡在手腕上侧,裸露出来的皮肤一直到手掌根部的位置,都缠着绷带。

    绷带狂热爱好者?

    他似乎对视线非常敏锐,拍了拍身上的灰,弯下腰与我对视,我把注意力从他遮住小半张脸的绷带上移开,他那只露出来的眼睛流淌着巧克力一样的泥沼,我只看了一眼,就慌乱地别开视线。

    会被拖下去。我突兀地冒出这种奇怪的联想,这样的闲情逸致在看见这个少年掏出一张银行卡时烟消云散,我被周遭暗中窥探的贪婪视线吓得身体僵硬,手心都冒冷汗,被风一吹,更觉冰凉得吓人。

    而这个穿着不合身的高级西装的少年还无知无觉地对我眨眨眼,深茶色的眼睛呈现孩童特有的圆润的弧度,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快,像跳舞一样,有着奇妙的韵律:“别看我这样,负担小姐的医药费用其实绰绰有余呢。”

    *

    我自幼在横滨生活,对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都十分熟悉,在那些视线越发焦灼的时候,抓紧这个不谙世事的大少爷的手,借着树干、路灯、街道上废弃的车辆,绕了几个弯往主街上跑。

    那些人多半是镭钵街已经走投无路的家伙,虽然凶恶,但困于吃不饱饭、治不好病的客观因素,身体又瘦又小,只要早点到人多的地方,这种阴沟的老鼠就会自己窸窸窣窣地溜走。

    更何况,我还有异能力。

    我咬紧牙关,刚才被砸到的背部还在剧烈疼痛,骨头都咯吱咯吱地打架,眼见要被一个拿着刀的瘦猴一样的男人追上,我惊愕地发现,一直以来被我讨厌、又被我利用的异能,好像从未在我身体里存在过一样。

    *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

    我木着脸走在对刚才医生开的膏药啧啧称奇的太宰治身边——啊,他刚刚自我介绍过了。今天的经历实在离奇,又是受伤又是逃跑,我的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太宰君,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诶?这么笃定是我心怀不轨?”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黑色大衣的衣摆像条小尾巴,随着他跳跃的走路姿势摇晃,像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太宰治转过头似笑非笑地和我对视,“小姐不担心我恼羞成怒吗?”

    善变的男人,我看着他和黑曜石一样冰冷锐利的眼睛,不由得想起他抬手对着追上来的男人开枪的那一幕——站姿随意,扣下扳机却那么果断、冷酷,把没上保险的手枪直接塞进口袋的时候,满是对生命的漠不关心。

    “真是……这时候还在走神吗?”我听见他的声音,感觉满满都是见到稀世笨蛋的惊奇,慢吞吞地转移视线,盯着面前留下弹痕的水泥地面闷头走路,声音也随着低下的头显得沉闷:“原本还是担心的,但你一问就不担心了。”

    他再度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了,一直跟着我走到我家门口,才又活力满满地强硬与我交换了联系方式:“小姐的日常很有趣吧?真好呢,我的工作对象都是无聊的蠢货。”

    这家伙……是什么别扭的jk吗?我无言地收好手机,看着他因为重量向下坠的口袋忍辱负重地棒读:“是啊,今天认识太宰君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很想和朋友分享我的日常。”

    “嗯嗯,我也很高兴呢!”

    得寸进尺,我面目表情地接过他手里装着膏药的袋子,然后抬起头、微笑着把门狠狠拍到他脸上。

    *

    当时被我拒之门外的坏小孩在两年后登堂入室,真是意想不到。我坐在餐桌前,把视线从低下脑袋大快朵颐的恋人身上挪开,也不再纠结他今天异常高昂的表演欲了。

    毕竟我相信太宰治,虽然对他来说,我的信任或许像诅咒一样——但我始终相信他作为聪明人,比我这样平凡的人,要旺盛百倍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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