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就好了。这是我自六岁记事起,每逢新年与父母去神社参拜时都会许下的愿望。

    年纪尚幼的我身量不高,牵着父母的衣角穿过鸟居,呆呆地站在本殿,戴着帽子都矮了面前的香火箱一头。即便如此,依然固执地拒绝爸爸的帮助,在周遭大人善意的笑声中,费劲地踮脚,涨红了小脸,憋着气也要自己把“五円”硬币投入香火箱。稚童的乐趣通常处在细微之中,小女孩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成功投下硬币后也不急着许愿,莫名其妙地埋在妈妈的大腿上偷笑。

    待我上了国中,旧时故地,本殿的老僧还是熟悉的面孔,我孤伶伶地跟在一家三口的身后,安静地低头投下硬币,和乐呵呵地趴在妈妈怀里的小孩对视,回想起幼时的点滴,已然不知道记忆里的小女孩在为什么发笑,只记得硬币掉落进香火箱,与堆叠的钱币相撞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

    ……和子弹嵌入血肉时的声音一样,闷闷地砸在耳边。这声响和生命的逝去一样,轻飘飘的,通常没有人会在意,但我和幼时一样,偏偏要固执地仔细聆听。

    我就是这样不识趣,又平庸得无能为力,只能瞪大眼睛,怔愣地伫立在原地,徒劳地看着我的恋人捂着胸口汩汩涌出的血液,那双素日与我相握的手,顷刻间染上了令人骇然的红色。

    *

    “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

    那时候我和太宰治确定关系不久,还不大有实感,某天和同学相约去电影院,散场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在横滨是个相当危险的时间。我们几个同行的女孩子便互相挽着手,决定在隔壁的酒店将就一晚。

    我在出示证件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因为电量耗尽已经关机,看着黑漆漆的屏幕,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冷落男朋友四个小时了,颇有些惴惴不安,一时半会儿也想象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接过前台递来的房卡就急匆匆地上楼往房间走,赶快给手机充电。

    *

    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房间深处的莹莹光辉,一时间什么千奇百怪的都市传说都在脑子里跑了一圈,我被自己丰富的想象扰得心慌,等放入插槽的房卡开始作用,这才稳了稳心神往里面探了个脑袋,不期然地和留守男友三目相对。

    “你吓死我了!”我马上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在太宰治冷笑一声后又自觉心虚气短起来,灰溜溜地把背包挂在衣架上,觑了眼男朋友的脸色,挫败地发现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沉重地承认自己毫无看人天赋的事实,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我先去洗手,好不好?”

    “区区一个四个小时二十八分都没有收到短信的男朋友也能干扰你的选择吗?”太宰治转过头继续调试投影仪,我站在玄关,只能看见他下颌的线条,在这阴阳怪气的内涵下悻悻一笑,但他毕竟没有反对的意思,我长吁一口气,打开水龙头磨磨蹭蹭地洗手,在心里反复揣度一会儿要说的话,为哄恋人开心绞尽脑汁。

    等我双手湿漉漉地走出卫生间,和太宰治撞了个对面。落地窗外的霓虹灯闪耀,他的脸上也映着红蓝交错的光圈,我一下幻视了打翻调色盘的猫咪,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为自己想象的画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好笑吗?”洞察人心的太宰大人幽幽地看过来,我赶紧用咳嗽掩饰了笑意,但依然控制不住地弯着眼睛,挨着恋人坐在床边,讨好地用食指勾了勾他的尾指:“你多么可爱。”*

    太宰治看着我笑盈盈的样子拧眉,被这样夸了一句也像是不高兴的样子,配合着他黑色的西装、冷厉的面孔、余光就能瞧见的茶几上的手枪,危险性十足。但我压根儿不带怕的,任由他反客为主,把手指插入指缝,和我牢牢地十指相扣。我的指腹在太宰治的带领下,仿佛把他手上的纹路、细小的伤痕都一寸一寸感受尽了,实在没忍住又笑了一声,在他要说话前亲亲他露出来的右眼:“我多么爱你。”

    *

    “一起看电影吧。”

    斩钉截铁的语气,完全不是询问的意思。我刚才还因为素来气定神闲的太宰治被我亲吻眼睛后下意识的退让暗爽不已,颇有扳回一局的意思,刚要翘起并不存在的尾巴,就被这句话重击。

    我沉默一下,不情愿地太宰治对视,他没再说话,脸上又挂起和往日一样从容不迫的笑容,不妙的预感劈头盖脸向我袭来,我只好犹疑地扶着太宰治的肩膀,俯身往他身侧的箱子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碟片,马上坐回原位,相当迅速地决定支持男友的新爱好,抓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真诚回望:“我们一起看一部电影吧!”

    *

    印象里似乎是一部俗套的爱情片,爱恨纠葛数年,女主最终年纪轻轻就意外离世,前男友在葬礼的会堂外大哭一场,抒情的背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屏幕上已经年老的前男友戴着老花镜,收拾旧日的相册——赫然是女主的相片。

    我当时已经困倦得神志模糊,早就趴到太宰治的肩上,鼻间都能嗅到他身上混杂着的各种各样的气味:海水的腥气、子弹的硝烟、不知敌我的血气……这样千奇百怪的味道,属于太宰治的怪异的味道。

    正因为这么贴近的距离,他说话的声音相当清晰地传到我的耳中,哪怕当时的我正半梦半醒,也被迫清醒起来,勉强运转迟钝的大脑。

    “如果你自杀成功了,大概会给你放烟花吧。”

    太宰治似乎是闷笑了一声,肩膀一抖一抖的,我被他身体的起伏颠走了些许睡意,很不高兴地掐住他的腰,太宰治就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没声了,让我得了半刻安宁。但他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模糊的笑意,隐约藏着诱哄的意思,像伊甸园劝人吃下智慧果的毒蛇:“如果我被人杀死呢?”

    *

    太宰治也会被人杀死吗?

    我的手指一时僵住了,指尖冷冰冰的,怆然地与太宰治捂着伤口的手相合时,只觉得他的体温比自己还高,涌出来的血像烧沸的滚水一样,烫得我牙齿都打颤。

    他怎么这样烫,我转了转眼珠,鲜血浸透了指缝,十足困惑: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死去了呢?

    太宰治没有理会开枪的凶手,只是注视着我。和我记忆里的恋人不同,神情有点抱歉、有点担忧,但呼吸依然不可抗拒地越来越轻,他在最后微微抬了抬手指,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大约是苍白的、迷惘的一张脸,不然怎么会让这个极恶的黑手党干部露出这样的表情,在濒死的黄昏里都为我忧虑。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无力滑落,在我的手背上划下血痕,什么也做不了,无穷无尽的话语梗在喉咙,最终一言不发。我的身体一挫一挫地俯下,影子与太宰治的身体重合,眼泪落在血泊里,很快被淹没,我只觉着翻肠搅胃,几乎要呕吐。

    *

    太宰治怎么会被别人杀死呢?

    一道又高又瘦的影子慢慢靠近,覆盖我和恋人相叠的身影,我攥着太宰治的袖口——昨日我为他熨烫的衬衣,早上还是干干净净的,现下已经血污得不成样子。

    我终于反应过来,从已经停止呼吸的恋人的身侧拿起枪支,食指扣在扳机的位置。站在我身后的凶手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的动作,纵容着我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站立的成年男人的胸口。

    *

    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一阵涌上酸水,几乎要嘶吼,但正对着门口的阳光,视线都模糊了,眼眶也痛得发胀,身体因为跌宕的情绪颤抖不已。我几次张口,尝到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又酸又涩,感觉心力交瘁,最终发出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

    “你、是……‘太宰治’。”

    *

    真是好手段。

    黑洞洞的枪口自下而上对着他的胸膛,因为持有者的青涩和激动的情绪摇晃不定。二十四岁的太宰治注视着年轻的、尚是少女的恋人,清晰地读出她语气中的困惑、震惊和怨憎,他再一次讨厌起自己对人心的过度剖析。

    年轻的自己摆了他一道。

    太宰治迎着恋人憎恨的目光,在心底冷笑出声。他从头到尾所有的计划,都在刻意避开年轻的恋人,更何况,让她撞见自己杀死“太宰治”的现场。

    现下分明是“太宰治”策划了自己的死亡,作为武装侦探社社员的成年人轻易理解了自己的思路——*不想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不如干脆用死亡将你们的感情永远定格在此时此刻最浓烈的时候。

    而太宰治根本没有办法解释,因为亲眼目睹恋人死亡的你不会信任他,只会觉得这个凶手巧言令色得可恶。

    ……如果这是爱,那爱真是最扭曲的诅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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