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宰治的睡眠一向糟糕,自从去年大梦一场后,愈发不得安眠,日复一日地凝望着横滨的深夜。

    原本还是国木田君口中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打扮,相貌却十分清秀”,不消两三月,眼下盖上厚重的青黑,眼球也扩散出细密的血丝,虽然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周遭气质依然一日比一日低沉下去。

    坂口安吾因为工作事务前来侦探社的时候瞧见友人,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作为情报人员和Port Mafia的干部大人议事。他习惯性推了下镜架,和另一个友人对视一眼,从织田作之助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些无奈和担忧,心里疑云顿起。

    “呀,安吾,又有什么特务科处理不了的工作吗?”

    太宰治从沙发上慢悠悠转过头,言辞轻佻,仿佛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但坂口安吾作为友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笑容虽然比少年时更自然、但依然是轻飘飘地悬在半空的。

    他放下腋下的文件夹,苦笑地叹气:“异能特务科也不至于不济到这种地步。”随后和对接的国木田独步交谈起来,临走时停在沙发边上,“太宰君,织田作,今晚要去Lupin吗?”

    钢笔停在纸上,织田作之助像是思考了片刻,声音沉稳:“孩子们都住宿了,太宰,下班后一起走吧。”

    沙色的风衣垂落在沙发边缘,太宰治的脸上还盖着一张报纸,他的声音也因此模模糊糊的:“晚上见,安吾。”

    横滨的夜晚和六年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今天下午下了一会儿小雨,地面略有潮湿,两侧的路灯照亮了水雾,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仿佛并肩走在缭绕的云雾中。

    太宰治突兀地站定,织田作之助走了两步以后也停下来,低头看着他脚下的枪支,淡定地开口:“看来老板前几天遇到麻烦了。”

    将要过二十五岁生日的太宰治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雨后小巷泥泞中的枪支,才若无其事地跨过一步继续往前走。在织田作之助以为他又要发呆的时候,突然开口:“五年前我遇见过一个很狼狈的小姐。”

    织田作之助这时候也有点困惑,不过还是平静地听友人自述情史:“有点蠢,把枪口对准自己,让我接过枪柄。”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在顺着楼梯走进Lupin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开口:“因为她信任太宰吧。”

    信任吗。

    太宰治坐在高脚凳上,吧台的灯光打在酒杯上,冰块也不知道是映着酒液还是灯的颜色,黄澄澄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友人闲话:“安吾让我们下班后过来,结果自己还在加班,今天让他请客!”

    “饶了我吧,我可是推了不少工作才赶过来的。”坂口安吾今天难得没带着公文包,和老板打了个招呼坐下就开始吐槽,“不过太宰,你已经喝了一杯吗?”

    “噢。”太宰治瞥了眼面前的酒杯,“老板,续杯,记在安吾账上!”

    “太宰这个月工资用完了吗?”坂口安吾点了杯日出,虽然今天没开车,但他因为工作,早就不习惯喝高度数烈酒了,乍一听织田作之助的疑问,反而诧异起来:“太宰不是经常丢钱包吗?”

    “太宰这两个月都没有入水,我以为会存点钱。”因为养了五个孩子,很有储蓄意识的老父亲放下酒杯,就听见安吾的吐槽:“太宰还会存钱吗?他现在也会刷国木田君的卡吧。”

    “等等。”和友人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坂口安吾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太宰两个月都没入水了?!”

    织田作之助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然后直率地问:“太宰,你最近怎么了?”

    “殉情总要正式一点吧,和婚礼一样。”

    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都因为太宰治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愣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憔悴依然不掩饰俊秀的友人。太宰治垂下眼睫,漫无目的地盯着吧台上的纹路,又笑眯眯地抬起头:“开玩笑的。”

    他们很是忧心忡忡一段时间,然而太宰治自那晚之后,反而开始健康生活——向与谢野医生再三保证不会服药自杀,苦笑着每天溜达到医务室领定量的安眠药开始规律作息,甚至一日三餐都没落下。

    就这样过了半年。

    太宰治自杀成功了,相当干净利落的死法。

    前任Port Mafia的干部大人对人体的致命点熟记在心,一颗子弹就实现了他自十五岁起心心念念的心愿。坂口安吾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头晕目眩,失手打翻了墨水瓶,方才批好的文件被墨水氤氲得面目全非,但他无暇顾及,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半年前在Lupin听到的话:“新郎大概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吧,哎,真是麻烦呀。”

    子弹嵌入心脏的滋味,太宰治并不是第一次尝试了。不过十八岁的时候有恋人送给他的超级幸运大礼包,二十六岁的他,什么都没有,所幸不太痛。

    太宰治模模糊糊地想:真是抱歉,没有血肉模糊地死去,让小姐的幸运变得毫无价值。

    二

    但他再一次醒来了。

    太宰治视线中杂乱无章的黑点再一次消散,又渐渐清晰起来,呆愣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胸膛上坚硬又冰冷的金属触感。他迟钝地低下头,原来是他自己拿着配枪的枪口,让对面的人接过黑漆漆的枪柄。

    对面的人?

    啊,确实有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他的心跳渐渐加快,带着莫名的预感抬起头,是许久不见的熟悉的面孔。

    你正在傻笑。

    但是谁能不激动啊!我赢了太宰治诶——这个心黑手狠、有着“太宰治的敌人最大的不幸,就是成为太宰治的敌人”这样恐怖的都市传说的港口黑手党的心操师!

    我美滋滋地摆弄着太宰治的枪,左摇右晃地端详着。其实我对枪支没有丝毫兴趣,但这是普通的枪吗?这是我从太宰治手上赢下来的战利品,是和身高一八一一样可以刻在墓志铭上的成就:战胜过太宰治!

    还没等我笑完,太宰治就抬手捉住我的手腕,也不知道按了什么地方,我只觉得手臂一麻,手枪就从我松开的手指上掉下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

    “太宰治——刚刚是我赢了!”你是不是输不起!

    被怒斥的太宰治只觉得心惊肉跳,他的心口还隐隐作痛,太阳穴也因为冲突的记忆发胀。但他一瞧见你在傻兮兮地玩没上保险的手枪,眼前就好像浮现出你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的场景。

    他眼见你生气,更加紧张,颇有些手足无措,平日里的甜言蜜语完全没了作用,再也没有成竹在胸的自信和坦然,甚至笨嘴拙舌起来,只能轻轻放下你的手,嘴里颠三倒四:“危险,我输了,没上保险,别受伤。”

    ……有种不太聪明的感觉。

    我看着一脸惊惶的少年,感受着手上一阵轻一阵重的力度,倒是不生气了,但也没有之前的自豪和荣誉——太宰治,是笨蛋。

    赢过笨蛋没什么可高兴的,但是该要的奖励还是要收下的!

    我把刚才和太宰谈好的条件牢牢记在心里,生怕明天就被这家伙哄得忘到爪哇国去,正要勉强安慰一下这个莫名其妙胆怯起来的家伙,就被他捧着脸凑上来亲了一口:“别生气了,等我拆下来再给你玩。”

    这是什么哄小孩子的语气,我被这个往日幼稚得吓人的干部大人突然成熟的语气哽住,感觉大家长的地位受到质疑。正要吐槽,抬头看见太宰治的眼圈发红,皱着眉伸手摸摸他的脸蛋、额头,感受着比手心还温凉一点的温度,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没发烧呀。”

    太宰治安静地任由少女的手在他脸上摸索,一团浆糊的大脑慢慢清醒过来,总算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啊,太宰治也心虚起来。

    月初让你尝了一□□力清炖鸡,在医院住了三天,一周没收到你主动发的信息;之后又在你和同学出去玩的时候“偶遇”,和你的同学稍微交流了几句,直接被赶出了卧室……所以今天打游戏的时候故意输给你,打算让你撒个气。

    但是,为什么是“穿上jk制服一起去游乐园约会”啊!!少年时候的他做过这种事情吗?可恶!想不起来了!

    二十六岁的成熟男人不会毁约。

    我挽着太宰治子站在城堡门口,陷入沉思。

    倒也不是不高兴,治子小姐也很漂亮,但是回想起来前天把一米七几的身体塞到你怀里一起高高兴兴地选裙子的太宰治,果然还是哪里不对劲吧!

    “小姐小姐,走了哦,要吃棉花糖吗?”

    算了,都无所谓!我兴冲冲地和治子十指相扣走到小推车前,男朋友非常自觉地付账,然后凑到我的唇边抢了一口软绵绵、甜丝丝的棉花糖,在我不满的眼神下轻轻咬了一口我的下唇,今天完完全全露出来的一双鸢色眼睛在阳光下清透明亮,现在跟着主人的好心情狡黠地眯起来:“多谢款待。”

    太宰治,男狐狸精!

    我捏着竹签的手指因为周围的游客善意的哄笑不住地发抖,即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手心、脸颊、耳根逐渐上升的热度,几乎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罪魁祸首丝毫不知悔改,还故作可怜地晃了晃我们相握的手:“小姐不愿意让我品尝吗?”

    我要被男狐狸精吃掉了!我看着治子被垂落的长发修饰的柔和一点的脸部轮廓,看着他眼下被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但是,耻度也太高了!眼见着我最后都要恼羞成怒了,太宰治见好就收,又正经起来,还煞有其事地催促我:“快走啦,不要撒娇了。”

    这家伙……得寸进尺的小鬼!

    太宰治垂下眼看着气鼓鼓的恋人,感受着手心传递而来的热度,心里酸酸涨涨的,在少女抬头的时候又自然地露出微笑,看着她手心的毛茸茸的黑色猫耳眨了眨眼,“唔”了一声陷入沉思。最后在少女期待又催促的目光下,微妙地笑起来,顺从地低下头戴上猫耳发箍,偏偏头:“喵~”

    四

    “安吾还在工作。”因为太宰治的帮助已经脱离港口黑手党的织田作之助正在吧台艰难赶稿,听到友人的询问,慢慢抬头,想了想安吾近日为了他加班加点的忙碌,“我和安吾都挺好的,太宰还要继续留在□□吗?”

    太宰治趴在吧台上,时不时戳一下酒杯里的冰块,就是一口都没喝,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转移话题:“最近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哄女朋友!”

    也不算假话,自从那天从酒店回家,你看着他就想到那一晚的荒唐,怎么都不自在,上周申请了一个短期游学,后天才回来。也就是说,太宰治已经独守空闺半个月了!

    不过……他一直到现在还没脱离□□,只是并不确定目前的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再怎样运筹帷幄,太宰治在面对恋人的时候,也只是一个畏手畏脚的笨蛋,何况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是因为爱他的死亡才和他相恋的。

    “真是青春啊。”织田作之助看着恹恹的友人,和老板一起微笑起来,把原先那句“太宰要博得女性的好感,很容易吧。”咽下去,转而指了指吧台的花瓶,“带着花,给恋人道歉吧。”

    太宰治撑起下巴,犹豫起来。是的,你其实是很心软的,有着那样的异能,却非常遵守法律和道德底线,只需要他坦率的歉意,就会轻易高兴起来。

    但是……他并不感到抱歉,如今也只是因为让你不高兴而歉疚,但对于太宰治这个人在“爱情”中的扭曲的控制欲、占有欲和爱欲,他完完全全没有歉意。

    他真的要再一次绑住你吗?作为上一世让你崩溃得诅咒他的罪魁祸首,他能够真心实意地永远爱护你、尊重你吗?

    ……有点像婚礼誓词。太宰治漫无目的地想了一圈,突然察觉到一点微妙的既视感,陡然陷入沉默,赶紧晃晃脑袋。

    这样孩子气的动作,让织田作之助忍不住笑起来。太宰治鼓了鼓腮帮子,看着友人的稿子,突然问:“织田作在续写那本书的结局吗?”

    “还没有下笔。”红发的青年看着笔下的文字,“我想,先写自己的故事。毕竟比起别人的人生,还是自己的人生更好撰写吧。”

    “织田作会讨厌惊吓的情节吗?”敏锐的青年作家看着年轻的友人,凭着预知系的直觉:“虽然会受到惊吓。不过,如果是太宰寻求的结局,那就没关系。”

    太宰治愣了一下,很快低声笑起来,余光觑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过去,对着恋人挥手。

    ……说真的,有点丢人。

    有点想反悔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戒指,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对着太宰治俊秀的脸叹气,惹得他迷茫地摸摸脸颊。

    我扭头看了看四周,坐到太宰治身旁:“坂口先生没和你们一起吗?”

    太宰治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仿佛看负心汉一样看着我——停,不要这么熟练地联想!

    心操师读出我心里的遗憾,几乎要跳起来了,张口就打算贬低友人捧高自己,我赶紧在他开闸泄黑泥的时候提前开口:“要我对你负责吗?”

    不、等等,我在说什么!我几乎要咬到自己舌头,在他那个聪明脑袋重新运转前,掏出戒指,手指发抖地给他戴上。但因为太过紧张,急出一身汗都没成功,还是太宰治先回过神,反握住我的手,声音飘忽又急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看着恋人的反应,反而安定下来,磕巴了几句,深呼吸一口气平稳开口:“我在对你求婚。”

    “嗯呃…正如你所言,我不太聪明,总是被你耍得团团转,但至少明白自己的心,和别的意义什么的都没有关系。”我已经把戒指戴在了中指上,“你愿意让我对你负责吗?”

    “太狡猾了。”太宰治的眼睛在酒吧的灯光下也呈现出醉醺醺的意味,他从我的手上接过戒指,戴在左手的中指上,我低头看着那一枚和我手上相配的素戒,又磕巴起来:“以后我再换一个更好看的!”

    “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吧。”太宰治控制不住地露出笑容,有点傻气,他转头看着欣慰又震撼的友人,“织田作就是我们的证婚人!”

    “让安吾自己加班去吧!”

    “……不要总是欺负坂口先生啊!”

    织田作之助看着这对新上任的未婚夫妇亲亲热热地肩挤肩、手拉手地回家,笑着低头拿出手机,打算给没到场的友人分享太宰订婚的好消息——太宰是真的做得出来在婚礼当天才通知安吾这种事情的。可能还会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安吾手忙脚乱地推掉工作准备礼物赶来婚礼现场的狼狈模样……

    就在他收到坂口安吾满是问号的回复时,太宰治的信息也弹了出来,织田作之助点开一看:是出人意料的大团圆结局。

    啊,那真是不错的故事。

章节目录

文野乙女/黑泥饲养记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咏絮才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咏絮才高并收藏文野乙女/黑泥饲养记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