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太宰。”我停住正要落在文件上的签字笔,抬手顺着年轻的黑手党的脊背,总觉得和他谈恋爱像养了只猫:娇气、黏人又阴晴不定。

    总而言之,非常难养。愁得我完全把刚刚要说出口的话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干脆地把笔撂在一旁,像提猫一样双手卡住他的腋窝,把这一条瘦瘦高高的人提溜起来,震惊地盯着他点着地的足尖:“你怎么这么高了?!”

    这不应当。我怀疑人生地离开前几天被太宰治强烈要求更换的“超大超宽超舒适的”双人办公椅,把太宰放到办公桌前的地砖上,格外严谨地问了一声:“没有内增高吧?”

    或许是我狐疑的眼神刺痛了十七八岁少年脆弱的心灵,也说不准是恼羞成怒——总之,太宰治和我视线平齐,那双初次见面时如同冷凝的琥珀的鸢色眼睛,现在充盈着生动的愤愤不平。

    “像神明又像恶魔”的干部大人要不是迫于我按在他双肩的手掌的力气,几乎要跳起来了:“怎么可能!!我又不是那种暴躁的软体动物,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生长期了!”

    言辞之激烈,语气之激动,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点什么私人恩怨在里面。

    我回忆了一下曾经在□□见过的几面的赭发少年,客观又公正地评价:“中原君的身材比例其实是不错的。”

    太宰治沉默了。

    在我要转头继续批阅文件的时候,他狠狠地叹口气,用一种忧郁的、仿佛质疑我的审美的眼神凝望着我。

    有点火大。在我要按捺不住教训猫咪的欲望的时候,粗糙的绷带随着他向上攀附过来的手心覆在我脸颊两侧,额头抵着额头,我们的呼吸节奏在一息间同步,气息暧昧地缠绕在一起。

    我半点不避让地和他对视,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清浅又幽深的眼睛,心里感叹:太宰治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这份漂亮足以让我包容他的古怪脾气,阴柔是美、冷厉是个性、刻薄的嘲讽都显得可爱。

    “多看看我吧。”

    去年太宰治还时不时偶尔冒出一个“boku”,今年已经完全改口了。我记挂着文件,敷衍地摸摸他的后脑勺,在他的右眼下落了一个吻。下巴感受到睫毛的颤抖,在他睁眼前,轻轻咬了一口那一块脆弱的皮肤,留下一块缱绻的红痕。

    “现在还看着你的,只看着你。”

    *

    真是薄情呀,姐姐。

    除了刚认识那段时间,太宰治去见你的时候从不在脸上缠绷带。他知道的,比起“太宰治”,你更喜欢“太宰治的眼睛”。

    他顶着这样暧昧的痕迹回到□□,对一路上若有似无的小心翼翼的窥视无动于衷。

    太宰治随身都揣着绷带,他的黑色大衣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异次元空间,你从中抖出过发卡、铁丝、窃听器、子弹等等奇奇怪怪的东西——你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在他被遮盖的右眼留下印记。

    一句虚情假意的谎话都不愿意对我说吗?

    “现在最喜欢你”“现在只看着你”……曾经太宰治欣赏的作为一个合格的首领、一个聪明人的特质,现在让他无比痛恨——更让他难以接受、甚至克制不住地想要远离、又硬生生停留在原地的事情是:即便如此,他也不痛恨你。

    爱……但那也并不是爱情,太宰治低低地叹口气,黑色的皮鞋从那双已经被一根一根挑断手筋的手掌挪开,蜷曲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甚至没有动弹一下。

    真无趣。这种对他而言乏善可陈的事情,也是你的工作,但你总能轻易找到乐趣,难道是武斗派的特点吗?太宰治联想了一下,把中原中也替换到你的位置——好恶心。

    果然,只有你是特别的。

    但他在你心里是什么呢?□□送来的好用的工具人?被包/养的逗趣的情人?最近看的顺眼的sex-partner?

    反正不是名正言顺的恋人,太宰治想起曾经瞥见的手机屏幕、冷冰冰的:P·M太宰治,心里又酸又苦。

    这样的备注,怎么看都不是昨晚还在亲吻、拥抱的亲密关系。他这么想着,心情更恶劣了,手下的动作越发狠辣,言辞也更刻薄而犀利,最后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意思了:“小姐,你的未婚夫已经把相框后的东西交给我了,为了我们各自都能节省时间,可以拜托你,快点交代一下吗?”

    *

    “太宰治——你这样的恶鬼,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对你付出真心的!”

    “你不会拥有——”

    这算什么?临死前的诅咒?不过是失败者的垂死挣扎,他在心里反复否定这样听过无数次、比这还要更恶劣的纯粹带着憎恨的发泄的咒骂,但心情依然陡然跌落谷底。

    不过他一向擅长掩饰情绪,面部的肌肉没有一块不受控制地抽动,依然和刚才一样,端端正正地停留原地,和周遭呆愣愣地半点不会看眼色的下属一样。

    你们的四肢也被打断了吗?太宰治完全忘记自己前不久才教训了不听指挥擅自行动的下属,心情恶劣地挑刺,快刀斩乱麻地把情报从神志模糊的间谍小姐口中掏出来。

    他站定在审讯室,冷眼看着满脸血污、两眼无神的女人,她还在呢喃着什么,大概还是对他的怨憎吧?——太宰治这么想着,向前几步,皮鞋踩在掺杂了人体组织的血泊中,耳朵里钻进一声道歉的话语:“优君,抱歉、都是我……”

    她的声音随着逐渐微弱的气息慢慢地弱下来,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太宰治的表情一点一点暗下来,从战战兢兢的下属腰侧抽出手枪,食指扣在扳机上,对准气息微弱的女人,连开三枪。

    眼见着要打空一个弹匣,审讯室外有下属走了进来,这个在横滨最混乱的时期就加入Port Mafia的中年男人,余光撇见血肉模糊的惨状也忍不住卡了壳,在太宰治冷冰冰的视线下打了个寒战,低声汇报:“您的电话。”

    太宰治偏过头觑了一眼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是你的电话号码——为了赌气、又或者也怀抱着期盼这样软弱的情绪,他压根儿没有在通讯录里加入你的姓名。但那个聪明的脑袋,把你迄今为止更换的五个电话号码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算什么?他就是这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廉价存在吗?

    太宰治没说话,下属也不敢问,只能兢兢业业地站在一旁,手机在那双高高举起的手上震动着,二十秒后没了动静。

    这么没耐心吗?太宰治沉默地站在审讯室深处的黑暗中,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再没有第二个电话响起来了。

    “你不会拥有——”刚才的诅咒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来。……他想拥有什么呢?真是自作自受,太宰治冷嘲地想,索然无味地把枪递给刚才的下属,掠过再也没有动静的手机,径直离开了审讯室。

    利用皮相博得他人的爱恋、吐露一句又一句的甜言蜜语,最终轻飘飘地弃如敝履、摧毁对方的组织——真是自作自受,太宰治在心底重复,而且你更胜一筹,他甚至连情话都没听过几句,就自顾自地……不,才不是所谓的爱。

    *

    果然还是小孩子,被嘲笑了身高就生气了吗?

    这段时间有笔大生意要谈,部下捧着一摞又一摞文件在办公室来来回回,我挑了几件要紧的事批复,随后难得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刚才给太宰的电话没打通。我盯着自然挂断的手机,备注上的“别人家的黑猫”随着变暗的屏幕消失不见,转而拿起工作用的手机联络他的部下,依然杳无音讯。总算费劲地启动大脑:昨晚太宰还约我今天中午一起吃饭,说明他今天没什么工作——是紧急任务吗?

    我一想到他轻飘飘的体重,晚上他硬要从背后抱着我时,我感知到的肋骨的形状,一时间忧心忡忡起来。

    即便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太宰作为脑力派的干部,通常都在后方、森鸥外为了任务成功完成,一定会优先保证他的安全、他本人的头脑也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但是,我一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的人从鹤见川捞出来的湿漉漉的黑猫,心情就沉重起来:太宰是只好奇心重的猫,会被自己害死的!

    *

    太宰治安静地站在猫咖外的路灯下。

    他不喜欢你的视线落到除他以外的生物上面,这样强烈又极端的占有欲甚至蔓延到动植物身上。在你们确定“关系”一年的时间里,你去猫咖的频率,已经从一周一次降到一月一次了。

    他的手指攥着路灯已经生了锈的铁杆,在那层棕色的漆面上印下一圈白蒙蒙的雾气,很快被偏移的手指抹去。太宰治透过玻璃望向面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都是相貌出众的人,多般配。

    *

    最近来日本谈合作的法国组织的负责人实在有点讨人厌。

    我心烦意乱地摸摸趴在腿上的小可爱的背,在她睁大眼睛甜甜地“喵喵”叫着用湿漉漉的鼻头蹭着手背的时候总算能笑出来了。

    对面看不懂眼色的法国男人终于说完一连串花言巧语的废话,转身用一口生涩又别扭的日语点单。我起身帮忙和服务生沟通,顺手给至今还没联系我的小男友发了条信息:我要晚点吃饭,给你订了午餐到□□。

    手机在手心震动了一下。这次回消息倒是很快,我看也没看菜单,习惯性点了奶咖:“加奶加糖,不要太冰。”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和太宰认识的第二个月,跟□□的合作尚在蜜月期,去那栋横滨的地标建筑时,凑巧听见了黑色大衣还有些不合身的太宰对咖啡奇怪得可爱的要求。交往后他也一直对我的办公桌上没断过的清咖持有很大的意见,在第三次听见他嘀嘀咕咕“古怪的口味”后,我饶有兴致地让他复刻一杯“无咖啡因没有冰块的有糖有奶的冰咖啡”。

    好吧,味道确实不错。总之,这样一点都不大人的咖啡从此就成了我和太宰家中的常客。

    我跟服务生再次确定了菜单,垂下眼看小男友的回复,简简单单的词:不用。和屏幕上方一大段一大段还夹杂着可爱的颜表情的消息反差格外明显。

    是还在生气吗?我迟疑地想,手指虚虚地按在屏幕上,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

    还在犹豫的时候,金发碧眼的男人已经同我回到座位,继续用兴高采烈的昂扬语调拐弯抹角地说着废话。

    *

    其实太宰也是这种说话风格。

    等他无精打采地去更换了衣服,回到□□的会议室的时候,就是用一种跳跃的活泼的腔调,彬彬有礼地打着官腔,讲一些委婉的、旁敲侧击的车轱辘话。琐碎到让我不耐烦地忍痛打了九九折强行结束谈话。

    在最后和森鸥外哈哈一笑对视相望着用力握手的时候,我总算仔细看了眼这个难缠的小鬼。

    虽然只看见了一只眼睛。

    真漂亮的眼睛。

    不过,即便我很喜欢太宰的眼睛,也喜欢太宰治,但是,果然没办法喜欢上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

    我结束了与那个油嘴滑舌的法国男人的对话后,再度想起了一直搁置在床头柜里的戒指:不知道太宰愿不愿意考虑一下入赘呢?

    *

    太宰治沉默地站在门口,又在看见信息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从□□提着你给他订的海鲜粥,慢吞吞地走回你们共同的住所。

    路上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了解情况了。海外一异能组织的负责人,本人也算有一点点能耐——当然比不上最年轻的干部,但是……太宰治从消毒柜里取出碗筷,白瓷碗、没有一点花纹,这栋别墅的家具都是这样的风格:简约素雅到完全看不出房屋主人的个性。

    如果是你喜欢的呢?

    你会和那个男人一起挑选家具吗?不,说不定连婚房都是你们一起选择的,那里将处处填满你和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反正不会像和他住在这里一样,空荡荡的,连束花都没有,甚至充满戒心到书柜、橱柜都没有放置什么东西。

    太宰治食之无味地放下筷子,把餐具放到洗碗机里就撩开手不管——所以也是可以理解你的,毕竟他并不是什么合格的能够共度一生的对象。

    不,他也完全没有这种打算——太宰治再次在心底否定,坐在床沿冷淡地看了眼没有任何消息的手机,拉开床头柜,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那是什么?

    *

    大惊吓!

    灭口灭口灭口灭口灭口……

    很难描述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年少时初次执行暗杀任务去别墅蹲守的时候,看电视剧入迷被任务对象逮个正着的那种三分茫然三分惊慌和四分尴尬,最终汇聚成十成十的杀心。

    这样复杂的情绪。

    但是,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伤害猫。

    我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戒指盒的炸毛黑猫相顾无言。

    今天的猫有点可怜。

    我的手还捏着门把,视线落在不知道在我们分离的六个小时中经历了什么,把自己好好一只毛光水滑的家猫搞得像流浪猫一样的太宰治的身上。

    衣着虽然整整齐齐,但他搁在床头的袖口都因为主人下意识的力气皱皱巴巴的挤在一起;脊背依然笔直得向上,但他转过头望向我的时候,那只眼睛都是灰蒙蒙的,像埋在泥土里千万年的琥珀,因为漫长的时光而沉郁。

    太可怜了,像被主人遗弃后还没有完全接受现实的猫,怀揣着不安的预感在家门口徘徊。

    即便心里清楚地知道:被抛弃了。但还是抱着细微的期望,又因为自尊,不肯承认这样的现实、不肯承认自己还有着软弱的感情,一步三回头的等待那扇门打开的可能。

    “怎么了?”我习惯性想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进门的时候把外套放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无奈地叹气,“没糖给你吃,晚上一起去昨晚说的地方?”

    掏出手机准备订座的动作被他探出来的手拦住,我低头和太宰治对视,他的眼睛空茫而晦暗,像闪烁的星辰,明暗不定,手指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仿佛我能很轻易挣开一样。

    微微抬起头的时候对我露出一个和往日无二的清爽的笑容:“不用哦,我才吃过。”随后声音又上扬了一些,“姐姐不是也才喝过咖啡吗?”

    好像看到主人偷偷撸别的猫的家养小咪……愤怒,又强装不在意,忍不住了就“喵喵”地不停谴责。

    有点心虚。

    太宰好像确实一直都不太喜欢动物,狗就不用说了,难道对猫的感观也很差劲吗?我看了眼袖口不可避免沾上的猫毛,鼻尖还能嗅到一点咖啡的香气,对太宰看出我之前去了哪里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倾身上前回握住他的手,真诚地保证:“下次一定提前告诉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

    下次。

    那我算什么呢?太宰治垂下眼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克制住质问的欲望,抿着唇侧过脸,视线落在被随手搁在床头柜上的戒指盒,红色的绒布盒子有一角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像你们的关系一样:亲密、又脆弱到一推就碎。

    好半晌,在你晃晃你们相握的手时,太宰治又笑起来,在嫉妒、厌恶、占有欲这一系列污浊又不堪的情绪中挑挑拣拣,勉强组织出一段和他往日一样会吐露的话语,尾音微微上扬:“结婚也会提前告诉我吗?”

    他单手打开盒子,漫不经心地扫过钻石折射的光辉,转而笑着把自己已经和你一样高的身体塞到你怀里:“姐姐要把这对戒指送给我吗?”

    *

    我很想对太宰治说:你已经长大了,是很大一坨的成年猫了,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单手就能拎起小奶猫!

    但是低头瞧见他的眼睛,和他手中的钻石一样,被切割得流光溢彩,我却总觉得里面都要破碎了,硬生生把那句吐槽咽了回去。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下,今早留下的红痕还没有完全褪去,简直无奈又好笑,还是没忍住:“不要搞得像家破人亡、被我强取豪夺的小可怜啊!”

    “不想和我结婚?”我掐着他的脸,看着他吃痛地吸了口气,又像被打破什么固有认知一样瞪大了眼睛,方才空空落落的落寞神色都被这样少年气的动作敲碎,看着就像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一样,简直让我这么久做的心理建设再一次塌了一角:和未成年……简直是犯罪啊!

    “总不会是要和我分手吧?”我原本狐疑的表情在□□的心操师呆愣愣地重复了一遍“分手”以后彻底绷不住了,扶着太宰的肩坐正,拧着眉和他对视。

    “不……”太宰治像大梦初醒一样,喃喃地吐出一个音节,眼睫毛扑闪着,犹豫着直视我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又拐了几个弯,在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后嘴角疯狂上扬,小狐狸一样高高兴兴地把戒指给我戴上,还非常女子高中生地把抽屉里的手机拿出来,挑了好几个角度拍下我们戴上对戒后相握的手,声音甜甜腻腻的,像淋了蜂蜜的奶油蛋糕:“明天我们去填婚姻届吧!”

    “啊,第二层抽屉有,我已经填好了。”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在太宰治的催促下俯身去拿上个月就预备好的婚姻届,又拾了支签字笔给他。

    太宰这时候完全不像工作的时候哼哼唧唧什么“笔不好用”“椅子不舒服”,快快乐乐地趴在我腿上格外慎重地签下姓名。我看着短短三分钟内,从头顶下雨的可怜小猫到浑身开小花花的趾高气扬的家猫,陷入深深的困惑:所以,太宰今天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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