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哄哄我吗?”

    梳妆台的镜子里映着摇曳的红围巾的下摆,一个错眼就消失在镜中。他的手像叶脉标本,青紫的血管在手背上蔓延,按在首饰架上的指尖,和甲面一样呈现不健康的苍白的颜色。

    草木总是从叶尖开始枯萎。

    “我永远和您在一起。”

    太宰治的手冰凉,我缓慢又坚定地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侧着身体、抬头和他相望。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原先悬浮又平淡的笑容突兀地恍惚起来,凝固在唇角。

    首领大人被我扣住的手蜷缩,他的指尖搭在我的手背,指甲划过之后,留下浅浅的白痕。

    我的视线似乎有温度一样,令他的笑容融化成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又是这样。

    我克制又礼貌地握着他的手腕分开我们十指相扣的双手,自己抬手到后颈,摸索着把项链戴上。

    “走吧。”

    黑色的裙摆划过凳腿,太宰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让被推开的凳子,我挽着他的手臂,睃眼墙上的挂钟,“宴会要开场了。”

    太宰治没有再说话,落我半步,绅士地脱下西装外套,准备披在我的肩上。

    “你要我这样去跳开场舞吗?”我按住他的手臂,难掩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番修身的马甲勾勒出来的身材曲线,捏了捏手下的肌肉,“太瘦了,我不是让小银提醒你吃饭吗?”

    “Port Mafia不需要首领夫人去跳开场舞。”太宰治比我高一个头,轻而易举地让大衣盖住我的肩膀,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太宰治身上清幽的味道和早晨的清咖的香气从大衣传到我鼻尖。

    我恍然,也没有逼问他的兴致,若无其事地歉意和他玩笑,径直略过吃饭的话题:“这几日总是做梦……有时候在梦中和你跳舞。”

    那双和凌晨的横滨的黑夜一样的眼睛忽而掠过流光,仿佛黑夜的流星,转瞬即逝。首领大人素来沉凝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我听着,仿佛还有些战栗的意思。

    “我……很抱歉。”

    等我微微偏着头看过去的时候,太宰治的表情还是和往常一样,声音也平静下来。但轻轻按住我放在他小臂上的手的时候,好像又痛苦起来,“我不能够这样。”

    “抱歉。”

    首领大人又道歉了。

    这就是我没办法对他吐露天长地久一样的花言巧语的原因——“永远在一起”“不会离开”,说得好像我能做得了主一样!

    四年前的某一个夜晚,湿漉漉得能拧出水的流浪猫敲响了我们同居的别墅。

    “你——”今日没有下雨,入水的猫穿着浸透的沉甸甸的黑色西装站在门口,门顶的夜灯透着晕晕的昏黄的光圈,黑色皮鞋踩着的积水也闪烁着微光。

    我止住已经哽在喉管的埋怨,仿佛生怕惊扰布谷鸟的农人,若无其事地侧过身,让年少的恋人进来,又紧赶慢赶地去浴室放水。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深夜格外清晰,偶尔从浴室的小窗户外传来一两声蝉鸣蛙叫,却更显得寂静。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探着头去唤他,瞧见太宰治还站定在门口,门也没关,在我取了毛巾过去的时候,夜风才帮忙锁上门。

    太宰治垂着眼睛,在我的影子靠近时好像被惊醒一样,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我被吓了一跳,他的手明明那么冰,捉着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总觉得要被灼伤,下意识就想甩开。

    他没有抬头,额前的碎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扒在额头,我才把毛巾放到他头顶,一时间也有些生气了:“太宰治!”

    “拜托了——”他的声音像哭号一样,却还是吐字清晰,攥住我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竟然发起抖来。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又低声哀求着,“小姐,和我结婚吧,拜托了!”

    男色误人。

    我本该因为如今的已婚身份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就在他当晚如同魔法一样从床头柜取出对戒和婚姻届,一边吻着我、催促我填写婚姻届,一边为我戴上戒指——太宰治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还是我蹙着眉自己动手,又叹着气为他在无名指拴上那枚莫比乌斯环的素戒的第二天。

    Port Mafia首领森鸥外死亡,太宰治继任首领。

    无论是作为首领夫人的我,还是另一个组织的首领的我,在Port Mafia疯狂扩张的这四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受到损害。

    我没有办法苛责他——如果我没有和十六岁的太宰治交往两年。

    其实在故事的开头,我们只是心照不宣地暧昧着。直到太宰治有一天苍白着脸、用一种虚弱的、空茫的眼神凝望着我,好像注视着什么符号、锚点一样。

    实在是过于深沉又可怖的情感。

    但我们才相处不过半年。我困惑地用玩笑的语气询问他,婴儿肥还没完全消退的少年默不作声地凑上来试探着亲吻我的唇角。

    我没有和未成年发生关系的打算,手掌轻轻抵住他的胸口,隔着衬衫都好像能摸到他分明的肋骨。

    太宰治似乎因为我手掌的温度从梦中惊醒,头垂落在我的颈侧,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晨的餐桌上,我端着碗碟惊讶地看着他:“绷带怎么换了个方向?”

    “是不是与众不同?”太宰治今天好像恢复了一点精神,只是露出来的右眼周圈有些青黑。

    我给他递了盒牛奶,坐下来才随意地回应:“你一直与众不同。”说着,我抬头望向太宰治,端详他俊秀的面容,“不如别在脸上缠绷带了,更好看。”

    “不可以呀,姐姐。”

    太宰治用一种缠绵又惆怅的语气拒绝了我,却又对我笑起来,好像调情一样。之后又不说话了,低下头,不再和我对视,一直到要出门的时候,才在玄关回头看着我。

    有点悲伤。

    我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看破碎后流光溢彩的宝石,又好像看见了黑夜里的萤火虫,待天光初晓,就销声匿迹了。

    “请……一直看着我。”

    那时候的我比太宰治还高一些,垂眼为他打上领结:“现在不是在看着你吗?”

    真是讨人厌的男人。

    太宰治分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永恒,偏偏总是逼着我说,每每又一副虚弱无力的痛苦模样,倒像是被我欺负了似的。

    在他求婚的前三个月,我实在耐不住他长达两年的纠缠,在太宰治又一次试探性地站在我身后,为我戴上钻石项链,说着什么“硬度”“永恒”的时候,无奈地抚上他的脸颊——收获一只四肢僵硬的黑猫。

    所以说,他到底想要什么?我万般无语,但还是轻轻啄吻干燥的、还有点凉意的嘴唇,分开的时候如他所愿:“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太宰治的眼睛像泛起涟漪的水面,溢着粼粼波光。他明明总算听到了一直撒娇卖痴要听的话语,结果表现得活像是受到了重大打击。

    “抱歉……小姐。”他突然哀求着和我道歉,睫毛落在下眼睑,像哭出来一样。但下一次,还是会责备我怎么都不肯骗骗他。

    太宰治明明才是最会骗人的,也是最擅于拆穿骗局的精明的家伙。

    “骗子。”

    没多少人敢前来和Port Mafia的首领攀谈,多是围在作为最高干部的中原中也旁边,尾崎红叶笑吟吟地在一旁打着圆场,我和太宰治倒像是陪衬了。

    也正合我意。太宰治难免有一两个要应付的对象,轻飘飘地打发了人走到我身边,给正对着马卡龙大快朵颐的我倒了杯红茶。

    一下没了胃口。

    他已经二十二岁了,比我还高。我抬起头和他对视,好半晌撇过脸,冷淡地撂下句话起身往休息室走。

    太宰治在编织一个梦境一样的骗局。

    宴会厅的三楼是独属□□高层的休息室。我提着裙摆,高跟鞋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奏着乐,让人烦心。

    皮鞋落在地毯上的声音更吵闹。太宰治竟然已经在楼梯口等着我了。

    我站在他下首,宴会厅的灯光明亮如昼,有些刺眼。干脆就低着头,不再看他,也没什么好气:“你挡着路了,首领先生。”

    “……抱歉。”他没有指责我无理由的怒火,自觉地站到侧面,牵着手把我带上来。

    婚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总是在道歉,太宰。”我叹了口气,面对年轻的首领爱人,我也总是束手无措——你是怎么走上这样的道路呢?

    像和空气斗争的猫,自顾自地生闷气、自顾自地不高兴,成为首领后像跟自己作对一样,不肯喝加奶加糖的咖啡,逼着自己咽清咖;也不再哼哼唧唧地逃避工作,反倒缩减睡眠时间、加快整个□□的工作效率……但他也并不像有什么目标,只是想要把过去的自己全盘否定。

    果然还是小孩子。

    太宰治下意识地又想道歉,最后嗫嚅着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安静又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弯下腰,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清浅。

    我牵着他坐在休息室的床沿,目光虚幻地落在对面的落地窗上发呆,好半晌才低声询问:“你打算跳下去吗?”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楚,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宰治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收紧,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我拦住。

    “你想要我殉情吗?”

    “我不希望你死去。”

    他这下回话倒是很快。

    但是——

    “真贪心。”我慢慢松开他的手:想要两个人殉情,又不希望我死去。哪有这么两全的事呢?

    “嗯……”太宰治这时候反倒笑起来了,声音轻快,“毕竟是mafia嘛。”

    “我也是mafia。”

    虽然当了首领以后,太宰治总是向我道歉,但说起情话来还是驾轻就熟的:“正好是天生一对。”

    不。我侧过头和他对视:“我不希望你死去。”

    Mafia总是贪婪的嘛。

章节目录

文野乙女/黑泥饲养记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咏絮才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咏絮才高并收藏文野乙女/黑泥饲养记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