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周斯扬便准时出现在大堂的喷水池边——

    两眼呆滞,目光定住,手里撕着一片不知道从哪揪下来的树叶。

    “还没睡醒?”

    同在第一队的许知怡,也慢慢走到水池边坐下。

    她麻木点头,算作回应。

    于是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研学手册上写明了日程:上午去牛车水唐人街和鱼尾狮公园,下午参观国立大学。

    “研学”加“游”,两不误。

    米亚突然从远处的三队集合地跑来,一脸惊慌失措。

    “怎么了?”

    她弯下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咬起耳朵:“我的领花不见了。”

    周斯扬抬头,耷拉着眼皮像只慈眉善目的老骆驼,一边不紧不慢摘下自己的:“给你。”

    “那你不戴了?”许知怡微微睁大了眼。

    她摇头。

    倒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只是系着难受,周斯扬深刻怀疑这领花的设计者根本没考虑过她这种头大脖子粗人群。

    而且真的好热啊……

    “没有的话,马上罗老师肯定要骂你的。”何牧天也踩着最后五分钟出现在大堂。

    他还额外挂了个相机包,待在空调房就已经满头大汗。

    “好努力啊老何。”周斯扬渐渐清醒过来,“别一会儿没出门就化了。”

    “我谢谢你。”他利索地翻了个白眼。

    连哄带打发地送走了米亚,周斯扬继续享受着被迫社交前的时光。除了有点饿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你真给她了?”

    一旁的许知怡,正慢条斯理打开保温杯,吹着热气。

    周斯扬没太反应过来:“给什么?”

    对面瞟她一眼,过了好半天,才施恩似的开口:“你没想过,她怎么就跟你说?”

    “表达惊恐吧。”周斯扬大概猜到她的意思,尴尬笑笑,懒得继续这个话题。

    “谁知道呢。”

    许知怡识趣地住了嘴,起身走向别处,像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

    等确认人家已经走远,何牧天才敢大胆啧嘴:“你们女生真麻烦,跟宫斗一样。”

    “放屁。”周斯扬丢出两个字。

    “你有点素质好不好。”

    “那也比你们男的在背后说人小话强。”她回了个白眼。

    “我是吵不过你。”何牧天哼哼道,“你就适合跟邵嘉一吵,哎,不讲理遇上不讲理的。”

    周斯扬刚要火力全开,便被一根巧克力棒吸引了注意。

    “吃不吃?”

    周斯扬一把抢过来:“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

    “那我就大发慈悲地接受它。”

    两个人不约而同,各自哼一声。

    “真有默契。”

    喷水池后传来声响。

    周斯扬回过头,见林岳正坐在水池背面看杂志:“你怎么也在这?”

    “池子你家的?”

    林岳抬起眼,漂漂亮亮的黑眼珠子怎么看怎么招人嫌。

    周斯扬忙着嗦巧克力棒,一甩脑袋,没工夫跟他一般见识。

    “所有同学,准备排好队上车了!都按顺序站,一个一个不要挤!”

    远处的教导主任举起小黄旗子,冲四面八方喊着集合,油光水滑的一颗秃头在灯下闪闪发亮。

    周斯扬正看着他乐,手机突然响起高老庄的经典彩铃,瞬间眉头紧锁。

    “谁是'秃头船长'?”何牧天正好看到屏幕。

    她抄起手机,塞完最后半截巧克力棒——

    “你刚刚说那个,死不讲理的。”

    在新加坡的清晨,手拉手排排队逛小唐人街,类似于大白天组团逛夜市。

    何牧天跟周斯扬的眼前,依然频频闪过早饭桌上花花绿绿的丸子,两个人还都没吃饱。

    “我好饿。”何牧天很坦白。

    “谁让你不吃。”

    “你不饿?”

    “饿。”周斯扬又回到起床时的状态,“我不爱吃甜的,但更不想逛个街还另买早饭。”

    何牧天苦着脸:“我也是。”

    周斯扬又想起刚刚和“秃头船长”唧歪的半小时,忍不住翻翻自己干瘪的荷包。

    将近一千块的人民币,只兑了二百新币,大部分还都是一块五毛,周斯扬很懂亲妈的良苦用心。

    “老何,”她神秘兮兮凑过去,“你打算给他们带礼物吗?”

    “关系好的带吧。”何牧天犹豫道,“应该会买点小特产,但常见的东西还是看汇率。”

    周斯扬竖起大拇指:“真精,咱俩想一处去了。”

    “你想夸自己就夸,这不都是常识……”

    话虽如此,何牧天却照样很受用,毕竟他总怀疑自己在罗君眼里有点傻。

    沿路走着逛着,到处都是卖肉脯冷饮和小工艺品的摊贩。周斯扬很乐意看那些做旧风味的古玩,甚至连冰箱贴都想成打带回家。

    几人走进一家木刻坊,店里光线昏暗,每一格都彩釉闪闪,摆满风格迥异的小梳。几座浮雕很有佛家塑像的敦厚,尤其是正中的天福宫。玄关摆台上点了檀烟,挂着串手工风铃,刚推门,穿堂风便吹开一阵桃木香。

    越过花色繁杂的狮头铜镜,周斯扬一眼相中几个摆在角落里的木雕。

    “你看这个鱼尾狮,和猫头鹰,哪个好看?”她举起两只小巧玲珑的素雕。

    何牧天摆弄着一个印第安小人儿:“你们女生都喜欢这个?”

    “只代表我,们不一定。”周斯扬敲打他,“审美这种东西很私人的,照瓢画葫芦是大忌。”

    何牧天噎住,话被堵的干干净净。

    “老板,这个小猫头鹰多少钱?”周斯扬打定主意要带它走。

    “十五。”

    “哦。”她看了看,又举起鱼尾狮,“那这个呢?”

    “二十。”老板娘忙着收拾货架,没空顾她。

    周斯扬犹豫了,毕竟是单买哪一个都很肉疼的价格,她不想才第一天就大出血。

    “急什么。”林岳正好靠在一旁的柜子上翻书,“往前走走看,会有一样的。”

    他捧着杯柠檬汁,很显然刚买的,白生生一张小脸上看不出半点暑气,闲适又体面。

    “你小子会享受啊。”何牧天见状,毫不犹豫地伸出魔爪,“行了行了拿来吧,该换人坐坐龙椅了。”

    “哎……”

    林岳还想说点什么,便被一个熊抱截走了饮料。

    本以为对方会炸毛——至少是周斯扬自己的话就会,人家却只是叹着气背过身去。

    小少爷作派。

    周斯扬又替自己寻了个新由头,轻哼出声。

    “你哼什么?”林岳气定神闲开口。

    “我什么时候哼了?”

    他半抬起头,谐谑地瞟她一眼:“哼了你还不承认?”

    周斯扬有些心虚——

    凡是真做了的事,她一概没底气硬扛到底。

    “你管我哼什么。”

    她气咻咻走开,准备进攻下一家。

    何牧天叼着吸管,有意无意踱过来,冲着周斯扬远去的方向撇撇嘴、摇头。

    “我说你是不是小日子过太顺了,想给自己讨点儿没趣啊?”

    林岳不气反笑:“我在这里正常站着,怎么,碍她眼了?”

    见又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何牧天自认无能,起身用力拍拍他的肩——

    “年少,少不更事。”

    说罢,带着饮料扬长而去。

    林岳留在原地,整个人由内而外一团乱麻。刚抬腿要走,便注意到角落里那团猫头鹰,眉心不自觉拧成结。

    黑乎乎的,丑死了。

    那天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新加坡国立大学。

    或许是正值午休时间,各队看上去都多少有些人心涣散,难得安静却懒洋洋地穿梭在草坪上,尽力感受来自亚洲顶尖学府的熏陶,吸收天地之灵气。

    整个校园大而宽敞,教学设施现代化。偶尔能看见不同肤色的学生背着包,步履匆匆地进入各种场馆。

    “看到好大学的环境,是不是一下就有了认真学习的动力啊?”

    走在队侧的罗君突然开口道,周斯扬与何牧天一时不知道在点谁。

    “你们都好好努力,以后要是有谁能考来这里,可是给学校都长脸了。”

    听明白是一箭双雕后,两人忙不迭点头,似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

    “这种大学以后都是要申请的吧。”林岳冷不丁出头接棒。

    “对。”罗君看向他,“所以好成绩只是一部分,也是最基本的。”

    林岳点头,罗君目露赞许。她一向喜欢这种野心勃勃、有胆识出头的学生。

    “你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七班林岳,班主任是付雨华老师。”

    “付雨华”三个字一出,周斯扬下意识抬头,同时捕捉到罗君眼里的了然,赞赏之情较刚才更甚。

    虽说书生不问出身,但付雨华的名字在全校范围内都属于响当当的头一份,多少家长曾明里暗里撺掇过她开小班上课。

    难怪会让米亚那么怵。

    能在这样的班级里处于第一梯队,林岳大概也……

    “周斯扬,罗老师可对你寄予厚望啊。”

    周斯扬被拍得一个激灵。

    “就朝这个方向,拼一把,再过几年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面对罗君的笑容,她干笑两声,有些局促地抿嘴低下头去,也不知道“这个方向”指的是国立大学还是林岳。

    “还有你,别就会看着笑。”

    身后的何牧天也没能幸免于难,咧着的嘴一秒收回。

    “下次要再只有英语考成这个样子,我的课你就别上了,上数学去吧。”

    周斯扬移开目光,四处乱瞄,把这辈子最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林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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