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红酒下去,整个人都晕晕的。

    乔郁有点酒精过敏,原本冷白的皮肤此时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发呆。

    手机震动了一下,有人发过消息来:【去接你?】

    乔郁揉了揉太阳穴,回道:【还没结束呢,我在外面喘口气】

    对面消息回得很快:【啧啧,你这读的到底是管理学博士还是喝酒博士?】

    乔郁被逗笑了,脸颊上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低头打字:【导师美名其曰—见世面】

    这样的饭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月两三次的程度,乔郁的导师是业界大牛,和他吃饭的自然也都是行业大佬,乔郁作为他手底下的唯二博士生,经常被拉过来挡酒。

    乔郁不爱喝酒但也不好拒绝,毕竟是学管理的,混个脸熟后都是人脉。

    她关上手机,抬起眼眸深呼吸了口气,准备回去再灌两杯红酒。

    乔郁不急不慢地走到包厢外,听里面的动静,意外地发现有些安静。

    刚刚不是还嗓门震天响,一口一个好哥们吗?

    现在这是聊崩了?

    乔郁站在走廊中间,思量了下要不要进去,路过的经理客气地微微弓腰:“您好女士,可以稍微让一下吗?谢谢。”

    闻言,乔郁条件反射地往墙边走了两步,看着会所的经理打头开了门,一列服务员推着餐盘、拿着红酒鱼贯而入。

    还加菜了?看来局面尚在掌控之下。

    乔郁跟在最后一个服务员的后面走进去。

    突然发现包厢里多了几个生面孔。

    她蓦然和主座上的那人对上眼神,其实也不算陌生。

    只是很多年没见了而已。

    少年生涩的面孔在记忆里一闪而过,眼前人的眸子微冷,眼尾狭长,线条轮廓惊艳分明,上位者的冷淡扑面而来。

    乔郁心颤了颤,错开了眼神,想要找到原本的位置坐,但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才离开了十分钟,包厢里的格局早就大变样,导师两边都坐了人,她有点难堪地停留在原地,不知坐哪是好。

    陈教授注意到了自己的小徒弟,跟一边的服务员说道:“帮我在旁边加个椅子。”

    但另外一道清冷悦耳,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坐这就好。”

    乔郁顺着声音看向主座,是陆晏。

    他叫她,坐他旁边。

    一屋子的人边说话,边把眼神聚焦在两人身上,乔郁硬着头皮走过去,顺了顺裙摆的弧度后坐下身。

    她咬着下唇,先打了个招呼,声音很轻:“好久不见。”

    陆晏不冷不热瞥她一眼:“多久了?”

    周围人原本还在各自说着话,现在全都降了音量,竖起耳朵认真听。

    乔郁愣住,脑子里做了个计算题,不确定道:“七年?”

    上大学后就没见过了,今年她博一,满打满算是七年。

    陆晏懒懒靠着椅背,给她倒了杯浮上冰块的威士忌,却又很久不说话,久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他们俩人身上略过。

    他忽地直起身,高大的身形清瘦而挺拔,居高临下地侧过眼神,声音低沉:“是七年四个月。”

    落地玻璃外,跨越城市的江流汹涌入海,雷声从远方天际线隆隆响起,乔郁本就恍神的心思被吓得不轻,握住酒杯的手一抖,撒了大半出来,酒水渗过桌布滴落在她白色的棉麻裙摆上。

    她连忙抽了几张纸覆在桌上,一旁的服务员眼疾手快地上前收拾乱局。

    挤了个人过来,乔郁被迫侧身靠近陆晏,闻到了一股莫名熟悉的木质沉香。

    “小乔你跟陆总够巧的啊。”陈教授在一旁调侃,“陆总刚来撒了杯红酒在椅子上,你来打了杯威士忌在桌上。”

    包厢里尽是笑声,有人状似貌不经心地问:“诶,陆总和小乔怎么认识的?”

    陆晏瞧那人,冷淡回他:“同学。”

    那人收嘴没问,倒是陈教授继续追问:“陆总不是北城大学的吗?小乔一直读的海大啊。”

    自己导师的问题自己回,乔郁擦着裙子上的水,连忙道:“我们是高中同学。”

    “哦,那你俩熟。”

    服务员终于收拾完,乔郁正过身子,摇摇头:“不算熟啦。”

    陆晏喉间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微微翘起的眼角带了点散漫,压着声:“是,一点也不熟。”

    明白人的眼神在他俩间打转,但人家不乐意说,咱也不兴问啊。

    酒桌的话题马上转到外贸环比涨幅上,毕竟主座上的陆总就是做国际商品期货起家的,上半年的五只股票赚了四十五个亿,旗下私募基金早已上百亿,算是从散户做到大佬的神了。

    乔郁松了口气,好歹是学管理的,行内关于陆晏的新闻只多不少,之前硕士实习的时候还给他公司投过简历,最后被HR拒了,理由是不招公共管理专业的。

    这次的拒绝还让她好好思索了下专业前景和心目中理想职业之间的差异,最后博士转到了工商管理类。

    酒桌上觥筹交错,没有利益相关的乔郁被晾在一旁。

    七年四个月。

    真的很久,明明高中的时候还算熟,但怎么后面都没联系了......

    高考后,陆晏去了北城,她去了海城。

    好像当时加了企鹅号,还互相打过招呼。

    但这个聊天框慢慢地成了在通讯录躺灰的对象。

    酒过三巡,圆盘上的菜被转了一轮又一轮,乔郁误打误撞喝了一小口威士忌,下喉的时候才恍然想起自己刚喝的红酒,两种混着喝,怕是要醉。

    乔郁点开桌上的手机,勉强看清楚是9这个数字。

    她后靠在椅背上,半敛眼眸不搭话,只是浅笑着面对其他人,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精致五官在恰到好处的暖调灯光下显得格外漂亮。

    特别是鼻翼上的那枚浅痣,美的时候多了份独特,有时候即使瞧惯了也会看得愣神。

    陆晏神情倦怠,随意回着周围人的话,但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原本低垂的眸子缓缓抬起,对上某人直盯着这边的眼神。

    吊灯的碎光折射在众人间,那双丹凤眼凉薄至极,隔着杂乱的酒桌,身后的玻璃窗外雨打落叶,瞧过来的一眼仿佛只剩冷漠。

    叶荣抵不住这样的眼神,率先败下阵来,手背上起了点鸡皮疙瘩,强装镇定地捏住装着酒杯侧过身与他人说话。

    今晚陈教授本来要撮合他和乔郁的,不知打哪来的一尊大佛,坐那就不走了。

    真烦。

    秋夜的雨很凉,乔郁裹了件风衣走在众人之后,脑子里转着自己要怎么回去的念头,原本说要来接自己的好基友没了消息,她强撑着精神点出打车软件,赫然发现现在是高峰期,前面排着一百多个人。

    旁边是CBD,外加下雨,一堆加班打工人等着用车呢。

    “我送你?司机在门口等我。”叶荣停在原地等她,仗着身高的优势轻而易举看到乔郁手机上的打车页面。

    乔郁抬眼瞧眼前刚认识的人,海市金融界挺小的,叶荣的风流韵事她听不得不少,顺口婉拒道:“不用了.......”

    话还没说完,陈教授在前面喊了一嗓子:“乔郁,过来。”

    “诶。”乔郁应了一声,又回眼前人,“陈老师找我,先走啦。

    她踩着黑色平底鞋小碎步跑到会所门口,笑着说:“老师你送我啊?”

    “呦,想得美,我自己还得蹭人家车。”陈教授还算清醒,指着门口那辆黑色宾利,“陆总刚好住东校区那,你跟他回去。”

    乔郁笑容尽失,有点子为难。

    “都知根知底的老同学了你怕啥?”陈教授拍拍她肩,从边上钻进另一辆黑车里一溜烟就走了。

    叶荣从后边走来,俯下身子凑到乔郁耳边,喷了点热息,掐着轻浮的气泡音:“要不我送你?”

    这差点没把乔郁吓死,她一个箭步拉开距离,僵住嘴角晃了晃手:“老同学送我哈,拜拜。”

    转身她拉开车门,陷入温润的木质沉香中,坐在里侧的男人敞着腿,高大的脊背松懈地倚靠在真皮沙发上,浅灰色西装被扔在后座,阖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乔郁把那随意扔着的西装稍微往里面推了点,尽量靠着最边上轻合住门,嘴张了张:“陆......”

    喊陆总?都是同学太生分。

    喊陆晏?他的身份又有点高攀不起。

    但很快,一道低沉又好像睡哑的嗓音响起:“陆晏。”

    乔郁松了口气,侧过脸露出笑容:“陆晏,谢谢你送我。”

    “您具体去哪?”车缓缓启动,前面的司机师傅问道。

    “海大宿舍北门,会绕很多吗?”

    司机笑着回她:“不会嘞,刚好顺路。”

    “那就好。”

    车驶入川流不息的主干道内,陆晏的侧脸干净利落,长而飞扬的眉毛平添少年意气,脖颈后仰着,露出异常明显的喉结,锋利而冷淡,有那么一刹那,乔郁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时有时无的昏黄灯光打进暗沉车内,她还没看清车就又黑了,酒精在隐秘的角落作祟,涌上了被美色冲昏的头脑。

    乔郁干脆直直看着他的侧脸,等着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某个十七岁的夜晚,好似也是如此。

    码头的长椅上,他攥着一把骨灰摊开手心,等风吹来撒入大海。

    乔郁站在远远的地方瞧他。

    尘封的匣子露出缝隙,高中的事情就好像昨日一样清清楚楚。

    乔郁蓦然发现,原来曾经的他们有那么熟。

    陆晏垂下头,问:“看够了吗?”

    “看够了。”乔郁回得太快,回完后想打自己的嘴。

    她僵硬地换了个方向,去看窗外的风景,黑色轿车驶在大桥上,远方轮船的汽笛声传来,红色信号灯闪烁在辽阔大江上,乔郁连呼吸都轻轻的,力求让自己看起来不存在。

    “我们结婚吧,一年就好。”

    陆晏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乔郁猛地转过头,屏住的呼吸瞬间松懈,甚至被吓得打了个酒嗝,在安静的空气里异常清脆。

    他滚动着打火机砂轮,点了支烟又不抽,修长冷白的手指搁在窗外,看烟雾被快速行驶的车甩在后面。

    “三个亿,外加苍安一栋楼。”

    “为什么?”

    乔郁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灌进来的晚风吹乱了两人的发梢。

    没多久,雨淋湿了点燃的烟,陆晏把剩下的半根攥在手心碾成灰,让它随风而去。

    他终于肯侧过脸,昏暗中的眸子冷淡至极:“我妈要死了,帮帮她吧。”

    ‘死’。

    好忌讳的一个字。

    被他干脆利落的说了出来。

    乔郁迟疑问道:“你妈......怎么了?”

    “七年前直肠癌晚期,治到现在没救了。”陆晏嗤笑一声,“临死前还要逼我结婚,怕我孤独终老。”

    乔郁呐呐没回话,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这是种穷病,五年一次的肠镜就能很好地预防风险,当时她很蠢,舍不得花钱,也舍不得每天去工厂的一百六十块钱,随便找个诊所开了点肠胃药。”陆晏半阖上眼眸,勾起的嘴角尽是冷意,“直到晕倒了才发现是晚期。”

    穷病。

    他们都是从一个小小县城里挣扎出来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直到黑色轿车稳稳停靠在海大的宿舍北门,乔郁在下车的那刻喉咙干涩,丢了句:“我考虑一下。”

    冷风袭来,她裹住风衣双手抱胸走向海大。

    乔郁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低调奢华的宾利蛰伏在昏幽黑夜中,从头到尾都跟‘穷’那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穷过而已。

    但穷带来了癌症,绝望的程度令人毫不知情也无法想象。

章节目录

向阳疯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白昼烟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白昼烟花并收藏向阳疯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