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翠,芳草萋萋;桃杏盛放,碧波旖旎。

    依岚端着一盘蜜饯在湖畔凉亭内小坐,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是岑商带回的关于肃王府的消息。

    方才星瞳鬼鬼祟祟的想要在一旁偷摸瞄一眼,被依岚递过去的恶狠狠的眼神给吓退了。

    这人嗤笑许久,调侃道:“姑娘最近不对劲,这难不成是岑公子给您诉衷肠的玩意儿?”

    依岚倒是乐得她如此想,也免了她再演戏与人瞧,是以故意将信纸捂得严实了几分,故作恼羞成怒的拍了拍身侧的石桌:“走走走,若是武功还在,我喂你几枚银针。”

    星瞳美滋滋的退后了好几步,自顾自去湖边草地里找野花去了。

    依岚还得假模假样的不时嬉笑两声,做出沉溺于儿女情长的痴傻模样来诓人,心底却在思索这些线索的内容。

    岑商传讯说,肃王是今上的胞弟,今年五十有二,膝下本有一世子,早年命丧平陵河之战。他自己也因那一战役,从领兵大将,一方大都督,成为了瘫痪在床的废人,再未出过门。

    依岚心下疑惑,依黛烟今岁四十一,二人的年岁差得未免有些大了。而且这人竟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想来只是朝廷花钱供养的富贵闲人罢了,以依黛烟的孤傲性情,怎会嫁给他呢?

    至于平陵河之战,依岚隐约记得,计夫人与她在嘉应观聊天时提到过。也是那场战役中,计夫人结识了韦潇然和怀七娘。这些旧事牵扯的,竟都是依岚的身边人,当真是愈发有趣了。

    压下心头的疑惑,她继续耐着性子读着余下的内容……

    肃王元妃与继妃皆是依氏女,名不详。诞下世子的元妃早殁,继妃乃元妃的亲妹妹,皆是原依家家主、文兴侯、兵部尚书依适昌的嫡出女儿。只是文兴侯府早已不存,这一爵位也由当朝中书令依适平的长子继承。

    继妃新婚当年,丈夫自战场归来便瘫痪,世子命丧沙场。继妃闻讯,悲痛流产,自此夫妻二人尽皆称病,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外人面前露面,肃王府庭前门可罗雀,如此情形已经维持了十五年。

    读到此处,依岚总算知晓,缘何依黛烟贵为王妃,刘守义多年苦查其身份,却毫无发现。这人在京中“病弱隐居”了,加之皇室内眷的身份遮掩,如何能被前朝的臣子轻易察觉出异样来。

    依黛烟身上的秘密不算少,依岚笑不出来了。她随手揉了这信纸,眉心深锁的思量着各方势力的牵扯。平陵河是怎样的一处地方,又经历过怎样的血雨腥风,或许她得问问计夫人才知道……

    “王府秘辛好看么?”

    一声森然的质问自依岚身后陡然炸开,于凝眸苦思,沉醉在自己心绪里的依岚,无异于平地惊雷。

    “…啊!”依岚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仓促窜了起来,甚是心虚的瞄着那个不知几时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不速之客。

    依黛烟负手立在石桌前,淡然的审视着受惊不清的依岚,“珉瑚和星瞳说,你每日与岑商相见都是笑语欢声不断。为师深感忧心,本还想督促你莫耽于私情,贻误正事,想来是我们多虑了。”

    依岚胸中仿佛有一窝兔子在乱窜,垂着眸子盯着地面缝隙里游走的小蚂蚁,双手不安的捏着裙摆来回揉搓,一言不敢发。被人撞了个正着,再多的说辞都是狡辩。

    “想来是查案颇为顺遂,都有闲心撺掇人过问为师的私事了,嗯?这些事和你要查的家仇,有关系么?”依黛烟近前两步,直接将依岚逼退到了亭子边缘的廊柱下。

    依岚倚靠着廊柱借力,学着鸵鸟的模样埋着脑袋闷声不吭,心底暗骂自己大意,表面上刚有缓和的关系,又被她的疏忽消耗殆尽,复又跌回了冰点。

    依黛烟观瞧着她心虚的模样,冷哼一声,“又嘴硬不言语,那便不必说了。珉瑚,带回去关起来。既然无心做正事,还是安分反省更合适。”

    “岚儿错了,”依岚听得这话,死活抱着柱子不撒手,可怜巴巴的乞求:“我不查了,我承认自己好奇心作祟,实在不该。我再不胡为了,您饶我一次,别关着我,求您了。”

    “你承诺的轻巧,却几次三番胡闹,我信不过了,带下去。”依黛烟冷言冷语,丝毫无有动摇的意思。

    “姑娘,请吧。”珉瑚伸了手在前等着人,一脸笑眯眯的模样,暗道依黛烟这以退为进,外松内紧的招数当真好用,轻而易举的就洞察了依岚猜忌提防,联合旁人纠察自家不放的小心思。

    依岚苦涩的扯了扯嘴角,没再与人废话,默然地抬腿跟了上去。她垂眸在前大步走着,将珉瑚甩出了数米,余光瞥向波光粼粼的湖面,眸光一转便飞速冲了过去,“噗通”一声响,水花四溅…

    “姑娘!”珉瑚一愣,一个箭步冲出去跳入了湖水中。

    依岚不会水,打小靠近河湖便望而生畏,死活不肯学游泳,这是玄镜宗内一个公开的小笑柄。

    亭子里的依黛烟瞧见那朵不小的水花,微微蹙了眉头,眸底的霜色愈发深了。

    湖水足够深,但这人工开凿的观景湖干净澄澈,也无幽深的漩涡。珉瑚半刻后便将人捞上了岸来,没好气的给人拍着吞入腹中的积水,沉声斥责道:“你闹什么?”

    依岚趴在地上不住的咳嗽,呛水的难受和浑身刺骨的潮湿冰冷令她瑟索着身子,一个字都懒得说。

    依黛烟自亭中踱步近前,抽了一旁护卫的长刀丢在了地上,淡淡道:“想死自己动手,我成全你。”

    长刀的寒芒映衬着晨起的朝阳,刺痛了小人的双眸。依岚嘴角一抽,她以如此疯癫的行止来抗议自己对软禁的不满,竟然毫无作用,眼前人当真是心如顽石。

    依岚起身抓起了那把长刀,转手递向了依黛烟,眼底氤氲着水雾,再也没了伪装的心思,坦诚直言道:

    “您现下就是在一刀刀凌迟我。话从来只说一分,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我玩弄于股掌。您怪我怨您查您,心存忌惮,不过是想勾我的愧疚,让我由您摆布罢了。毒害我是误会,可我多年苦练的功力再难回还。您养我也亲手毁了我,若一开始便无有这诸般欺瞒,师徒一场,何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依黛烟并未接她递过来的利刃,依旧是沉静如水的淡然模样,“你的事在我的生活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依岚,好些事情该你知道时,自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你就得听话,做你现下该做的事。贸然胡为,便是没有边界意识,会坏了大局,不要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依岚涩然嗤笑了须臾,握刀的手五指一张,“当啷”一声脆响,刀便砸落在地,“好啊,您怎样都有理,总是霸道又居高临下的评判、左右我的一切。随您怎么处置吧,我累了。我不想猜,不想挣扎着从缝隙里窥视一线天光了,也休要指望我再为你做分毫的事。”

    依岚丢下这句话,便拖着浑身沥水的衣衫,头也不回的走去了自己的房间。她此番没有演戏,心底的酸涩当真是实打实的。多年相处,依黛烟于她,如父如母,可她愈发看不透眼前人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对此人的依恋都变成了恐惧与忌惮,心底悄然将其划入了敌对的阵营。

    救她养她的师父,尚且欺瞒她许多;依岚窝在锦被里,不由得想起了刘守义来。当朝宰执,早已风光无限,几乎位极人臣,筹谋十余载,当真只是为给悼太子昭雪不成?依岚心底的猜疑愈发重了。

    还有白云观里那个太后,身为陛下的母亲,不住在宫禁,却在偏僻的道观久居,还与一个“称病不出”的王妃关系匪浅。想来这皇家内部,约莫也是好几路人马,各有所属,比江湖纷争更乱。

    这二人支持她查楚王,话里话外授意她将人拉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定是有各自的私欲在的。

    依岚不愿因自己复仇的急切心思,而被各方势力当作手中利剑,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是以她暗自决定,势必要从这些纷杂的关系里抽身出来。她,只是她自己,只做问心无愧的选择,不与哪一方的利益全然结合在一处。

    也只有岑商一人,当真是处处为她自己考量,不曾因她变来变去的身份而差别对待,不惜违背自己父母明哲保身的忠告,心甘情愿地为她在外奔走,周旋于各方人马,不知疲倦。

    平淡的日子过了七八日,转瞬已是二月的尾巴。依岚被禁足后,一股脑儿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每日埋首案前整理思绪,规划好了日后的每一步动向,仔仔细细的写在了手札上。

    岑商忽而失去了见依岚的机会,先前依岚与他说过,依黛烟喜怒莫测,指不定哪一日她就失联了,若她失联,就只能靠岑商调动外力,拉她出火坑了。

    岑商等了三日,一点音讯也没有,他笃定依岚又栽在了老狐狸的手里,于是在外头绞尽脑汁地运筹了一番,借着自家办宴席庆贺陛下复其世子身份一事,给王府送去了请柬,点名道姓邀依岚这个昔日结拜的旧友,于二月末登门赴宴。

    依黛烟捏着这份烫手的请柬去寻那个闭门谢客的依岚时,她正在闷头翻阅着前朝史书。依岚昔年所学的知识繁杂不精,应付朝堂角逐,还是有些吃力,她逮到机会,只好恶补自己的短板,免得日后吃亏上当。

    钥匙插入铜锁的“咔哒”声清晰的穿透了依岚的耳膜,依岚眉心一紧,现下并不是送饭的时辰。好在她自己下了门闩,外头锁不锁的不重要,她自己关自己,旁人休想进来。

    依黛烟推了两下,发觉推不开房门,一时沉了脸色,将请柬夹在了门缝中间,转身便走。

    依岚看得真切,却强忍着冲动,直到送饭的人来,才将请柬一并收了。她展开扫了一眼,掰着指头盘算,只剩两日,便可与那呆木头相见,而那时,她只要能出府,便不再回这龙潭虎穴。

    两日后的清晨,依岚翻身下榻,取了门闩后,果然发现外间的锁没了踪迹。她难掩欣喜的将自己收拾齐整,将手札和银票揣在心口,闪身出了房间。

    “姑娘总算肯见人了?”星瞳在檐下等了许久,手里拎着个披风,朝着她走来,“宗主让婢子跟着您去。”

    依岚抬手挡了,“要么我自己去,要么我不去,让外间的人都知道我被你们囚禁在府。你们这些人,谁都休要跟来。”

    “姑娘!”星瞳急切地追了上去,“您功力全失,若不带人,出危险怎么办?”

    “这些知晓我身份的朝臣里,敢明目张胆取我命的,怕是只有你家宗主了。”依岚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直奔府门,她很清楚,此刻门外的马车合该备好了才是。

    落下帷帽,探身入马车的动作一气呵成。依岚抬脚踏进马车的一瞬便石化当场,却被一双手扯着衣襟拉了进去。

    “您这是做什么?亲自盯梢?十余年不露脸的病弱王妃也要让众人观瞻一番?”依岚未料到依黛烟跟着她前去,出口便是挖苦。

    “不想顶着巴掌印入岑府,你就闭嘴。”依黛烟沉声警告,“楚王归京了,今日你去可以,宴席不准露面。”

    “您妥协送我去岑府,便是因楚王上京的消息吧。”依岚转了脑袋不看她,兀自往门口处躲了躲。

    依黛烟没搭理她,一路无话。入了岑府,也只有她一人下了马车,身侧跟了个她见都没见过的小婢子,瞧着倒是老实。

    彼时岑商早就在门口陀螺一样的转了许久,新鞋都要磨出个窟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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