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府外,一派喜气祥和,张灯结彩。

    石阶下有个锦衣玉面的小郎君,宛若热锅上的蚂蚁,转得甚是好看。

    “岑兄。”依岚温声轻唤着,打趣道:“这么早就出来迎着客人?您这世子还真是平易近人。”

    岑商腹诽,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不过明面上,他也不忍与困在府里多日的依岚斗嘴,只淡淡回应,“姑娘去后头园子,还是去我书房小坐?”

    岑商没有把人往正堂引,他清楚依岚无意露面;也没有把人往自己父母跟前送,只要依岚不愿,他也不会勉强。

    “去见见令慈吧,不好失了礼数。”依岚淡然一笑,只是帷帽太厚,岑商没能瞧见。

    岑商有些意外依岚主动提出了这档子事来,略显受宠若惊的应承下来,“嗯,也好。那,鸣霄你陪着姑娘,我先去知会家母一声。”

    看着岑商慌张跑远的身影,依岚觉得这人愈发可爱了,遂问着身侧的另一座冰山:“鸣霄,你家少郎从小到大,都是这副样子么?”

    鸣霄捏着长剑的手指尖突然泛起了白,憋了许久才有些不悦的回了实诚的两个字,“不是。”

    依岚悄然挑了挑眉,忽而想起身后还有个累赘,便顿住了脚步,回眸吩咐那小婢子,“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别跟着我,走远些。”她指了指鸣霄手里的剑,吓唬道:“不然,我可以让你就此消失。”

    小婢子眸光一怔,显然没料到依岚敢如此言语,丝毫不顾及她是依黛烟指过来的人。错愕须臾,这人才柔声低语,“那婢子去府中后苑里等您可好?”

    “去吧。”依岚随口应下,转身便走。待这人没了影子,她低声吩咐鸣霄,“这人你们想办法弄出去,转告你家公爷,我没打算回王府去,劳他费心了。”

    话音入耳,鸣霄瞬间愣住,“您当真?”

    “自然,不然我何苦热脸贴冷心,去见你家夫人呢?快去吧,方才马车里随我来的,可是依黛烟,她定然没有走远。公爷怕是得好好想想,如何才能把我留下,不是么?”依岚幽幽的回应着,语气一本正经。

    鸣霄见不远处岑商小跑着赶了回来,便撒丫子去前头找公爷汇报这个平地惊雷了。

    “他跑什么?”折返的岑商一脸迷惘,“我与家母说了,她在房里候着呢。”

    “没什么,被我吓着了。”依岚俏皮的回了一句,自袖子里摸了须臾,举着个小玉件晃了晃,“我来的匆忙,也没给夫人备礼物。这个小印钮是我见房里摆了个田黄石,就拿来刻了,本想给你的,今日就先借花献佛可好?”

    岑商瞧着依岚手里成色上佳的一块被雕成小麒麟的田黄,眼底显露些许惊喜和纠结,“田黄有市无价,姑娘这礼太贵重了,怎好收呢?”

    “我熬夜刻了两个晚上呢,你这是瞧不上的委婉说辞?”依岚嘟着嘴,语气甚是委屈。

    “不不不,”岑商慌忙摆手,“姑娘误会了,某绝无此意,谢过姑娘一番心意,在下实在是诚惶诚恐,荣幸之至。”

    依岚咬着牙憋笑,随人入了岑夫人的房间,取了帷帽后,直接躬身一礼,话音甜甜的,“岚儿拜见夫人,夫人金安。”

    “使不得,您折煞妾了。”岑夫人本当依岚要给她个下马威什么的,却没想这人来了这出,赶紧离了座位,一个箭步冲上来端住了她的胳膊。

    “冒昧叨扰,望夫人海涵。”依岚勾唇莞尔,话音轻柔,“您是长辈,岚儿拜您是应该的。早便该来拜会,造化弄人,是岚儿失礼。这是岚儿的小小心意,还望夫人莫要嫌弃岚儿的雕虫小技太过粗鄙。”

    岑夫人见了这刻工精湛的田黄印钮,与站在身侧的岑商飞快地对了个视线。岑商冲着自家母亲挑了挑眉,岑夫人便笑盈盈的开了口:“多谢您了,您驾临寒舍已是敝府之幸,还带了如此贵重的礼物,当真让妾一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来,莫站着,快请上座。”

    依岚垂眸咂摸着她的口风,心底五位杂陈,是以故意没依她的心意在上首落座,只随意选了个客位站定,出言试探道:“夫人当岚儿是客,自不该坏了礼数。您是这府上主母,岚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是先跟您请示了才安心。”

    岑夫人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讪笑着道:“您只管说来,既是商儿请您来的,有何要求您吩咐就是。”

    一旁的岑商最开始还是很欢欣的,依岚进门时乖觉恭谨的模样,他从未见过,也让自己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松泛了些许。可后来这二人的谈话,语气口吻都有些别扭了,好似泛着些许火药味。

    “既如此,岚儿便直言了。”依岚忽而正经起来,“今时岑兄复世子位,好巧楚王也入京了。我的存在,于某些暗处敌人而言从不是秘密,想必这也是您和公爷忌惮岑兄与我往来的症结。可肃王府里我处处掣肘,令兄的筹谋我推行甚难,所以,为大局考量,我想借住贵府以图行事便宜,不知可否?”

    这话入耳,岑商一愣,岑夫人却是直接白了脸色,显然是被吓着了。

    正当三人僵持之际,得了鸣霄传讯的郑国公岑九歌匆匆自前头赶了过来,一进门瞧见依岚,直接躬身长揖一礼,沉声道:“臣参见殿下。此处不便说话,可否劳您移步,往府中书房一叙?”

    依岚交握的手紧了紧,眼见岑九歌一脸如临大敌的肃穆神情,她也懒得寒暄了,直接戴上了帷帽,正色道:“劳公爷引路,岑兄也请一道来吧。”

    三人一道入了岑府的书房,岑九歌谨小慎微的下了门闩,复又抱拳一礼,“殿下,…”

    “莫如此称呼。”依岚赶紧出言回绝,恳切道:“公爷,我没有公开身份,也不在意自己是何身份。今日所请,只是身为晚辈,对长辈的请求。也是一个有心为忠臣昭雪的无名小辈,希求得到朝中股肱庇佑的斗胆言辞。”

    此话一出,依岚明显察觉到了岑九歌神情里闪现的一抹出乎意料之态,“公爷是何态度,直言便是。若实在为难,我不勉强您,自行离去就是。”

    “商儿,你先出去。”岑九歌忖度须臾,出言赶人。

    “且慢,”依岚伸手将人拦下,轻叹一声道:“您有何话,当着自家儿子还不能说么?无论公事私事,哪怕是…是您不肯接受的婚事,都恳请您直言。岑兄他,是我这一年来唯一一个愿意全然信重倚仗的人,请您准他留下,给我些听您说话的勇气。”

    依岚的口风让岑商察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感知到了依岚的心慌无底气,好似下一瞬他的父亲便会一口回绝,在依岚的心口扎上一刀一般。

    “爹,”岑商趁着岑九歌沉默的间隙,忽而双膝点地,

    “儿答应她此生不负,绝不反悔。今日不管您是何态度,儿的心意不会改变,儿也相信自己看不错人。姑娘她,她值得儿信任追随,儿子愿帮她实现她的诉求。哪怕这条路极尽艰难,荆棘丛生,她的出身由不得她选,儿为人臣子,也不忍奸佞逍遥法外。”

    岑商突如其来的坦率令依岚始料未及,一番真挚的话音入耳,她险些泪洒当场。自幼便是孤家寡人,今时竟有人明知前路艰难,阻碍重重,却义无反顾的为她挺身而出,依岚的心里暖的不像话。

    “你起来,我不要你做这些。”依岚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伸手去拉一脸固执的岑商,“起来啊…”

    岑九歌把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方才想好的推脱的说辞只得咽进了肚子里,徒留一声长叹。

    “殿下,非是臣不愿,臣实在爱莫能助。”岑九歌沉声解释着,“肃王府再式微,也是亲王,是陛下唯一的胞弟,显贵非常。臣没有理由把您留在公府,也没有能力保证您留在此处的安稳。这些年,臣是个明哲保身的小人,恐功高震主,远离纷争,几乎无有实权在手。所以,也就是个富贵闲人。”

    “公爷的话岚儿听懂了,谢谢您坦陈。”依岚听得出岑九歌的确是毫无保留,能当着她的面说担忧“功高震主”,是莫大的勇气,“只是,抛开现下时局,公爷,您从没想过认岚儿与令郎的婚事么?即便我活着,没有引人注目的公主尊位带来的影响,您也不愿接受我与令郎相处吗?”

    岑九歌对于依岚的直率深感震惊,在自家儿子和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颇为无奈的吐露了心声,

    “若说实话,臣不愿。岑家不是累世高门,根基也不算稳固,能有今日殊为不易。臣之所以半生谋算,临深履薄,便是为着身后岑家数百口性命。若是个孤家寡人,臣什么都敢,是非黑白看得清楚,怎会真的无动于衷。”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事难料,令郎还是与我牵扯颇深。过往朝局风云令您胆寒,我何尝不是?我的亲人,养父母尽皆殒命,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灾星。如果我如您这般想,远离纷争真可昌平一生,我也不必铁了心折腾。您该清楚,若歹人上位,加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是轻而易举,陛下赐婚的旨意,便是岑家躲不过的一颗雷。”

    依岚难掩失落,却还是不甘心的与人掰扯了起来。

    “爹,姑娘说得没错。树欲静而风不止,背后搅弄风云的人知晓她在世,今时儿子也回了京,岑家躲不开的。您在想着保有权势的时候,就该明白,机遇与风险是对等的。公府立足一日,明枪冷箭便一日无休。您若要儿做这世子,便不该回绝;若担忧阖家性命,儿子可以与岑家划清界限。”岑商不假思索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悄然靠近了依岚些许。

    岑九歌眼底的神色分外复杂,他凝视着依岚良久,才低声发问:“您,对我儿是真心多些,还是利用多些?”

    “初见是官匪仇敌,因彼此利用结缘,后感念于令郎的侠义心肠,深觉其至纯至正的心怀世间罕有。老实说,我也欣赏他的皮囊。相识日久,见他憨傻却守信,是非分明,不知几时便不愿抽身了。”依岚的话音轻飘飘的,眼底却满是柔情。

    岑九歌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小年轻的举动和神态入眼,他便知依岚未曾撒谎。如此两心相许的一双人,他是拆不得了。

    “有一个法子”岑九歌忽而松了口,“您与陛下相认,臣设法诓陛下暂且瞒住您的身份,换个假身份留在公府里,肃王府便也无法强行带您回去。”

    “不可。”依岚直接回绝,“且不说他对我是何态度,我完全不知;最大的问题在于,我见了太后,她不准我与陛下相认,说现下不是时候。”

    “太后?太后知道您的存在?”岑九歌剑眉顷刻拧成了一个疙瘩,满眼惊骇。

    依岚察觉了异样,疑惑道:“有何不妥?劳公爷坦陈,这京中朝局,岚儿一无所知。”

    岑九歌往里侧走了几步,压低了嗓子道:“太后深不可测,权腕过人。陛下幼年即位,她掌朝十余载。迁居宫外,有人传是她母子生了嫌隙。您见了太后,只怕身边也有她的耳目,确实不好再见陛下了。但有一点或许您得知道,太后与林后不睦,她属意的皇后人选,本是自己的侄女,如今的窦德妃。”

    闻言,依岚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问到:“窦德妃有皇子么?”

    “有,陛下第三子,康王。”岑九歌直言相告。

    依岚阖眸一叹,“原是如此。怪不得,她大方的允我去查楚王,还授意我拉他下水。没了楚王,今上第三子,就是长子了罢。怪不得,她怨怪今上对林后用情至深,说他为帝王不该如此。我本还想,林后母子俱亡,哪来的情深?原是她的偏见。或许,我永远盼不来公道,扳倒楚王那日,就是我这便宜棋子的死期…”

    依岚很清醒,可她的心很疼。她望着岑商,忽而泪流满面,难掩失落道:“我好似要负你了。因为我,柳家满门抄斩,这份歉疚日日折磨着我,我不能再搭上一个岑家。我就是那个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罢了,我后悔了,好后悔认识你……”

    眼见依岚的眸光支离破碎,话音哽咽里满是凄楚,岑商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麻麻的,眼底的疼惜与不忍分外鲜明。他很想抱住依岚,很想拍拍她的背,很想做她的倚靠。尽管依岚的推断他没来得及全然理顺,可他的心在挣扎,在滴血……

    岑九歌的忠告很及时,又一次打乱了依岚的筹谋,只是此番,依岚近乎绝望。

    她不再看怔愣的岑商,抬袖抹去了泪痕,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公爷,世子,今日的话,我全都收回,是我唐突莽撞了。时候不早,我不便赴宴,回了。世子,日后,忘了我。也劳你把今日的消息全数转告刘侍郎,让他弃了我这棋子,小心自保。”

    依岚抬脚便走,步伐决然。岑商心下一空,一个箭步上前,自身后把依岚揽进了怀里,攥了个结结实实,“别走,你这话不做数。是你冲动昏头了,你什么都不做,也不会相安无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这许多人在你身后,便不该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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