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脚店不大的客房内，依岚与怀七娘彼此僵持着。
怀七娘伸手探过依岚的身子和脉搏，疑惑道：“江湖门派里养过的人，你竟无有武艺傍身，还是个娇弱体虚的根骨？”
“曾经会过，废了。”依岚苦涩一笑，“您试也试了，这房里只你我二人，我对您没有威胁，可能如实相告了？”
“怀家除了我，还有个伺候家母的婢女幸免于难。当年出事前母亲离世，她也离开了怀家。
四年前，她辗转与我相遇。我问了她怀家出事前的情况，得知曾有人在隆定十八年冬上门去寻兄长锻造暗器，兄长很高兴，说可以大展身手，再在朝廷的支持下扬怀家绝技之名。我听了这话，心中惊骇，拉着夫君辞官避世了。”怀七娘将尘封的隐秘坦陈给了依岚。
“那人是何模样？这很重要，夫人您说得仔细些可好？”依岚听得这话分外激动。
“婢女怎会留心这些？听她说，像是江湖人，黑色大氅包着头脚，神神秘秘的。但兄长得瑟的时候分明说了朝廷二字，我觉得事情蹊跷，也自知无能为力，草民小官都无法与官家相争，便揣着这个秘密远走此处了。”怀七娘喟然一叹，“我都说了，你的消息可该给我？”
“去岁查水匪，是一股和吴州龙湫帮牵涉颇深的匪寇，那贼匪老巢有一蒙面黑衣人，以三叉手戟为武器，岑家人说，那武器产生的伤口与怀家人的致命伤全数吻合。
前不久，这些猖獗的匪贼都被楚王灭了。”依岚淡然的说出了这个消息，“诶，对了，您丈夫不就供职于吴州军？他该是清楚吴州的贼匪情况呀。”
“楚王，果然是楚王。”怀七娘眼底含恨，“水匪，哪里是水匪？这么多年，州府永远是象征性的小打小闹，从未真的动摇过他们的根基，实在是官匪勾结。上头的人如此行事，下头的小喽啰哪个敢乱动？我们早就猜，敢明目张胆如此行事，草包刺史卢晟没这个胆子，定有后台撑腰，今时反推，楚王或许是这个后台。”
“您说得这些话可有证据？人证物证都行的。”依岚眸光一亮，简直是意外之喜。
怀七娘却是笑了，“我夫君官阶低微，不掺和这些事，不然我们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吴州。再说我们躲了四年了，早不清楚吴州的局势如何。你若想查，让人去查查刺史卢晟吧，这人官声贼差，无人待见，却稳立吴州多年，也是新鲜。”
“多谢夫人坦诚相告。”依岚恳切提议，“您在此歇息一会儿，我亲自送您回去。”
“你们的人还守在我家里呢，如此行事作风，是否过于狠辣？”怀七娘凝眸质问。
依岚眸光一怔，惭愧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会尽力护您周全，您也知道了，我身份复杂，这身边人也难免有旁的心思，是我疏忽了。”
怀七娘端坐榻前，揉了揉脖子，“外头那个功夫不简单，你拿嘴护我周全？我无需休息，现在可能送我走？若非看在故旧情面，我不会开口。我和你说的话，你是否应该小心审慎着用？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自然。”依岚也有些心虚，珉瑚这是公然违逆她的意思，也不知一会儿可会生出变故，“我带您出去，您与我说的话，我不会说给第二个人。”
二人一前一后推开了门，门外都是护卫。
“少主这是？”珉瑚听得响动便从房中出来，立在廊下询问依岚。
“我送怀娘子回家去，顺带把姑姑留在那儿的人领回来。”依岚的语气有些不悦，“师兄，劳你跟我跑一趟，护送怀娘子好生回去。”
“少主，借一步说话。”珉瑚脸色微沉。
依岚给韦俊递了个眼色，抬脚跟着珉瑚往前走了几步，“姑姑有何见教？”
“此人不能送回去，将其带回京中，是宗主的意思，这是宗主手令，还请少主莫要让婢子为难。”珉瑚自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依岚过目。
依岚飞速扫了一眼，确实是依黛烟亲笔。她气得头皮直跳，未曾料到依黛烟瞒着她私下吩咐了珉瑚，又摆了她一道。
“宗主还说，您见了怀七娘，就该回京去了。外头不安生，还是回府让人放心。既然您打算送人走了，想是该查问的都问过了，那我们这便启程如何？”珉瑚的话看似商量，语气却不容回绝。
依岚转眸扫了眼韦俊的人马和珉瑚自己从京中带来的属下，暗自估量了一通，发觉自己毫无胜算，不能拿怀七娘的亲眷冒险。
“这人送入京中会如何？姑姑跟我说实话。”依岚沉声追问。
“宗主有话问她，想请她帮忙罢了。只要她配合，自然奉若上宾。”珉瑚不假思索的回应。
“非要她这个人亲自入京？有何话我代问，让她画押不可么？”依岚不甘心的出言提议。
“婢子也是奉命行事，少主，您还是遵从宗主的意思吧。”珉瑚的语气有些低沉。
依岚无力的轻叹，“那您去与人说清楚吧，对人礼敬些可好？好歹是费尽心思寻来的线人，算岚儿请求您了。一会儿，让她和我同乘，人家的家眷，也客气些对待，把门人撤回来吧。”
“少主言重了。”珉瑚微微欠身，朝着怀七娘去了。
回京的路上，怀七娘面色幽沉，出言讽刺道：“你这丫头，是个任人拿捏的傀儡不成？承诺都做不得数，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若如此想能让您舒坦些，您就这般想吧。”依岚有些落寞的回应，“但是入京话说几成最安全，您该清楚。只提钢针的事就好，除非您信得过宗主，愿意和盘托出，那我也管不着。”
怀七娘讪笑一声，没再搭理依岚。她心下狐疑，不知这是否是依岚师徒的一场戏，是以不敢贸然表态。
依岚一行人回京，已经是六日之后了。怀七娘被安置去了何处，依岚并不清楚。她的房间桌案上，倒是摆了好些岑商的信，让他一天一封，他便真的每日都送过来一封。
依岚随意的翻阅着这些信件，其间有一份令她多留意了须臾。岑商看似是在与她汇报入朝的琐事，实则意有所指。这信中所言，乃是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这人是窦家的，算起来是皇三子康王的表哥。
如此一来，陛下将岑商放在这个位置，根本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岑九歌发迹于帮助陛下从太后手中夺权，今时岑商与窦家后辈做了同僚，彼此监察，分明是在点郑国公府，要岑家父子站对了立场。哪怕没有女儿可嫁，这人陛下还要牢牢捏在自己的手里。
依岚推开房门，正要去寻珉瑚，就见这人从回廊下走过来了。“好巧，正要去寻您呢。”依岚笑盈盈的与人搭讪。
“您有何事？婢子是来传话的，宗主叫您过去一趟。”珉瑚柔声发问。
“好，那我先去见她，也没什么要紧事。”依岚听得此话，便转了口风。
珉瑚带着依岚去了王府后苑的湖畔凉亭，“姑娘去吧，婢子就不上前了。”
依岚躬身一礼，自顾自坐在小凳上，轻声道：“您唤我来此，是有何事？总不会是赏湖光吧。”
“回来就躲去房里，又闹脾气了？”依黛烟并未抬眸，只淡淡道：“跟你说些体己话，免得日后抽不出机会告诉你。”
“什么话？您今日怎么让我觉得怪怪的？我无甚脾气可闹，出去一趟不也很老实？”依岚眨巴着羽睫，猜不透依黛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看这个。”依黛烟自袖间抽出了一张信纸交给了依岚。
依岚一目十行的扫过，容色却是一僵，“谁人动的手脚？玄镜宗这么多年安安稳稳，除却江湖势力的小打小闹，从未有过被官府查抄产业的先例。再说您和太后坐镇，怎还会出了事？”
“折去的这几家商铺流水甚高，我查了，人是楚王一脉的。但背后若无人授意，楚王不会来势汹汹的蚕食玄镜宗。”依黛烟沉稳如常，话音却有些低沉，“你比我想象的要出色，是时候告诉你宗门的事了。玄镜宗明面上依附太后，但如此庞大的势力，朝廷岂会毫不关注？这些年无风无浪，是陛下与我默认了一种平衡。”
此话入耳，依岚的瞳孔猛然一缩，“您是说，是陛下默许了玄镜宗的一举一动？难道您是他的人？”
“互为利用哪有谁是谁的人一说？”依黛烟有些失望，“现下他默许楚王针对玄镜宗，便是敲打。我若求太后回护，日后玄镜宗便风向鲜明的是窦党势力。这非我本心，约莫你也不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早料到，朝中储君将定之日，陛下会给新君铺路，但没想到，他如此心急。我若凭自己的势力反击，与楚王便是明面为敌，显然不合时宜，自也不能。”
依岚怔怔地回味着依黛烟的话，脑子里愁思混乱。
“玄镜宗要长久保全，就要依附新势力，新君。所以，依岚，从现在开始，你我划清界限。明面上要势如水火，暗地里我把权柄都给你。这样我再去求太后，让她保着我，对抗楚王。但到头来，你可以轻而易举带着所有人脱离她的掌控，明白了么？”依黛烟正色与人商量着日后的规划。
依岚听的汗毛倒竖，“您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到最后，太后知晓真相，饶不了您。师父，您素来运筹帷幄，怎会说出这样的决策？您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不成？我正要跟您说，岑商的位置，他的同侪是窦家人。陛下这是有意让岑家盯着窦家，说明他和太后政见相左。他们母子斗法，您何苦把自己搭进去？”
依黛烟哂笑一声，又道：“逼上绝路？从我入了王府，接管玄镜宗那日，就已经踏上一条不归路了。做好你的事，犯不着操心我。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护下玄镜宗，让门人安稳存续下去。宗门自前朝末年开宗以来，表面行商走江湖，协调江湖各方纷争，实则真正宗旨是为朝堂清流存一双清明的眼，庇护被权利角逐中伤的良臣。”
依岚的心底有些酸涩，“您先前不是说您的仇家是您的叔父，当朝中书令吗？您说这许多以后的事，那眼下呢？您的私仇呢？师父的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您的筹谋，到底有多复杂？岚儿看不透也听不懂了。”
“私仇…”依黛烟轻叹一声，“依适平上位与扳倒太子密不可分，很不光彩。今上爱惜羽毛，他除去羽翼渐丰的太子是为君的手段，但为了声名，终有一日会有朝臣替他背负这罪责，全了他的慈父心肠。我本想等他清算时再把你推出去，那是借着陛下的歉疚让你立足，让玄镜宗安稳过渡，让依适平随着旧案昭雪万劫不复的良机。可眼下，好似走向不如我所料。”
依岚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所以，您原本的打算里，便是集齐楚王和依家，乃至是他背后一应势力构陷，图谋拉下太子的罪证，等到所有证据份量足够，便把我推去众人眼前，让我揭露这一切，为母兄讨公道。届时，陛下顺心如意，您也能看见依适平倒台，太后也能全了自己干掉楚王，给康王铺路的计划，三全其美，是么？”
“大差不差吧。”依黛烟的嗓音有些飘渺，“这些计策已经过时了。至于依适平坑害我爹，送我姐妹入王府，又倒戈戕害肃王的私仇，于玄镜宗数万人性命而言，还是有些渺小了。肃王是太后亲子，她再狠辣也有舐犊之情。即便我不能亲手扳倒依适平，太后也不会放过这个弄权失手，害了她儿子的小人，是以依家私仇，我不担忧。”
“合着您与太后联手的共同导向，是肃王，是收拾依适平。只不过，现下陛下的戏台子，还要依适平替他唱戏撑场子。”依岚总算是明白过来些许，“岚儿倒觉得，您不必如此悲观。只要找到依适平勾连楚王搅弄风云的罪证，事情尽可转圜。陛下也不是老糊涂，他对太子可下杀心，对楚王或许也是暂且做戏。”
“或许吧。”依黛烟满不在乎，“趁着我能护你，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该嘱咐的都说了，你下去吧。”
依岚抬眸凝视着依黛烟许久，沉声道：“师父的谋算里，把您自己算作了死棋。从前是，现在也是。或被太后用过则弃，或被依家坐罪牵连，或被新君当作异心势力清算。岚儿觉得，您和盘托出这些露骨的真相，有些残忍。我没答应接受这些安排，事在人为，我数次绝处逢生便不会看身边人坐以待毙。您给我些空间，让我想个您和宗门都安好的办法。”
“我说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做你该做的，退下！”依黛烟的话音冷漠而疏离，带着清晰可辨的不满。
“…好，我不管。那您以后也少管我，给我足够的权柄，莫要让一个怀有异心的婢子拿着您的手令处处掣肘我的决断。”依岚赌气的丢下一句话，快步离了凉亭。
楚王和陛下之间真正的关系，外间人猜测不透，但现下楚王得势，不可再任其发展了。
依岚在丹州的想法本还不算牢固，得了楚王朝着玄镜宗出手的信息后，她心底有了决断，襄王这个机会她要牢牢攥在手里，她的筹谋里，除却复仇，多了一个更艰巨的任务，便是给身后的人们，一个数十年安稳的归宿。
行至珉瑚身侧，依岚出言道：“姑姑安排一下，让岑商得空过府来，尽快。”
“宗主答应了？”珉瑚不假思索的追问。
依岚目光转瞬凌厉，冷笑一声道：“姑姑这是事事都要拿宗主压我？宗主就在前面，要不您去问问？”
“婢子这就去办。”珉瑚不知这二人聊了什么，但她直觉以为，依岚大抵吃了一肚子风，脾气大得很。
当晚，岑商便匆匆入了王府，见面便问，“几时回来的？为何偏不准我去，鸣霄去了也扑空了。”
“你目标太大，出京定会被盯上。况且调任就告假，朝中人要如何看你？你身侧盘着窦家的毒蛇，我是愈发不放心了。”依岚倚靠在书桌后，慵懒的揉了揉太阳穴，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里头有茶水点心，你自便。”
“你看起来很疲惫，可是此去不顺？”岑商随手扯了把椅子与人对坐，满目关切的询问。
“还算收获颇丰。”依岚勉强的扯了扯嘴角，“我只是在思量，如何能保住身边人罢了。其实查案看似经常山穷水尽，但丝毫微末线索都是机会。可生活还不如查案，一团乱麻，很累很累。”
“这是怎么了？”岑商觉察出了依岚的异样，眉梢微微下压，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茶，你松松脑子。”
“没什么，”依岚敷衍道：“就是一股脑知道了好多事，跟你发发牢骚。”
“说说怀七娘的消息？”岑商将热茶端了过来，“小心烫，先暖暖手。”
“是个好消息，基本可以确信，惊羽扇的毒针出于怀庆之手，怀家灭门也是因为帮贼人锻造了这毒针。你我所猜不错，只可惜死无对证。有人去寻过怀庆锻造暗器，但这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连个容貌都没有，无从下手啊。”依岚慢条斯理的与人陈说着。
“不对，”岑商眸光一闪，“针是怀家造的，可毒不是啊。怀家没了，那收到暗器淬毒的人可还在？”
依岚眼前一亮，“对啊。林后中毒，脉案一定有记载，可以倒查这毒物是何内容，再追经手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惊羽扇从柳家送出时会被查验，肯定没问题。甚至入宫时，应该都查过。多了淬毒的暗器，将这物件放入羽扇中的，该是内廷中人，这也是一个查证的路径，只是内廷局在禁中，怕是不方便。”岑商掰着自己的指关节，幽幽分析着。
“在理，但这些事不劳你查，你也不便行事，我另有安排。你传话鸣雪阁，去查吴州刺史卢晟。”依岚转了话题，“你帮我给公爷带句话，就问他，他觉得襄王如何，是个怎样的人？”
“襄王？”岑商一脸狐疑，“他和这些事也有瓜葛？”
“照我的原话带给你父亲就是了，劳他快些答复我才好。我今日好累，你还有要紧消息和我分享吗？没有就各自睡觉？”依岚半趴在桌案上，伸手捏着自己的小脸自娱自乐，语气添了些许俏皮。
“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这几日也没有新消息。”岑商垂眸瞄着依岚的动作，眼底藏了些许笑意，嘴上却有些呆板，“你既累了，那我先回了。”
“明日记得过来。”依岚懒洋洋的托着长音，“即便珉瑚安排的小心，你也留神，莫被尾巴盯上，回见。”
怀七娘伸手探过依岚的身子和脉搏，疑惑道：“江湖门派里养过的人，你竟无有武艺傍身，还是个娇弱体虚的根骨？”
“曾经会过，废了。”依岚苦涩一笑，“您试也试了，这房里只你我二人，我对您没有威胁，可能如实相告了？”
“怀家除了我，还有个伺候家母的婢女幸免于难。当年出事前母亲离世，她也离开了怀家。
四年前，她辗转与我相遇。我问了她怀家出事前的情况，得知曾有人在隆定十八年冬上门去寻兄长锻造暗器，兄长很高兴，说可以大展身手，再在朝廷的支持下扬怀家绝技之名。我听了这话，心中惊骇，拉着夫君辞官避世了。”怀七娘将尘封的隐秘坦陈给了依岚。
“那人是何模样？这很重要，夫人您说得仔细些可好？”依岚听得这话分外激动。
“婢女怎会留心这些？听她说，像是江湖人，黑色大氅包着头脚，神神秘秘的。但兄长得瑟的时候分明说了朝廷二字，我觉得事情蹊跷，也自知无能为力，草民小官都无法与官家相争，便揣着这个秘密远走此处了。”怀七娘喟然一叹，“我都说了，你的消息可该给我？”
“去岁查水匪，是一股和吴州龙湫帮牵涉颇深的匪寇，那贼匪老巢有一蒙面黑衣人，以三叉手戟为武器，岑家人说，那武器产生的伤口与怀家人的致命伤全数吻合。
前不久，这些猖獗的匪贼都被楚王灭了。”依岚淡然的说出了这个消息，“诶，对了，您丈夫不就供职于吴州军？他该是清楚吴州的贼匪情况呀。”
“楚王，果然是楚王。”怀七娘眼底含恨，“水匪，哪里是水匪？这么多年，州府永远是象征性的小打小闹，从未真的动摇过他们的根基，实在是官匪勾结。上头的人如此行事，下头的小喽啰哪个敢乱动？我们早就猜，敢明目张胆如此行事，草包刺史卢晟没这个胆子，定有后台撑腰，今时反推，楚王或许是这个后台。”
“您说得这些话可有证据？人证物证都行的。”依岚眸光一亮，简直是意外之喜。
怀七娘却是笑了，“我夫君官阶低微，不掺和这些事，不然我们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吴州。再说我们躲了四年了，早不清楚吴州的局势如何。你若想查，让人去查查刺史卢晟吧，这人官声贼差，无人待见，却稳立吴州多年，也是新鲜。”
“多谢夫人坦诚相告。”依岚恳切提议，“您在此歇息一会儿，我亲自送您回去。”
“你们的人还守在我家里呢，如此行事作风，是否过于狠辣？”怀七娘凝眸质问。
依岚眸光一怔，惭愧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会尽力护您周全，您也知道了，我身份复杂，这身边人也难免有旁的心思，是我疏忽了。”
怀七娘端坐榻前，揉了揉脖子，“外头那个功夫不简单，你拿嘴护我周全？我无需休息，现在可能送我走？若非看在故旧情面，我不会开口。我和你说的话，你是否应该小心审慎着用？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呢。”
“自然。”依岚也有些心虚，珉瑚这是公然违逆她的意思，也不知一会儿可会生出变故，“我带您出去，您与我说的话，我不会说给第二个人。”
二人一前一后推开了门，门外都是护卫。
“少主这是？”珉瑚听得响动便从房中出来，立在廊下询问依岚。
“我送怀娘子回家去，顺带把姑姑留在那儿的人领回来。”依岚的语气有些不悦，“师兄，劳你跟我跑一趟，护送怀娘子好生回去。”
“少主，借一步说话。”珉瑚脸色微沉。
依岚给韦俊递了个眼色，抬脚跟着珉瑚往前走了几步，“姑姑有何见教？”
“此人不能送回去，将其带回京中，是宗主的意思，这是宗主手令，还请少主莫要让婢子为难。”珉瑚自怀中取出了一张纸，递给依岚过目。
依岚飞速扫了一眼，确实是依黛烟亲笔。她气得头皮直跳，未曾料到依黛烟瞒着她私下吩咐了珉瑚，又摆了她一道。
“宗主还说，您见了怀七娘，就该回京去了。外头不安生，还是回府让人放心。既然您打算送人走了，想是该查问的都问过了，那我们这便启程如何？”珉瑚的话看似商量，语气却不容回绝。
依岚转眸扫了眼韦俊的人马和珉瑚自己从京中带来的属下，暗自估量了一通，发觉自己毫无胜算，不能拿怀七娘的亲眷冒险。
“这人送入京中会如何？姑姑跟我说实话。”依岚沉声追问。
“宗主有话问她，想请她帮忙罢了。只要她配合，自然奉若上宾。”珉瑚不假思索的回应。
“非要她这个人亲自入京？有何话我代问，让她画押不可么？”依岚不甘心的出言提议。
“婢子也是奉命行事，少主，您还是遵从宗主的意思吧。”珉瑚的语气有些低沉。
依岚无力的轻叹，“那您去与人说清楚吧，对人礼敬些可好？好歹是费尽心思寻来的线人，算岚儿请求您了。一会儿，让她和我同乘，人家的家眷，也客气些对待，把门人撤回来吧。”
“少主言重了。”珉瑚微微欠身，朝着怀七娘去了。
回京的路上，怀七娘面色幽沉，出言讽刺道：“你这丫头，是个任人拿捏的傀儡不成？承诺都做不得数，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若如此想能让您舒坦些，您就这般想吧。”依岚有些落寞的回应，“但是入京话说几成最安全，您该清楚。只提钢针的事就好，除非您信得过宗主，愿意和盘托出，那我也管不着。”
怀七娘讪笑一声，没再搭理依岚。她心下狐疑，不知这是否是依岚师徒的一场戏，是以不敢贸然表态。
依岚一行人回京，已经是六日之后了。怀七娘被安置去了何处，依岚并不清楚。她的房间桌案上，倒是摆了好些岑商的信，让他一天一封，他便真的每日都送过来一封。
依岚随意的翻阅着这些信件，其间有一份令她多留意了须臾。岑商看似是在与她汇报入朝的琐事，实则意有所指。这信中所言，乃是大理寺的另一位少卿，这人是窦家的，算起来是皇三子康王的表哥。
如此一来，陛下将岑商放在这个位置，根本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岑九歌发迹于帮助陛下从太后手中夺权，今时岑商与窦家后辈做了同僚，彼此监察，分明是在点郑国公府，要岑家父子站对了立场。哪怕没有女儿可嫁，这人陛下还要牢牢捏在自己的手里。
依岚推开房门，正要去寻珉瑚，就见这人从回廊下走过来了。“好巧，正要去寻您呢。”依岚笑盈盈的与人搭讪。
“您有何事？婢子是来传话的，宗主叫您过去一趟。”珉瑚柔声发问。
“好，那我先去见她，也没什么要紧事。”依岚听得此话，便转了口风。
珉瑚带着依岚去了王府后苑的湖畔凉亭，“姑娘去吧，婢子就不上前了。”
依岚躬身一礼，自顾自坐在小凳上，轻声道：“您唤我来此，是有何事？总不会是赏湖光吧。”
“回来就躲去房里，又闹脾气了？”依黛烟并未抬眸，只淡淡道：“跟你说些体己话，免得日后抽不出机会告诉你。”
“什么话？您今日怎么让我觉得怪怪的？我无甚脾气可闹，出去一趟不也很老实？”依岚眨巴着羽睫，猜不透依黛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看这个。”依黛烟自袖间抽出了一张信纸交给了依岚。
依岚一目十行的扫过，容色却是一僵，“谁人动的手脚？玄镜宗这么多年安安稳稳，除却江湖势力的小打小闹，从未有过被官府查抄产业的先例。再说您和太后坐镇，怎还会出了事？”
“折去的这几家商铺流水甚高，我查了，人是楚王一脉的。但背后若无人授意，楚王不会来势汹汹的蚕食玄镜宗。”依黛烟沉稳如常，话音却有些低沉，“你比我想象的要出色，是时候告诉你宗门的事了。玄镜宗明面上依附太后，但如此庞大的势力，朝廷岂会毫不关注？这些年无风无浪，是陛下与我默认了一种平衡。”
此话入耳，依岚的瞳孔猛然一缩，“您是说，是陛下默许了玄镜宗的一举一动？难道您是他的人？”
“互为利用哪有谁是谁的人一说？”依黛烟有些失望，“现下他默许楚王针对玄镜宗，便是敲打。我若求太后回护，日后玄镜宗便风向鲜明的是窦党势力。这非我本心，约莫你也不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早料到，朝中储君将定之日，陛下会给新君铺路，但没想到，他如此心急。我若凭自己的势力反击，与楚王便是明面为敌，显然不合时宜，自也不能。”
依岚怔怔地回味着依黛烟的话，脑子里愁思混乱。
“玄镜宗要长久保全，就要依附新势力，新君。所以，依岚，从现在开始，你我划清界限。明面上要势如水火，暗地里我把权柄都给你。这样我再去求太后，让她保着我，对抗楚王。但到头来，你可以轻而易举带着所有人脱离她的掌控，明白了么？”依黛烟正色与人商量着日后的规划。
依岚听的汗毛倒竖，“您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到最后，太后知晓真相，饶不了您。师父，您素来运筹帷幄，怎会说出这样的决策？您要把自己逼上绝路不成？我正要跟您说，岑商的位置，他的同侪是窦家人。陛下这是有意让岑家盯着窦家，说明他和太后政见相左。他们母子斗法，您何苦把自己搭进去？”
依黛烟哂笑一声，又道：“逼上绝路？从我入了王府，接管玄镜宗那日，就已经踏上一条不归路了。做好你的事，犯不着操心我。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护下玄镜宗，让门人安稳存续下去。宗门自前朝末年开宗以来，表面行商走江湖，协调江湖各方纷争，实则真正宗旨是为朝堂清流存一双清明的眼，庇护被权利角逐中伤的良臣。”
依岚的心底有些酸涩，“您先前不是说您的仇家是您的叔父，当朝中书令吗？您说这许多以后的事，那眼下呢？您的私仇呢？师父的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您的筹谋，到底有多复杂？岚儿看不透也听不懂了。”
“私仇…”依黛烟轻叹一声，“依适平上位与扳倒太子密不可分，很不光彩。今上爱惜羽毛，他除去羽翼渐丰的太子是为君的手段，但为了声名，终有一日会有朝臣替他背负这罪责，全了他的慈父心肠。我本想等他清算时再把你推出去，那是借着陛下的歉疚让你立足，让玄镜宗安稳过渡，让依适平随着旧案昭雪万劫不复的良机。可眼下，好似走向不如我所料。”
依岚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所以，您原本的打算里，便是集齐楚王和依家，乃至是他背后一应势力构陷，图谋拉下太子的罪证，等到所有证据份量足够，便把我推去众人眼前，让我揭露这一切，为母兄讨公道。届时，陛下顺心如意，您也能看见依适平倒台，太后也能全了自己干掉楚王，给康王铺路的计划，三全其美，是么？”
“大差不差吧。”依黛烟的嗓音有些飘渺，“这些计策已经过时了。至于依适平坑害我爹，送我姐妹入王府，又倒戈戕害肃王的私仇，于玄镜宗数万人性命而言，还是有些渺小了。肃王是太后亲子，她再狠辣也有舐犊之情。即便我不能亲手扳倒依适平，太后也不会放过这个弄权失手，害了她儿子的小人，是以依家私仇，我不担忧。”
“合着您与太后联手的共同导向，是肃王，是收拾依适平。只不过，现下陛下的戏台子，还要依适平替他唱戏撑场子。”依岚总算是明白过来些许，“岚儿倒觉得，您不必如此悲观。只要找到依适平勾连楚王搅弄风云的罪证，事情尽可转圜。陛下也不是老糊涂，他对太子可下杀心，对楚王或许也是暂且做戏。”
“或许吧。”依黛烟满不在乎，“趁着我能护你，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该嘱咐的都说了，你下去吧。”
依岚抬眸凝视着依黛烟许久，沉声道：“师父的谋算里，把您自己算作了死棋。从前是，现在也是。或被太后用过则弃，或被依家坐罪牵连，或被新君当作异心势力清算。岚儿觉得，您和盘托出这些露骨的真相，有些残忍。我没答应接受这些安排，事在人为，我数次绝处逢生便不会看身边人坐以待毙。您给我些空间，让我想个您和宗门都安好的办法。”
“我说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做你该做的，退下！”依黛烟的话音冷漠而疏离，带着清晰可辨的不满。
“…好，我不管。那您以后也少管我，给我足够的权柄，莫要让一个怀有异心的婢子拿着您的手令处处掣肘我的决断。”依岚赌气的丢下一句话，快步离了凉亭。
楚王和陛下之间真正的关系，外间人猜测不透，但现下楚王得势，不可再任其发展了。
依岚在丹州的想法本还不算牢固，得了楚王朝着玄镜宗出手的信息后，她心底有了决断，襄王这个机会她要牢牢攥在手里，她的筹谋里，除却复仇，多了一个更艰巨的任务，便是给身后的人们，一个数十年安稳的归宿。
行至珉瑚身侧，依岚出言道：“姑姑安排一下，让岑商得空过府来，尽快。”
“宗主答应了？”珉瑚不假思索的追问。
依岚目光转瞬凌厉，冷笑一声道：“姑姑这是事事都要拿宗主压我？宗主就在前面，要不您去问问？”
“婢子这就去办。”珉瑚不知这二人聊了什么，但她直觉以为，依岚大抵吃了一肚子风，脾气大得很。
当晚，岑商便匆匆入了王府，见面便问，“几时回来的？为何偏不准我去，鸣霄去了也扑空了。”
“你目标太大，出京定会被盯上。况且调任就告假，朝中人要如何看你？你身侧盘着窦家的毒蛇，我是愈发不放心了。”依岚倚靠在书桌后，慵懒的揉了揉太阳穴，没有挪动自己的身子，“里头有茶水点心，你自便。”
“你看起来很疲惫，可是此去不顺？”岑商随手扯了把椅子与人对坐，满目关切的询问。
“还算收获颇丰。”依岚勉强的扯了扯嘴角，“我只是在思量，如何能保住身边人罢了。其实查案看似经常山穷水尽，但丝毫微末线索都是机会。可生活还不如查案，一团乱麻，很累很累。”
“这是怎么了？”岑商觉察出了依岚的异样，眉梢微微下压，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茶，你松松脑子。”
“没什么，”依岚敷衍道：“就是一股脑知道了好多事，跟你发发牢骚。”
“说说怀七娘的消息？”岑商将热茶端了过来，“小心烫，先暖暖手。”
“是个好消息，基本可以确信，惊羽扇的毒针出于怀庆之手，怀家灭门也是因为帮贼人锻造了这毒针。你我所猜不错，只可惜死无对证。有人去寻过怀庆锻造暗器，但这人不知还在不在人世，连个容貌都没有，无从下手啊。”依岚慢条斯理的与人陈说着。
“不对，”岑商眸光一闪，“针是怀家造的，可毒不是啊。怀家没了，那收到暗器淬毒的人可还在？”
依岚眼前一亮，“对啊。林后中毒，脉案一定有记载，可以倒查这毒物是何内容，再追经手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惊羽扇从柳家送出时会被查验，肯定没问题。甚至入宫时，应该都查过。多了淬毒的暗器，将这物件放入羽扇中的，该是内廷中人，这也是一个查证的路径，只是内廷局在禁中，怕是不方便。”岑商掰着自己的指关节，幽幽分析着。
“在理，但这些事不劳你查，你也不便行事，我另有安排。你传话鸣雪阁，去查吴州刺史卢晟。”依岚转了话题，“你帮我给公爷带句话，就问他，他觉得襄王如何，是个怎样的人？”
“襄王？”岑商一脸狐疑，“他和这些事也有瓜葛？”
“照我的原话带给你父亲就是了，劳他快些答复我才好。我今日好累，你还有要紧消息和我分享吗？没有就各自睡觉？”依岚半趴在桌案上，伸手捏着自己的小脸自娱自乐，语气添了些许俏皮。
“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这几日也没有新消息。”岑商垂眸瞄着依岚的动作，眼底藏了些许笑意，嘴上却有些呆板，“你既累了，那我先回了。”
“明日记得过来。”依岚懒洋洋的托着长音，“即便珉瑚安排的小心，你也留神，莫被尾巴盯上，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