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散，芳菲花残，人间四月，落红入泥。
为行事便宜，依岚直接搬去了肃王在京郊的别院独居。依黛烟与她陈说一应筹谋后，再未收回自己的宗主玉令，宗门上下的调度都是依岚一人在操持，与潞州的韦潇然和旬霜吟保持着联络。
楚王得寸进尺的吞没了玄镜宗名下的好些产业，寻些偷税漏税的荒唐罪证，将数处州府的商铺和钱庄查抄，严重损害了宗门的利益，好些暗桩也无处藏身。
自江湖入手剪断依岚的消息通路和查探情报的财力支撑，而非是动用朝堂人脉在明面上延揽权柄惹陛下生疑，楚王的确不算蠢。
依岚直接用了太后所赠的铜矿营收填补了宗门的亏损，她想藉此拖延些时日，让依黛烟不必急于向太后求援。在门人看来，只要宗门的账面可平，那些莫须有罪名下受连累清查的商铺，只要由各个分舵经验丰富的主理与州府中的官员游说一番，间隔些时日，并非无法讨要回来。
住在别院的劣势，只有一个，便是来来回回的颇耗费时间，和岑商不能日日相见。是以依岚转了路数，不再请岑商过府，而是在城中盘下了一个小茶馆，隔三岔五的约人在茶馆里一叙。
是日，东风拂柳，茸絮翻飞。依岚头戴帷帽斜倚窗沿，垂眸扫视着街巷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呼…”岑商气喘吁吁的破门而入，“抱歉，来晚了，大理寺有些棘手的卷宗急于上报，等久了吧。”
“坐下歇歇，和外头撒欢回来的野小子一样。”依岚指尖轻点身侧的桌案，给人斟了杯温热的茶水，笑盈盈的轻语。
岑商咕咚一口就给闷了，继而道：“我爹回话了，他让我娘入宫去见了刘贵妃，说通了的。但襄王与你见面的事，还是让广平侯府的人来操持，毕竟侯夫人与贵妃更亲厚些，不会被人察觉异样。”
“上好的明前龙井，就让你这么灌了。”依岚笑着嗔怪，补充道：“我想做什么，想来你早猜到了，不问问我为何？”
岑商抿唇笑了笑，“你的决定我都支持。就像你递来的茶不会差，你看准的人和事也不至于偏颇。”
依岚敛了眸光，“也是，我拉着你在刀尖游走，也不差这一步了。成王败寇的角逐，不如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而且我还知道，你自从丹州回来，便有心事。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裴肃和我会在外围与刘侍郎一道打理好鸣雪阁的事，朝中的动向盯得严实，你安心做自己的计划就好。”岑商温声吐露着自己的心意。
依岚嗤笑一声，“深藏不露啊，表面看着呆头呆脑的像个木头，只是这木头的芯儿还挺玲珑细腻的。”
岑商清了清嗓子，以宽大的锦衣广袖遮挡了自己嘴角那一抹满足又稍显局促的笑靥，闷头没言语。
“太医署脉案的事，告诉裴肃不必运作了。”依岚话风转得飞快，“今晨王府传讯，让我回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线索给我，让我叫停你们，别再往宫里伸手。”
“知道了，”岑商敛了笑意，开解道：“裴肃行事小心，也只会用他妹妹和继母联络刘贵妃。刘贵妃知道你愿意拿着背后如此庞大的势力拉拢她儿子，高兴还来不及，自是审慎的，也出不了岔子。反倒是你师父，你们之间的恩怨，可理顺了？”
听得岑商提及此事，依岚转着杯盏的手指一顿，沉默了须臾道：
“我，我搬出来就是为了躲她。她这人很别扭，冷漠强势，心底秘密不与人说。凡事藏着掖着，喜欢掌控身边人，自行其是。我能猜到，这些年的波折与江湖的险恶塑造了她如此心性。但你不知，我回来那日，她把尘封多年的隐晦和盘托出，于我是个不小的打击。”
岑商忖度着依岚的话音，小心试探道：“听你这话，倒像是你们闹了别扭，而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不成她，不是敌，也不是太后在台前的刀？”
依岚抬眸观瞧着一脸狐疑的岑商，有些无奈道：
“她把自己算作死棋，却要我盘活全局。一人状似潇洒的做了甩手掌柜，把万余人的前程性命压在我身上，还要我坦然接受这份安排。你说，这是闹别扭三个字能囊括的心酸吗？我对她有怨气，可她救我，教养我，却要我看她走上绝路，这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何意？她把玄镜宗托付给了你？身为王妃，如何就只有绝路可走，只是因为她对太后阳奉阴违么？”岑商甚是不解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现在顾不上这些，她也无意领情，不肯我插手她的事。”依岚怅然一叹，“她多年筹谋，是扳倒她叔父，为她父亲报仇；借太后的手扳倒楚王和昌宁王，为肃王府和平陵河的冤魂讨个公道；但她骗了太后，她无意支持窦家，也无意将玄镜宗拱手送给太后，是以她栽培了我，把我算进了棋局。今时她放权不管我，是默许我掺和拥戴新君的谋划了。”
“肃王这个叔叔，你见过吗？他是何态度？他对自己的母亲，兄长和王妃，总该有自己的立场。身为亲王，护下一个人并非难事，更何况他无一后嗣，于陛下根本没有威胁。”岑商对依岚的解释深感费解。
“他从未露面，”依岚如实相告，“近来我在思索，太后与宗主联手动机是肃王，可宗主不否认，太后扳倒楚王不光是为自己的小儿子，更是为窦家和康王铺路。如此城府的心狠手辣之人，对亲孙和亲儿的态度大相径庭，是否有些说不通？你父也说，当时陛下从她手里夺权殊为不易，这人真能有一分慈母心肠？”
岑商置于桌案的手转瞬攥紧了些许，眸中隐有惊诧，“难不成你怀疑，太后自始至终都是在扮演慈母戏码？她任由几方势力互相攻讦，斗得一败涂地，再坐收渔翁之利？可她终归是因萧家的子孙才成为的皇太后啊，陛下与肃王是她亲骨肉。”
依岚只淡淡的反问，“你可知太后几时搬离的禁宫，住进了白云观？”
“隆定十九年，林皇后去世以后。”岑商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裴肃先前说，惊羽扇谋刺一案，是陛下近臣查问了涉案的内侍，最后却无有定论。所有牵涉的人都被灭口干净，这其中隐晦再难查证。照此推测，陛下该知晓内情，太子是否冤屈他心知肚明。偏生那时太后离宫，有无可能，是这祖母也参与了清除民心日增好嫡孙的行动呢？”依岚的淡然模样，好似是在谈论别家的旧事一般。
“你这想法过于大胆了，换个话题吧。”岑商却是被她吓到了，若太后真的从那时就在下一盘大棋，不惜动摇储君国本，那可真是个十足的，从不甘心放弃权柄的野心家；是一个不愿大局走向脱离自己心意掌控，连陛下的决断都要设法左右的狠辣政客。
“陛下亲政，是林家和岑家给他强夺回来的。陛下成人，太后却不肯放权，自是不甘。而她也一定记恨林家，自不会待见半数林家血脉的太子。陛下打压窦家，她想掌控陛下，自然偏不随他心意。太后见我时，满嘴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可我看，她就是个爱重权势的怪物。”依岚的嘴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有些瘆人。
“别说了，”岑商起身合拢了窗子，语气里藏不住担忧，“她是你祖母，即便这一切真的如你猜测的这般残忍，陛下都不曾动她，你又能如何？岚儿，莫要再想下去，太过执拗苦了自己，这只是你的揣测。你最近太累了，不想这些可好？”
“跟你说说罢了，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难不成你要我学你这木讷的性子，闷死自己？”依岚翻了他一个白眼，抱着胳膊兀自嘟着嘴鼓着腮帮子自娱自乐。
依岚调整自己心态的本领过人，岑商就默默的站在一侧观瞧，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只好，只能安静的做个陪伴的大木头。
“说你木讷还来劲儿了？”依岚掀起眼睑，杏仁大眼瞪得老大，气鼓鼓道：“就这么傻站着了？”
岑商一脸懵懂，端起胳膊肘又放下，垂手不自在又背去了身后，就是觉得被依岚盯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浑身不自在，局促道：“那我去楼下给你端些点心，吃点甜的心情好。”说罢抬脚就走。
“臭呆子！”依岚没好气的嘟囔着，“除了说正事的时候还算机警，平时总是傻里傻气的，要命。”
房门外并未走远的岑商附耳门前，听得这话后，眸光转了八百圈，守在外头的鸣霄甚是不屑的看着自家少郎歪了歪头，以表嫌弃。
不多时，岑商端了好些精巧的茶点回来，还特意摆了个盘。拿依岚自己店里的吃食讨好她，这伎俩委实是有些…一言难尽。
依岚以手肘支撑着自己圆圆的小脑袋，目光灼灼的回视着岑商惴惴不安的眸光，沉吟良久道：
“罢了，跟你见面还是只谈正事比较舒坦。”她伸手推了推茶点，“你自己甜滋滋吧，我先去王府了。都吃完再走，拖延些时间，也免得浪费粮食。”
瞧见依岚毫无留恋离去的身影，岑商凝眸望着一盘茶点，深感头疼。
鸣霄鄙夷的摇了摇头，讽道：“少郎一点不开窍呢。”
岑商转眸反问，“你有好主意便说来听听。”
“关我何事？又不是我的未婚妻。我若是女子，大抵看不上少郎。”鸣霄的舌头分外毒辣。
“这个月月钱扣了。”岑商有些恼了，指了指身侧的茶点，“包起来带回府，都是你的了。”
鸣霄攥着长剑的手指尖隐隐泛起了青白之色，投向糕点的目光分外犀利。
夜幕低垂之际，依岚才现身肃王府。
珉瑚带着她直接去了正堂，她接过依岚的披风，立在檐下道：“宗主等您许久了，快进去吧。”
依岚推门入内，立在房中侧目一望，竟瞧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脸苍白的憔悴病容，端坐在满是佳肴的桌案后。
“过来坐，等你许久，菜都要冷了。”依黛烟的话音柔和，“这是你叔父，他想见见你。”
依岚面露狐疑，近前微微欠身一礼便入了席间，未发一言，只等下文。
“我这副样子不便见人，你在府上住着，都是烟儿在照顾，我一直知道的。”肃王两鬓斑白，气息虚浮，话音也无甚力气，“叫你来，是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讲一讲，也算是当长辈的，唯一能给你的一点帮助。”
依岚一时不知这人是何用意，垂眸在侧，尚算乖觉，却无意出言应承。早间传讯是说依黛烟有事见她，可这一出有些意外了。
“听说你查了我府上的底细，”肃王瞧着她一脸戒备，话音轻松了几分，“那我也无需再介绍自己的情况了。烟儿在这，你放松些，不信我也该信她的吧。她未曾骗你，知道你想查太子谋刺的事，给你备了太医署的线索，要不先看看吧。”
话音散去，他给依黛烟递了个眼色，依黛烟便从袖子里取出了长达三页纸的信笺来，“昔年给林后诊治的太医署医正，也是为你叔父调理的太医，这是他复述的林后脉案。惊羽扇暗器中的毒，名为半边月，中毒者不可见光，不可轻动，否则半日内回天无术。”
“如此费尽心机，却用了这等刁钻的毒，怎不用直接取命的剧毒？”依岚踏入房门的第一句话，是与人掰扯线索。
“这便是歹人的心机，让人误以为，太子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将陛下困于一方床榻，掌控天下威权，却又不必担负弑君恶名，倒是很符合朝臣所见的，太子仁善的心性。”依黛烟不疾不徐的解释着。
“您叫我来，可是查到了淬毒的人？”依岚直接追问。
“查到的是毒药的源头，”依黛烟凝眸直视着她，“半边月是苏芮的师父所创，这人也是她的远方堂伯，只不过早死多时了。”
“苏芮？您一直没告诉我，她为何要制毒杀我。如今怎么太子的案子，也扯上了苏家？”依岚愈发狐疑。
“她杀你是依适平授意。她救你，因你是太子的妹妹。她曾心悦太子，却无缘入宫做太子妃，情思难解才入了道观。依适平自导自演，命人构陷苏府再假意出手相救，让苏芮以为他是苏家的恩人，所以甘心听命于他，如毒蛇盘在我身侧蛰伏。她当你是我包藏的逆犯余孽，这才伺机狠下杀手。”依黛烟终于将前尘往事吐露了干净。
“这人在您手里？那被控制的苏家人，又在谁手里？”依岚眸子中因惊骇泛起了层层涟漪。
“苏芮就在这府上，至于她惦记的苏家人，已经死完了，都是依家骗她的幌子罢了。”依黛烟淡然的诉说着这个残忍的真相。
依岚的指甲毫无规律的掐着自己指腹的软肉，脑子里的乱麻是愈发多了。
“她说完了，可肯听我说些？”肃王的语气很轻。
“您请说。”依岚回过神来，对上了肃王略显疲惫的视线。
“烟儿查这些动用的人脉复杂，难免会让太后生疑，”肃王低声轻语，“陛下与我都是她亲生，但谈不上手足情，母子情。当年兄长与母亲交锋，我手握重兵却两不相帮。但我儿与太子亲近，肃王府就被划入了太子阵营。我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我和烟儿都不是太后马前卒，你想做什么无需提防我们，也不必顾及太后心意，她不是看重亲情的寻常女子。”
肃王的一席话加深了依岚对太后的厌恶，她直言询问，“以王叔之见，您可觉得太子和林家的倾颓，太后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了？她今时利用我和玄镜宗，意图扳倒楚王，昔年是否也借助楚王的司马昭之心，拔除了太子这一脉的势力？您和您的下属们，可也是在争锋中受到了波及和连累？”
一番话出口，肃王脸色骤变，忽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依黛烟起身给人顺着脊背，语气略带不满，“岚儿你话多了。”
二人的反应入眼，依岚已经明了，只低声道了句，“得空安排我见苏芮吧，我找她有事。今晚是我口无遮拦，不好再打搅您二位，便先告退了。”她起身离席，走了两步忽而顿住了脚，转身道：“师父，我心下有日后扶植的人选了，等见过面就会下决断，您想问吗？”
“这是你的事了，不必告知我。”依黛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这话入耳，依岚垂眸愣了须臾，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为行事便宜，依岚直接搬去了肃王在京郊的别院独居。依黛烟与她陈说一应筹谋后，再未收回自己的宗主玉令，宗门上下的调度都是依岚一人在操持，与潞州的韦潇然和旬霜吟保持着联络。
楚王得寸进尺的吞没了玄镜宗名下的好些产业，寻些偷税漏税的荒唐罪证，将数处州府的商铺和钱庄查抄，严重损害了宗门的利益，好些暗桩也无处藏身。
自江湖入手剪断依岚的消息通路和查探情报的财力支撑，而非是动用朝堂人脉在明面上延揽权柄惹陛下生疑，楚王的确不算蠢。
依岚直接用了太后所赠的铜矿营收填补了宗门的亏损，她想藉此拖延些时日，让依黛烟不必急于向太后求援。在门人看来，只要宗门的账面可平，那些莫须有罪名下受连累清查的商铺，只要由各个分舵经验丰富的主理与州府中的官员游说一番，间隔些时日，并非无法讨要回来。
住在别院的劣势，只有一个，便是来来回回的颇耗费时间，和岑商不能日日相见。是以依岚转了路数，不再请岑商过府，而是在城中盘下了一个小茶馆，隔三岔五的约人在茶馆里一叙。
是日，东风拂柳，茸絮翻飞。依岚头戴帷帽斜倚窗沿，垂眸扫视着街巷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呼…”岑商气喘吁吁的破门而入，“抱歉，来晚了，大理寺有些棘手的卷宗急于上报，等久了吧。”
“坐下歇歇，和外头撒欢回来的野小子一样。”依岚指尖轻点身侧的桌案，给人斟了杯温热的茶水，笑盈盈的轻语。
岑商咕咚一口就给闷了，继而道：“我爹回话了，他让我娘入宫去见了刘贵妃，说通了的。但襄王与你见面的事，还是让广平侯府的人来操持，毕竟侯夫人与贵妃更亲厚些，不会被人察觉异样。”
“上好的明前龙井，就让你这么灌了。”依岚笑着嗔怪，补充道：“我想做什么，想来你早猜到了，不问问我为何？”
岑商抿唇笑了笑，“你的决定我都支持。就像你递来的茶不会差，你看准的人和事也不至于偏颇。”
依岚敛了眸光，“也是，我拉着你在刀尖游走，也不差这一步了。成王败寇的角逐，不如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而且我还知道，你自从丹州回来，便有心事。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裴肃和我会在外围与刘侍郎一道打理好鸣雪阁的事，朝中的动向盯得严实，你安心做自己的计划就好。”岑商温声吐露着自己的心意。
依岚嗤笑一声，“深藏不露啊，表面看着呆头呆脑的像个木头，只是这木头的芯儿还挺玲珑细腻的。”
岑商清了清嗓子，以宽大的锦衣广袖遮挡了自己嘴角那一抹满足又稍显局促的笑靥，闷头没言语。
“太医署脉案的事，告诉裴肃不必运作了。”依岚话风转得飞快，“今晨王府传讯，让我回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线索给我，让我叫停你们，别再往宫里伸手。”
“知道了，”岑商敛了笑意，开解道：“裴肃行事小心，也只会用他妹妹和继母联络刘贵妃。刘贵妃知道你愿意拿着背后如此庞大的势力拉拢她儿子，高兴还来不及，自是审慎的，也出不了岔子。反倒是你师父，你们之间的恩怨，可理顺了？”
听得岑商提及此事，依岚转着杯盏的手指一顿，沉默了须臾道：
“我，我搬出来就是为了躲她。她这人很别扭，冷漠强势，心底秘密不与人说。凡事藏着掖着，喜欢掌控身边人，自行其是。我能猜到，这些年的波折与江湖的险恶塑造了她如此心性。但你不知，我回来那日，她把尘封多年的隐晦和盘托出，于我是个不小的打击。”
岑商忖度着依岚的话音，小心试探道：“听你这话，倒像是你们闹了别扭，而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不成她，不是敌，也不是太后在台前的刀？”
依岚抬眸观瞧着一脸狐疑的岑商，有些无奈道：
“她把自己算作死棋，却要我盘活全局。一人状似潇洒的做了甩手掌柜，把万余人的前程性命压在我身上，还要我坦然接受这份安排。你说，这是闹别扭三个字能囊括的心酸吗？我对她有怨气，可她救我，教养我，却要我看她走上绝路，这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何意？她把玄镜宗托付给了你？身为王妃，如何就只有绝路可走，只是因为她对太后阳奉阴违么？”岑商甚是不解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现在顾不上这些，她也无意领情，不肯我插手她的事。”依岚怅然一叹，“她多年筹谋，是扳倒她叔父，为她父亲报仇；借太后的手扳倒楚王和昌宁王，为肃王府和平陵河的冤魂讨个公道；但她骗了太后，她无意支持窦家，也无意将玄镜宗拱手送给太后，是以她栽培了我，把我算进了棋局。今时她放权不管我，是默许我掺和拥戴新君的谋划了。”
“肃王这个叔叔，你见过吗？他是何态度？他对自己的母亲，兄长和王妃，总该有自己的立场。身为亲王，护下一个人并非难事，更何况他无一后嗣，于陛下根本没有威胁。”岑商对依岚的解释深感费解。
“他从未露面，”依岚如实相告，“近来我在思索，太后与宗主联手动机是肃王，可宗主不否认，太后扳倒楚王不光是为自己的小儿子，更是为窦家和康王铺路。如此城府的心狠手辣之人，对亲孙和亲儿的态度大相径庭，是否有些说不通？你父也说，当时陛下从她手里夺权殊为不易，这人真能有一分慈母心肠？”
岑商置于桌案的手转瞬攥紧了些许，眸中隐有惊诧，“难不成你怀疑，太后自始至终都是在扮演慈母戏码？她任由几方势力互相攻讦，斗得一败涂地，再坐收渔翁之利？可她终归是因萧家的子孙才成为的皇太后啊，陛下与肃王是她亲骨肉。”
依岚只淡淡的反问，“你可知太后几时搬离的禁宫，住进了白云观？”
“隆定十九年，林皇后去世以后。”岑商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裴肃先前说，惊羽扇谋刺一案，是陛下近臣查问了涉案的内侍，最后却无有定论。所有牵涉的人都被灭口干净，这其中隐晦再难查证。照此推测，陛下该知晓内情，太子是否冤屈他心知肚明。偏生那时太后离宫，有无可能，是这祖母也参与了清除民心日增好嫡孙的行动呢？”依岚的淡然模样，好似是在谈论别家的旧事一般。
“你这想法过于大胆了，换个话题吧。”岑商却是被她吓到了，若太后真的从那时就在下一盘大棋，不惜动摇储君国本，那可真是个十足的，从不甘心放弃权柄的野心家；是一个不愿大局走向脱离自己心意掌控，连陛下的决断都要设法左右的狠辣政客。
“陛下亲政，是林家和岑家给他强夺回来的。陛下成人，太后却不肯放权，自是不甘。而她也一定记恨林家，自不会待见半数林家血脉的太子。陛下打压窦家，她想掌控陛下，自然偏不随他心意。太后见我时，满嘴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可我看，她就是个爱重权势的怪物。”依岚的嘴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有些瘆人。
“别说了，”岑商起身合拢了窗子，语气里藏不住担忧，“她是你祖母，即便这一切真的如你猜测的这般残忍，陛下都不曾动她，你又能如何？岚儿，莫要再想下去，太过执拗苦了自己，这只是你的揣测。你最近太累了，不想这些可好？”
“跟你说说罢了，除了你，我还能和谁说？难不成你要我学你这木讷的性子，闷死自己？”依岚翻了他一个白眼，抱着胳膊兀自嘟着嘴鼓着腮帮子自娱自乐。
依岚调整自己心态的本领过人，岑商就默默的站在一侧观瞧，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只好，只能安静的做个陪伴的大木头。
“说你木讷还来劲儿了？”依岚掀起眼睑，杏仁大眼瞪得老大，气鼓鼓道：“就这么傻站着了？”
岑商一脸懵懂，端起胳膊肘又放下，垂手不自在又背去了身后，就是觉得被依岚盯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浑身不自在，局促道：“那我去楼下给你端些点心，吃点甜的心情好。”说罢抬脚就走。
“臭呆子！”依岚没好气的嘟囔着，“除了说正事的时候还算机警，平时总是傻里傻气的，要命。”
房门外并未走远的岑商附耳门前，听得这话后，眸光转了八百圈，守在外头的鸣霄甚是不屑的看着自家少郎歪了歪头，以表嫌弃。
不多时，岑商端了好些精巧的茶点回来，还特意摆了个盘。拿依岚自己店里的吃食讨好她，这伎俩委实是有些…一言难尽。
依岚以手肘支撑着自己圆圆的小脑袋，目光灼灼的回视着岑商惴惴不安的眸光，沉吟良久道：
“罢了，跟你见面还是只谈正事比较舒坦。”她伸手推了推茶点，“你自己甜滋滋吧，我先去王府了。都吃完再走，拖延些时间，也免得浪费粮食。”
瞧见依岚毫无留恋离去的身影，岑商凝眸望着一盘茶点，深感头疼。
鸣霄鄙夷的摇了摇头，讽道：“少郎一点不开窍呢。”
岑商转眸反问，“你有好主意便说来听听。”
“关我何事？又不是我的未婚妻。我若是女子，大抵看不上少郎。”鸣霄的舌头分外毒辣。
“这个月月钱扣了。”岑商有些恼了，指了指身侧的茶点，“包起来带回府，都是你的了。”
鸣霄攥着长剑的手指尖隐隐泛起了青白之色，投向糕点的目光分外犀利。
夜幕低垂之际，依岚才现身肃王府。
珉瑚带着她直接去了正堂，她接过依岚的披风，立在檐下道：“宗主等您许久了，快进去吧。”
依岚推门入内，立在房中侧目一望，竟瞧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脸苍白的憔悴病容，端坐在满是佳肴的桌案后。
“过来坐，等你许久，菜都要冷了。”依黛烟的话音柔和，“这是你叔父，他想见见你。”
依岚面露狐疑，近前微微欠身一礼便入了席间，未发一言，只等下文。
“我这副样子不便见人，你在府上住着，都是烟儿在照顾，我一直知道的。”肃王两鬓斑白，气息虚浮，话音也无甚力气，“叫你来，是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讲一讲，也算是当长辈的，唯一能给你的一点帮助。”
依岚一时不知这人是何用意，垂眸在侧，尚算乖觉，却无意出言应承。早间传讯是说依黛烟有事见她，可这一出有些意外了。
“听说你查了我府上的底细，”肃王瞧着她一脸戒备，话音轻松了几分，“那我也无需再介绍自己的情况了。烟儿在这，你放松些，不信我也该信她的吧。她未曾骗你，知道你想查太子谋刺的事，给你备了太医署的线索，要不先看看吧。”
话音散去，他给依黛烟递了个眼色，依黛烟便从袖子里取出了长达三页纸的信笺来，“昔年给林后诊治的太医署医正，也是为你叔父调理的太医，这是他复述的林后脉案。惊羽扇暗器中的毒，名为半边月，中毒者不可见光，不可轻动，否则半日内回天无术。”
“如此费尽心机，却用了这等刁钻的毒，怎不用直接取命的剧毒？”依岚踏入房门的第一句话，是与人掰扯线索。
“这便是歹人的心机，让人误以为，太子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将陛下困于一方床榻，掌控天下威权，却又不必担负弑君恶名，倒是很符合朝臣所见的，太子仁善的心性。”依黛烟不疾不徐的解释着。
“您叫我来，可是查到了淬毒的人？”依岚直接追问。
“查到的是毒药的源头，”依黛烟凝眸直视着她，“半边月是苏芮的师父所创，这人也是她的远方堂伯，只不过早死多时了。”
“苏芮？您一直没告诉我，她为何要制毒杀我。如今怎么太子的案子，也扯上了苏家？”依岚愈发狐疑。
“她杀你是依适平授意。她救你，因你是太子的妹妹。她曾心悦太子，却无缘入宫做太子妃，情思难解才入了道观。依适平自导自演，命人构陷苏府再假意出手相救，让苏芮以为他是苏家的恩人，所以甘心听命于他，如毒蛇盘在我身侧蛰伏。她当你是我包藏的逆犯余孽，这才伺机狠下杀手。”依黛烟终于将前尘往事吐露了干净。
“这人在您手里？那被控制的苏家人，又在谁手里？”依岚眸子中因惊骇泛起了层层涟漪。
“苏芮就在这府上，至于她惦记的苏家人，已经死完了，都是依家骗她的幌子罢了。”依黛烟淡然的诉说着这个残忍的真相。
依岚的指甲毫无规律的掐着自己指腹的软肉，脑子里的乱麻是愈发多了。
“她说完了，可肯听我说些？”肃王的语气很轻。
“您请说。”依岚回过神来，对上了肃王略显疲惫的视线。
“烟儿查这些动用的人脉复杂，难免会让太后生疑，”肃王低声轻语，“陛下与我都是她亲生，但谈不上手足情，母子情。当年兄长与母亲交锋，我手握重兵却两不相帮。但我儿与太子亲近，肃王府就被划入了太子阵营。我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我和烟儿都不是太后马前卒，你想做什么无需提防我们，也不必顾及太后心意，她不是看重亲情的寻常女子。”
肃王的一席话加深了依岚对太后的厌恶，她直言询问，“以王叔之见，您可觉得太子和林家的倾颓，太后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了？她今时利用我和玄镜宗，意图扳倒楚王，昔年是否也借助楚王的司马昭之心，拔除了太子这一脉的势力？您和您的下属们，可也是在争锋中受到了波及和连累？”
一番话出口，肃王脸色骤变，忽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依黛烟起身给人顺着脊背，语气略带不满，“岚儿你话多了。”
二人的反应入眼，依岚已经明了，只低声道了句，“得空安排我见苏芮吧，我找她有事。今晚是我口无遮拦，不好再打搅您二位，便先告退了。”她起身离席，走了两步忽而顿住了脚，转身道：“师父，我心下有日后扶植的人选了，等见过面就会下决断，您想问吗？”
“这是你的事了，不必告知我。”依黛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这话入耳，依岚垂眸愣了须臾，头也不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