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第三十二章
时间逐渐流逝，距离梵天殿殿主来访的日子越来越近。壹索抽空又去看了一次行弋。许久不见，倒是与旁人想象中面容憔悴的样子截然不同，行弋连前段时间的憔悴样子都没了，脸上依旧挂着极度温和的笑容，眼底的鸦青淡了几分，或许连眼尾的皱纹都不曾多生一条。
世界纷乱，仿佛都与他无关。
“犯不着担心我，”行弋笑着安慰壹索，“这里的生活作息挺规律的，我已经很长没睡过这么足的觉了，你就当我是在休假了。”
似乎永远是这样温和，那一抹温和笑容的背后是隐忍的无尽伤痛。
“父亲一点都不担心结果吗？”壹索说。
“当然担心。”行弋隐藏好眸中那一点担忧和惧怕，“可我相信长老院不至于黑白不分。”话是这么说，可行弋心底也明白，虽然他当真没做过这些事，但若敌人准备和极为完整的证据链，他想全身而退可谓难比登天。
壹索眨了下眼睛，“现在的证据还不完整，很多东西尚存疑点，但可以确定，仅凭这些东西是没有办法给你定罪的，过段时间我们会尝试保释你……”
“壹索。”行弋打断他，朝他摇了摇头，“不要保释我。”
壹索不赞同地看着他的父亲。
“不管是何方势力，他们选择费尽心思地诬陷我把我关进了这个地方，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进行袭击，都说明他们有别的目的，”行弋低头看了眼腕上的封印链和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神晦暗不明，“留在这，我才能知道他们目的。”
“魔力被封印，意味着你自保的能力被限制了大半。”壹索担忧行弋的安危。
“这里的安保措施也没那么弱。”行弋坚持道。
壹索蹙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的父亲，回忆了一下行弋适才的动作，目光在他父亲腕上的封印链和手上的戒指流转了一圈，隐隐约约地猜测到了一点事情。他眼睛微微一眯，选择了沉默。
“好，我答应您。”
这件事算是翻了篇，行弋询问起外界的情况。壹索没有隐瞒，告知了行弋他所知道的事情，从行弋被□□于此后的事情到各地血盟组织造成袭击，到凝兰访问，再到星希望萝铃执掌墨夷家族。如今形势不明，他们在明，敌友均在暗，信息缺失会让他们对自己所在境遇产生错误的判断。
行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以他现在的处境是断然没有办法关心各地的袭击案，也只能在这里瞎着急，而萝铃一事虽然事出突然，但细想萝铃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唯有凝兰的消息让他感到疑惑。
“兰为什么要来？”
壹索点点头，告诉他凝兰是为枫杨多年前的一宗重案而来，待她入境之后，会有警察部刑侦组配合她的工作。
“那岂不是他们母子三人都在境内……”
“有什么疑惑？”
行弋摇摇头，“听上去他们各自都是有任务在身，但是一家三口都在这了，总感觉有些奇怪，像是都为了同一样东西而来。”
壹索没法解开行弋的疑惑，和行弋一样，他也极难从平陵或者江璃那里得到什么机密性的信息，他所能知道的唯有公开的信息和异族想要他们知道的信息，所以他一直言及他们太过被动，所知和所做都被异族牵着鼻子走。而关于云族，他所了解的也只比行弋多了一点点，且碍于云族施加在外族人身上的保密魔法，他也没法向行弋透露太多。
不过壹索的猜测倒是准确，他的父亲对他有所隐瞒，等他离开没多久，行弋所在房间便被一股魔力悄无声息的包裹住，房间内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透过这股魔力传到外界去。行弋深呼一口气，眼神平静地看着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妩媚女人，似乎在等她主动开口。
“行弋族长是真觉得这里呆着舒服吗？”星嗤笑，“不然怎么拒绝你儿子的提议？”
“不留在这里，怎么能有机会知道陷害我的人有什么目的，”行弋语气平淡，“而且我想，你们似乎也不是太想我这么早出去恢复清白。”
他并不真的认为獠牙军队一点都不知道内情，相反，很可能他们手中就捏着能证实他清白的关键证据，但他们一定会保护好他。不仅仅是因为平陵，更因为他们需要他来推动他们所想要的合作。
“行弋族长确实聪明，”星笑眯眯道，“你这么早出去了，那那帮魔族长老的商量时间和你们魔族上下人民的思考时间也就没那么长了。毕竟以你和平陵之间的感情，很难不让外人不怀疑你有私心。”一道寒芒自她眼中一闪而过，她微微挑眉，“而将军想要的，从来都是人心所向。一个魔族族长，一帮魔族老头，你们代表不了整个魔族，而几百个种族族长，几千位各族长老，也代表不了萧龙共和国28亿人口。”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支持。”
“也不是所有人都糊涂啊。”
行弋突然眨了一下眼睛，突兀问道：“为什么你们在这么久之后才想到要让异族和我们合作？”
星皱起眉。
“枫杨共和国已经建立四千多年，两国来往也有了三千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有这个问题？”行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太清楚自己的猜测是否是对的。
星眼皮一跳，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行弋的黑眼睛，缓缓开口：“异族总数远远不及人类，而且大部分生存区域与你们人族错开，能有的大矛盾并不多。”
行弋摇摇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真正的答案。异族人口的确是少，但矛盾并不该少，因为这就是枫杨共和国建国的缘由。真正的答案应该是——
国内的矛盾已经尖锐到极致。
摆在明面的是种族矛盾，是仇恨，更是各族之间的资源争夺之战，还有各大洲资源分配不协调的矛盾，暗地里又有萧龙种族和墨夷家族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所以血盟选择了这里，把这里作为他们势力的培养地。
而洛灵却是借势。
旧的秩序已经混乱不堪，新秩序的建立刻不容缓，于是她便趁虚而入。
所谓民心所向，也是她百般算计之后的结果。
所以她答应了助平陵成为祭司，既能如平陵所愿，也能让平陵为她铲除阻碍合作道路的一个障碍，甚至能借平陵的关系推动合作。或许她本身亦有不少势力分散于萧龙共和国内部，但平陵是她能光明正大介入这个局面的一个理由，而剩下的，是她的底牌。
“听壹索说你们想让萝铃执掌墨夷家族？”行弋换了个问题。
“你不觉得她会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吗？”星反问。
行弋不语，但眉头紧紧皱起，过了好一会而才舒展开。
星耸了耸肩，不做其他过多的解释，“上次在你的戒指里留了一点力量①，我现在得教教你怎么用它。”既然行弋坚持留在这里，魔力被封印住，要是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她可没办法向那位交代。
她告诉行弋，他只需要一直按住那枚戒指，隐藏在戒指里的魔力就能在他周围隔断一层空间，到时候任何的魔光利器都进不了他的身，然后他再找机会把戒指靠近封印链，就能破坏封印链。
“破坏封印链？”行弋疑惑道，“怎么破坏？”
“整个链子会被割断。”
“那我要怎么解除那层空间的保护？”行弋又问道。
“你可以现在就试试。”星耸耸肩。
行弋按她所言亲自试了试，只是他感知不到那层被隔断的空间，于是星朝他发出了一道魔光，眼看着魔光在距离他只剩几厘米的地方消失不见，眼中的不安才少了几分，然后他又按照星的话解除保护。
“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这点魔力只够护着你自己，你没解除的时候，其它生物靠近你的时候是会被弹出去的，所以你心里最好有数，别误伤了。”
星留下最后一句嘱咐，便匿身于空间之中。彻底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坐在椅子上放松开的行弋，唇角勾起，眼睛微微一眯，脑海中渊告诉她的话一闪而过,她短促地笑了笑，呢喃道：“或许当时定下的十年之约根本没任何意义②，将军对于这件事本就势在必得，即便十年之后情况依旧，她也依旧会站在我们这边。”
行弋的问题提醒她了。
她手一挥，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壹索并不清楚行弋为何坚持要留在拘留所，但他捕捉细节的能力一向一流，寥寥几句便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而他的父亲也不是鲁莽的人，故而他猜测行弋瞒过看守的人与外界取得了联系并且得到了足以自保的筹码，或许他本身并没有这个能力，但这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比如獠牙军队的星统领，毕竟此刻最希望行弋能全身而退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平陵及她身后的势力。
但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父子之间无需过多的言语，行弋神情中透露出的些许情感足以让他安心，而剩下的事情不便多言，便隐匿于血脉相连的信任之中。
但踏出拘留所的那一刻，他依旧察觉到空气中魔力的一丝异动，即便只有短暂的几秒钟，依然被他察觉到了。他试图沉下心来感受是否有结界的存在，却毫无收获，仿佛适才的一瞬间的异动只是他的错觉。
为了避免旁人生疑，他只好再度转过身，借向看守人员了解情况的时间继续感应，然而依旧是一无所获。面前的人已经开始面露疑惑，壹索面不改色，就在试图再次拖延时间的时候，一道魔音传入他的耳中 ，令他顷刻改了主意，他朝工作人员道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到他启动轿车。
“你们想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对于星出现在他的后座并不意外。
“保护一下员工家属的安全？”星微微挑眉，“这个理由，壹索先生接受吗？”
壹索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不接受你们就会收手吗？”
“荒唐，怎么可能因为你的想法我们便收手？”星嗤笑一声，声音慵懒，“不过你可以放心，伤了行弋对我们没好处。你有时间纠结这个不如劝劝你的同族和你的萧龙种族兄弟与我们合作。”
“亲爱的，学学你的母亲。”星的身子微微前倾，“要想从内部突破墨夷家族桎梏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她很清楚无论她在这里待多久，都不能真正从任何一个种族中得到帮助，所以啊，她才选了将军。当然，实践很快会为她证明，她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话音刚落，人便已无踪影。壹索面色平淡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内心却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他呼出一口气平复情绪。
他回了魔族自卫军基地。
江璃已经等他许久。
自从上次星当众威胁警察部后，江璃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
最早开始相恋的时候，他们本都是自己，可几年过去，突然多出的头衔让他们之间产生一层极薄的隔膜，一个魔族少主，一个梵天殿少主，身后的势力各自代表着不同的立场，亦友又亦敌。
有时候他希望他们之间能够纯粹些，可现实似乎并不允许。
“按照之前时柒总统与萧龙政府签下的协议，行动队与魔族行动队共同训练一个月后开始进入实战，行动队一共了六个小组，两个小组驻守魔力洲，剩下的分别被派往巨人洲、热带洲、日出洲和雪洲，他们会配合当地的军政机关来追捕血盟逃犯。”江璃把文件放到壹索的面前，“这是你需要签字的审批文件。”
壹索确认无误之后签了字。
“还有一个事想麻烦你，”江璃收回文件，“梵天殿和焚天宫有在年末办擂台赛和篝火晚会的惯例，今年行动队的队员无法回国参加，我们便希望这次能在巨人山这里办一个小型的。”她拿出另一张申请表，放在壹索面前，“我询问过你们的队员，按流程需要交申请表，还有自卫军军官的签字，”她笑了笑，“不过我想，我们似乎还需要你们长老的同意，所以麻烦你了。”
壹索粗略扫了一眼申请表，的确是平日自卫队申请活动专业的表格，“魔族行动队可以参加吗？”
“如果魔族长老们同意，自然可以。”
壹索并不反对，极其痛快地答应了。
江璃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办公室。她的心绪太乱，这种拎不清的立场关系让她迷茫错乱，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壹索，可她也不敢直接和壹索说分开的话，这段日子几乎都是躲着他的。
可壹索偏偏喊住了她，甚至问起了星要求萝铃成为墨夷家族掌舵人的事情。而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眶莫名干涩，不知该作何回答。
“母亲知道这件事对吗。”壹索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陵姨不反对。”江璃回答。
壹索沉默了许久，久到江璃快要以为他就这样一直保持沉默，她甚至不愿意去看他的眼睛。
“再过两天梵天殿殿主就要入境了，行动队会派人去吗？”壹索转移话题。
“行动队人手不足，不会另外分派队员去接。”
“好，我知道了。”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壹索把目光从门上离开，落到这一张薄薄的申请表上，而后起身看向窗外，今日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掠过。
如果不出意外，墨夷家族很快就会倒塌，萧龙种族五千年来的桎梏就此灰飞烟灭，两族之间的纠葛将至此终止，这段鲜为人知的关系将成为野史中半真半假的笔墨传言。
“或许你是对的。”
想要摆脱墨夷家族的桎梏的，这不会是第一辈，可到如今却始终没能摆脱。
“我们拭目以待。”壹索呢喃道。
血盟是枫杨共和国举国通缉的异魔组织，千年来始终如大火烧不尽的野草，即使会在短暂的十几年中龟缩回黑暗的角落里，也依然会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在各地活动。丑陋与罪恶总会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滋生，黑暗永不会消失，但却会被打压。
随着枫杨共和国国内环境的变化，政府对于犯罪势力的打压日益加重，尤其是枫杨历4270年（也就是萧龙历5370年）③现任梵天殿殿主兰继任之后。至今她在位的二十二年间，她极其重视法治宣传教育，将犯罪萌芽扼杀于摇篮之中，而对于穷凶极恶之徒，她的手段也是极其强硬，曾经组织修改刑法，将判决之中简单的死刑和□□修改成另一套规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软硬兼施，她一方面提高国民的法治素养，一方面提高了犯罪的代价。截止至去年的数据，枫杨境内的犯罪率达到史上最低。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血盟加快了转移阵地的计划，将大部分的精锐力量转移到了萧龙共和国境内——尖锐的种族矛盾和日益加剧的冲突可助他们掩盖行踪，让枫杨共和国误以为血盟再次销声匿迹，更能借冲突的由头在其中获得充满怨恨的魔力。这些年下来，血盟的确在萧龙共和国内建立了庞大的错综复杂的组织网，而蝴蝶蛊也并非近日才出现的，而是他们早就把它作为投放在宿主上收集魔力的“容器”。
某种程度之上，血盟之人口中的“这里是血盟的地盘”绝非妄言。
而两国的合作让他们受到了威胁。
又恰巧这任的盟主是强大的，故而他们开始频频挑衅两国政府。而在他们眼中，最大的威胁便是獠牙军队以及枫杨共和国的五大首领，为了铲除他们——也为了给两国一个下马威，血盟找到了四十多年前参与过枫杨共和国内一次恐袭的人员，以他们为饵，将梵天殿殿主兰诱入萧龙境内，再进行截杀。
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们找到了血盟安插在梵天殿的细作，要求她提供帮助。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女人背对着三个身着黑袍的人，低声道。
“在12月15日那天打伤平陵，拖得越久越好，别让她有机会去支援那个女人。”其中一人说。
“打伤平陵？”女人冷笑一声，“她好歹是祭司，不过示弱了几次你们真觉得她是什么好对付的？你们还想借墨夷家族的刀处置平陵，却没想到能拖了这么久都没搞定。”
第二个人皱了皱眉头，声音苍老:“盟主的命令是让你袭击她，事成之后你便回血盟。”
女人哦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一定能截杀她？就算拖住了平陵，行动队还有两个小组驻守魔力洲，她那个女儿也不是什么好对付，而且，你就那么确定她一定会追你们？”
“凭这个。”第二个人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妇面上笑容温和，母亲的身边站着已经出落得很水灵的大女儿，父亲怀里则还抱着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儿。
女人看着照片，唇边浮现起一抹嘲讽的笑，“原来如此……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他点点头，随即招手示意其余两人随他一同离开。三道黑影隐入漫漫黑夜，女人走出黑暗，置身于月光之下，不知站了多久，口袋里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接听。
“楚安。”通讯器那头传来女人略显冷漠的声音，“按他们说的做。”
楚安倒是不意外对方的安排，不过她还是细心地提醒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和平陵他们说您老人家要改时间来访，或者想要安排人手去去接您。”
“不用。”凝兰拒绝楚安的提议，“你只做你需要做的。”
楚安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借浅淡一笑盖过神情里的凝重。
那头已经切断了通信，她便把通讯器收了起来，不自觉地看向天上的月亮。
她又笑了。
“疯子。”
①第二十五章提过
②第十七章末尾提过
③本文第二十章提过：枫杨共和国比萧龙共和国晚建国一千一百年，枫杨历4270年，也就是萧龙历5370年，前任殿主墨传位于现任殿主兰，至今萧龙5392年12月7日，兰已继任殿主之位二十二年，政绩斐然，树敌众多，曾遭政敌多次暗杀，却无一人成功，反倒是被她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时间逐渐流逝，距离梵天殿殿主来访的日子越来越近。壹索抽空又去看了一次行弋。许久不见，倒是与旁人想象中面容憔悴的样子截然不同，行弋连前段时间的憔悴样子都没了，脸上依旧挂着极度温和的笑容，眼底的鸦青淡了几分，或许连眼尾的皱纹都不曾多生一条。
世界纷乱，仿佛都与他无关。
“犯不着担心我，”行弋笑着安慰壹索，“这里的生活作息挺规律的，我已经很长没睡过这么足的觉了，你就当我是在休假了。”
似乎永远是这样温和，那一抹温和笑容的背后是隐忍的无尽伤痛。
“父亲一点都不担心结果吗？”壹索说。
“当然担心。”行弋隐藏好眸中那一点担忧和惧怕，“可我相信长老院不至于黑白不分。”话是这么说，可行弋心底也明白，虽然他当真没做过这些事，但若敌人准备和极为完整的证据链，他想全身而退可谓难比登天。
壹索眨了下眼睛，“现在的证据还不完整，很多东西尚存疑点，但可以确定，仅凭这些东西是没有办法给你定罪的，过段时间我们会尝试保释你……”
“壹索。”行弋打断他，朝他摇了摇头，“不要保释我。”
壹索不赞同地看着他的父亲。
“不管是何方势力，他们选择费尽心思地诬陷我把我关进了这个地方，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进行袭击，都说明他们有别的目的，”行弋低头看了眼腕上的封印链和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神晦暗不明，“留在这，我才能知道他们目的。”
“魔力被封印，意味着你自保的能力被限制了大半。”壹索担忧行弋的安危。
“这里的安保措施也没那么弱。”行弋坚持道。
壹索蹙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的父亲，回忆了一下行弋适才的动作，目光在他父亲腕上的封印链和手上的戒指流转了一圈，隐隐约约地猜测到了一点事情。他眼睛微微一眯，选择了沉默。
“好，我答应您。”
这件事算是翻了篇，行弋询问起外界的情况。壹索没有隐瞒，告知了行弋他所知道的事情，从行弋被□□于此后的事情到各地血盟组织造成袭击，到凝兰访问，再到星希望萝铃执掌墨夷家族。如今形势不明，他们在明，敌友均在暗，信息缺失会让他们对自己所在境遇产生错误的判断。
行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以他现在的处境是断然没有办法关心各地的袭击案，也只能在这里瞎着急，而萝铃一事虽然事出突然，但细想萝铃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唯有凝兰的消息让他感到疑惑。
“兰为什么要来？”
壹索点点头，告诉他凝兰是为枫杨多年前的一宗重案而来，待她入境之后，会有警察部刑侦组配合她的工作。
“那岂不是他们母子三人都在境内……”
“有什么疑惑？”
行弋摇摇头，“听上去他们各自都是有任务在身，但是一家三口都在这了，总感觉有些奇怪，像是都为了同一样东西而来。”
壹索没法解开行弋的疑惑，和行弋一样，他也极难从平陵或者江璃那里得到什么机密性的信息，他所能知道的唯有公开的信息和异族想要他们知道的信息，所以他一直言及他们太过被动，所知和所做都被异族牵着鼻子走。而关于云族，他所了解的也只比行弋多了一点点，且碍于云族施加在外族人身上的保密魔法，他也没法向行弋透露太多。
不过壹索的猜测倒是准确，他的父亲对他有所隐瞒，等他离开没多久，行弋所在房间便被一股魔力悄无声息的包裹住，房间内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透过这股魔力传到外界去。行弋深呼一口气，眼神平静地看着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的妩媚女人，似乎在等她主动开口。
“行弋族长是真觉得这里呆着舒服吗？”星嗤笑，“不然怎么拒绝你儿子的提议？”
“不留在这里，怎么能有机会知道陷害我的人有什么目的，”行弋语气平淡，“而且我想，你们似乎也不是太想我这么早出去恢复清白。”
他并不真的认为獠牙军队一点都不知道内情，相反，很可能他们手中就捏着能证实他清白的关键证据，但他们一定会保护好他。不仅仅是因为平陵，更因为他们需要他来推动他们所想要的合作。
“行弋族长确实聪明，”星笑眯眯道，“你这么早出去了，那那帮魔族长老的商量时间和你们魔族上下人民的思考时间也就没那么长了。毕竟以你和平陵之间的感情，很难不让外人不怀疑你有私心。”一道寒芒自她眼中一闪而过，她微微挑眉，“而将军想要的，从来都是人心所向。一个魔族族长，一帮魔族老头，你们代表不了整个魔族，而几百个种族族长，几千位各族长老，也代表不了萧龙共和国28亿人口。”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支持。”
“也不是所有人都糊涂啊。”
行弋突然眨了一下眼睛，突兀问道：“为什么你们在这么久之后才想到要让异族和我们合作？”
星皱起眉。
“枫杨共和国已经建立四千多年，两国来往也有了三千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开始有这个问题？”行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太清楚自己的猜测是否是对的。
星眼皮一跳，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行弋的黑眼睛，缓缓开口：“异族总数远远不及人类，而且大部分生存区域与你们人族错开，能有的大矛盾并不多。”
行弋摇摇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真正的答案。异族人口的确是少，但矛盾并不该少，因为这就是枫杨共和国建国的缘由。真正的答案应该是——
国内的矛盾已经尖锐到极致。
摆在明面的是种族矛盾，是仇恨，更是各族之间的资源争夺之战，还有各大洲资源分配不协调的矛盾，暗地里又有萧龙种族和墨夷家族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所以血盟选择了这里，把这里作为他们势力的培养地。
而洛灵却是借势。
旧的秩序已经混乱不堪，新秩序的建立刻不容缓，于是她便趁虚而入。
所谓民心所向，也是她百般算计之后的结果。
所以她答应了助平陵成为祭司，既能如平陵所愿，也能让平陵为她铲除阻碍合作道路的一个障碍，甚至能借平陵的关系推动合作。或许她本身亦有不少势力分散于萧龙共和国内部，但平陵是她能光明正大介入这个局面的一个理由，而剩下的，是她的底牌。
“听壹索说你们想让萝铃执掌墨夷家族？”行弋换了个问题。
“你不觉得她会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吗？”星反问。
行弋不语，但眉头紧紧皱起，过了好一会而才舒展开。
星耸了耸肩，不做其他过多的解释，“上次在你的戒指里留了一点力量①，我现在得教教你怎么用它。”既然行弋坚持留在这里，魔力被封印住，要是突然出了什么意外，她可没办法向那位交代。
她告诉行弋，他只需要一直按住那枚戒指，隐藏在戒指里的魔力就能在他周围隔断一层空间，到时候任何的魔光利器都进不了他的身，然后他再找机会把戒指靠近封印链，就能破坏封印链。
“破坏封印链？”行弋疑惑道，“怎么破坏？”
“整个链子会被割断。”
“那我要怎么解除那层空间的保护？”行弋又问道。
“你可以现在就试试。”星耸耸肩。
行弋按她所言亲自试了试，只是他感知不到那层被隔断的空间，于是星朝他发出了一道魔光，眼看着魔光在距离他只剩几厘米的地方消失不见，眼中的不安才少了几分，然后他又按照星的话解除保护。
“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这点魔力只够护着你自己，你没解除的时候，其它生物靠近你的时候是会被弹出去的，所以你心里最好有数，别误伤了。”
星留下最后一句嘱咐，便匿身于空间之中。彻底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坐在椅子上放松开的行弋，唇角勾起，眼睛微微一眯，脑海中渊告诉她的话一闪而过,她短促地笑了笑，呢喃道：“或许当时定下的十年之约根本没任何意义②，将军对于这件事本就势在必得，即便十年之后情况依旧，她也依旧会站在我们这边。”
行弋的问题提醒她了。
她手一挥，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壹索并不清楚行弋为何坚持要留在拘留所，但他捕捉细节的能力一向一流，寥寥几句便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而他的父亲也不是鲁莽的人，故而他猜测行弋瞒过看守的人与外界取得了联系并且得到了足以自保的筹码，或许他本身并没有这个能力，但这不代表其他人没有，比如獠牙军队的星统领，毕竟此刻最希望行弋能全身而退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平陵及她身后的势力。
但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父子之间无需过多的言语，行弋神情中透露出的些许情感足以让他安心，而剩下的事情不便多言，便隐匿于血脉相连的信任之中。
但踏出拘留所的那一刻，他依旧察觉到空气中魔力的一丝异动，即便只有短暂的几秒钟，依然被他察觉到了。他试图沉下心来感受是否有结界的存在，却毫无收获，仿佛适才的一瞬间的异动只是他的错觉。
为了避免旁人生疑，他只好再度转过身，借向看守人员了解情况的时间继续感应，然而依旧是一无所获。面前的人已经开始面露疑惑，壹索面不改色，就在试图再次拖延时间的时候，一道魔音传入他的耳中 ，令他顷刻改了主意，他朝工作人员道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直到他启动轿车。
“你们想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对于星出现在他的后座并不意外。
“保护一下员工家属的安全？”星微微挑眉，“这个理由，壹索先生接受吗？”
壹索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不接受你们就会收手吗？”
“荒唐，怎么可能因为你的想法我们便收手？”星嗤笑一声，声音慵懒，“不过你可以放心，伤了行弋对我们没好处。你有时间纠结这个不如劝劝你的同族和你的萧龙种族兄弟与我们合作。”
“亲爱的，学学你的母亲。”星的身子微微前倾，“要想从内部突破墨夷家族桎梏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她很清楚无论她在这里待多久，都不能真正从任何一个种族中得到帮助，所以啊，她才选了将军。当然，实践很快会为她证明，她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话音刚落，人便已无踪影。壹索面色平淡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内心却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他呼出一口气平复情绪。
他回了魔族自卫军基地。
江璃已经等他许久。
自从上次星当众威胁警察部后，江璃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
最早开始相恋的时候，他们本都是自己，可几年过去，突然多出的头衔让他们之间产生一层极薄的隔膜，一个魔族少主，一个梵天殿少主，身后的势力各自代表着不同的立场，亦友又亦敌。
有时候他希望他们之间能够纯粹些，可现实似乎并不允许。
“按照之前时柒总统与萧龙政府签下的协议，行动队与魔族行动队共同训练一个月后开始进入实战，行动队一共了六个小组，两个小组驻守魔力洲，剩下的分别被派往巨人洲、热带洲、日出洲和雪洲，他们会配合当地的军政机关来追捕血盟逃犯。”江璃把文件放到壹索的面前，“这是你需要签字的审批文件。”
壹索确认无误之后签了字。
“还有一个事想麻烦你，”江璃收回文件，“梵天殿和焚天宫有在年末办擂台赛和篝火晚会的惯例，今年行动队的队员无法回国参加，我们便希望这次能在巨人山这里办一个小型的。”她拿出另一张申请表，放在壹索面前，“我询问过你们的队员，按流程需要交申请表，还有自卫军军官的签字，”她笑了笑，“不过我想，我们似乎还需要你们长老的同意，所以麻烦你了。”
壹索粗略扫了一眼申请表，的确是平日自卫队申请活动专业的表格，“魔族行动队可以参加吗？”
“如果魔族长老们同意，自然可以。”
壹索并不反对，极其痛快地答应了。
江璃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办公室。她的心绪太乱，这种拎不清的立场关系让她迷茫错乱，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壹索，可她也不敢直接和壹索说分开的话，这段日子几乎都是躲着他的。
可壹索偏偏喊住了她，甚至问起了星要求萝铃成为墨夷家族掌舵人的事情。而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眶莫名干涩，不知该作何回答。
“母亲知道这件事对吗。”壹索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陵姨不反对。”江璃回答。
壹索沉默了许久，久到江璃快要以为他就这样一直保持沉默，她甚至不愿意去看他的眼睛。
“再过两天梵天殿殿主就要入境了，行动队会派人去吗？”壹索转移话题。
“行动队人手不足，不会另外分派队员去接。”
“好，我知道了。”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壹索把目光从门上离开，落到这一张薄薄的申请表上，而后起身看向窗外，今日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掠过。
如果不出意外，墨夷家族很快就会倒塌，萧龙种族五千年来的桎梏就此灰飞烟灭，两族之间的纠葛将至此终止，这段鲜为人知的关系将成为野史中半真半假的笔墨传言。
“或许你是对的。”
想要摆脱墨夷家族的桎梏的，这不会是第一辈，可到如今却始终没能摆脱。
“我们拭目以待。”壹索呢喃道。
血盟是枫杨共和国举国通缉的异魔组织，千年来始终如大火烧不尽的野草，即使会在短暂的十几年中龟缩回黑暗的角落里，也依然会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在各地活动。丑陋与罪恶总会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滋生，黑暗永不会消失，但却会被打压。
随着枫杨共和国国内环境的变化，政府对于犯罪势力的打压日益加重，尤其是枫杨历4270年（也就是萧龙历5370年）③现任梵天殿殿主兰继任之后。至今她在位的二十二年间，她极其重视法治宣传教育，将犯罪萌芽扼杀于摇篮之中，而对于穷凶极恶之徒，她的手段也是极其强硬，曾经组织修改刑法，将判决之中简单的死刑和□□修改成另一套规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软硬兼施，她一方面提高国民的法治素养，一方面提高了犯罪的代价。截止至去年的数据，枫杨境内的犯罪率达到史上最低。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血盟加快了转移阵地的计划，将大部分的精锐力量转移到了萧龙共和国境内——尖锐的种族矛盾和日益加剧的冲突可助他们掩盖行踪，让枫杨共和国误以为血盟再次销声匿迹，更能借冲突的由头在其中获得充满怨恨的魔力。这些年下来，血盟的确在萧龙共和国内建立了庞大的错综复杂的组织网，而蝴蝶蛊也并非近日才出现的，而是他们早就把它作为投放在宿主上收集魔力的“容器”。
某种程度之上，血盟之人口中的“这里是血盟的地盘”绝非妄言。
而两国的合作让他们受到了威胁。
又恰巧这任的盟主是强大的，故而他们开始频频挑衅两国政府。而在他们眼中，最大的威胁便是獠牙军队以及枫杨共和国的五大首领，为了铲除他们——也为了给两国一个下马威，血盟找到了四十多年前参与过枫杨共和国内一次恐袭的人员，以他们为饵，将梵天殿殿主兰诱入萧龙境内，再进行截杀。
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们找到了血盟安插在梵天殿的细作，要求她提供帮助。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女人背对着三个身着黑袍的人，低声道。
“在12月15日那天打伤平陵，拖得越久越好，别让她有机会去支援那个女人。”其中一人说。
“打伤平陵？”女人冷笑一声，“她好歹是祭司，不过示弱了几次你们真觉得她是什么好对付的？你们还想借墨夷家族的刀处置平陵，却没想到能拖了这么久都没搞定。”
第二个人皱了皱眉头，声音苍老:“盟主的命令是让你袭击她，事成之后你便回血盟。”
女人哦了一声，算是同意了，“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一定能截杀她？就算拖住了平陵，行动队还有两个小组驻守魔力洲，她那个女儿也不是什么好对付，而且，你就那么确定她一定会追你们？”
“凭这个。”第二个人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夫妇面上笑容温和，母亲的身边站着已经出落得很水灵的大女儿，父亲怀里则还抱着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儿。
女人看着照片，唇边浮现起一抹嘲讽的笑，“原来如此……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他点点头，随即招手示意其余两人随他一同离开。三道黑影隐入漫漫黑夜，女人走出黑暗，置身于月光之下，不知站了多久，口袋里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接听。
“楚安。”通讯器那头传来女人略显冷漠的声音，“按他们说的做。”
楚安倒是不意外对方的安排，不过她还是细心地提醒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想让我和平陵他们说您老人家要改时间来访，或者想要安排人手去去接您。”
“不用。”凝兰拒绝楚安的提议，“你只做你需要做的。”
楚安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借浅淡一笑盖过神情里的凝重。
那头已经切断了通信，她便把通讯器收了起来，不自觉地看向天上的月亮。
她又笑了。
“疯子。”
①第二十五章提过
②第十七章末尾提过
③本文第二十章提过：枫杨共和国比萧龙共和国晚建国一千一百年，枫杨历4270年，也就是萧龙历5370年，前任殿主墨传位于现任殿主兰，至今萧龙5392年12月7日，兰已继任殿主之位二十二年，政绩斐然，树敌众多，曾遭政敌多次暗杀，却无一人成功，反倒是被她顺藤摸瓜、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