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始钢琴教学，其实前后维持了两天都不到，余尽欢就摆烂了，她本来就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以兴趣开头，无趣结尾。
扔了好几本钢琴教学书给季木知，让他自己乖乖自学，不懂的再问。
那书虽然相对她来说生涩难懂，但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季木知练琴的时候，她就趴在边上看，看他像她一样认真青涩的按压着黑白键，与记忆中娴熟自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偶尔会加入自己的手指，进去捣乱。
但他半点不受影响，又让她觉得有些无趣。
哪怕他一开始对这个没有半点兴趣，但在学之后，他又是极其认真的去学。
余尽欢在空旷的舞蹈房里，架起了自己的画具，颜料铺了满地，干净整洁的地板上，不过一瞬，便沾染上了斑斑点点的彩色。
她伴随着断断续续，稚嫩的琴声，她隔绝了外物，抛弃了时间，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余尽欢这个人很怪，她画画不看场合，哪里兴致上来了，就在哪里摆上自己的画具，无论多干净的地方，都能给她搞成一团糟，但她总能在一团糟里，在一瞬间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有自己自成一派的规律。
季木知穿着白衬衫，他的脊背似乎时刻都是挺直的，下垂的脖颈附上一只手，那只手掌背宽大，皮肤白皙，随着动作，牵引着凸起的骨节青筋，指尖曲起，抓了把后脖，皮肉泛起了一刹那的红痕，末了，食指轻点脖颈的一侧。
这是季木知下意识的动作，在犯难的时候，他总会做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动作。
他又有了其他的动作，极其容易折出痕迹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衣服小了，他长大了些，后背甚至绷出了一片紧实的……
画到一半，余尽欢突然放下了画笔，又莫名其妙跑回了房间，她蹲在地上，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盘磁带，端详着。
卧室门没关，舞蹈房也一样，季木知的钢琴声还能传到她耳朵里。
余尽欢拿着磁带，去打开自己的收音机，将它放了进去。
收音机运作着，不过多时便播放起了混着沙砾声的伴奏。
余尽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季木知的学校离镇上很近，她让他放学的时候，去帮自己找的，只带伴奏的磁带，这当然会比较难找，但钱够，怎么都好说。
她脑海中想着季木知挺直脊背，一本正经弹琴的样子，一时无言。
手缓缓盖住自己升温的脸。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
已是深秋，渐入初冬，屋外的冷风呼啸而过，残酷的卷着泛黄的树叶，落在地上。
乡下的庄稼基本都赶在寒风下来之前收拾好了，农民也都逐渐休闲了下来，乡村不再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草坪上，围聚着几个相熟的少女，她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抽出相同空闲的时间，能聚在一起玩乐。
安苹站在几人中间，清亮甜蜜带着独特年代气息的歌声，让凛冽的寒风都失了几分寒气。
一曲毕，余尽欢关掉了收音机的伴奏，带头热情的鼓着掌。
“我去，安苹你好厉害，这么长的歌词你居然都记下了！居然还能跟上伴奏！”
“你这水平，都可以去当歌星了！”
“歌词还有吗？能给我抄一份不，我可喜欢这个歌了。”
安苹嗓音好听，爱唱歌是出了名的，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学校离镇上不远，好多流行歌曲都是她从那听来，一路唱回来的，可以说，她几乎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快学会新歌的人。
简直像是人形收音机。
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女，都是安苹平日玩的好的小姐妹，余尽欢是被她拉着，加入的她们，一开始大家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又好奇又惶恐。
在发现这个大小姐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惧，并且懂得多，还总能拿出些她们没见过的东西，分享给她们之后，大家也都放下了异样的心，熟悉了起来。
“咦，今天香琴怎么没来？”
“你不知道吗，她要嫁人了。”
不知情的几人沸腾了起来。
余尽欢也有些吃惊，这是她来到这之后，碰上的第一个要结婚的年轻女孩，还是之前她有几分眼熟的人，如果没记错，那女孩似乎还是她们之中年龄最小的。
这个时候的农村基本都是不看法定年龄结婚的，甚至不管成年与否，哪怕是后世，一些落后的地方，也常有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稀奇的，咱们年过了也该十八了吧，估摸着，不是出门打工，就是在家等着嫁人了。”
“她过完年才十六，是我们这年纪最小，却是第一个要结婚的哎，当然稀奇了！不过，她以后是不是不上学了啊？”
安苹的家就在香琴的隔壁，她知道的多些，道：“她昨天还在家里闹了，我都听到了，香琴想去念书，但她妈妈不同意，要让她嫁人，说她彩礼都收了，我估计，没几天可能就得去退学了吧。”
余尽欢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啊，我知道，她哥哥要娶老婆了，他们家正缺钱呢，哪会让她再继续念书。”
“香琴要嫁给谁啊，是个很不好的人吗？不然她为什么不嫁。”
“香琴想念书啊，当然不想嫁人。”
“她可真是个怪人，咱们都想尽办法不念书，她倒好，能不念书直接嫁人，还不要。”
“我们是女孩，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念书是男孩做的事，养小孩洗衣做饭又用不到数学语文。”
“……”
余尽欢静静的听着她们天真而自毁的话，她视线静静的落在人群中点头应和的妈妈，突然道：“不对。”
大家突然都静了下来，看向了她，对她反驳她们的话，惊讶又不知所措。
余尽欢在数双澄澈的眼眸中，回过了神，才发现自己陡然间，将反驳的话脱口而出，她原本并没有想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只是看到妈妈无意识的加入，接受这样的观念，她心底莫名升起了几分害怕。
她在这数双眼睛中，追寻到了妈妈的视线，颤抖的心才逐渐安定了下来，看着安苹，她道：“念书是所有人应该做的事情，不分什么男女，以后的社会，有了学历才好找工作，才好赚钱。”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疑惑又犹豫的问道：“可是……我们不需要找工作啊，我们只要会做饭照顾小孩就好了，赚钱，那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吗？”
安苹说道：“欢欢说得也没有错啦，我们要是能赚钱当然也是好的啊，但其实我们也不用赚太多，所以学历高不高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的啦。”
“我们要是有学习那天赋，那学历高当然好啊，以后找的对象也更好，但我们没有这天赋，也静不下心学呀。”
余尽欢其实能想到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回答，她简单苍白的一句话，其实起不到任何作用，或许在她们心里都留不下一点痕迹，过个几秒钟也就忘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最开始没想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不觉得以她一个人的言语，能对抗她们维持了十几年的思想观念。
这在后世都难有人能做到。
只是，她看到妈妈身在人群之中，跟着点头应和的样子，她怕，莫名的害怕，总觉得她会被她的思想，这个环境呈现的思想吞噬，淹没在时代前进的洪流中。
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有个胆大的问道：“哎，你们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生啊。”
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变到了这。
女孩们都纯情着呢，纷纷红了脸，“你说什么呢，这个，这个事情，这个得看缘分吧……”
安苹胆子大些，想了想，大大方方的道：“嗯……要对我好的，最好会赚钱的！找对象的时候还得先擦亮眼睛，要是找到不好的，就像村里有些叔，喝醉酒还打老婆呢。”
余尽欢看着安苹那双对未来，对婚姻充满向往的眼睛，她突然有些难过，你都知道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为什么还会栽在我爸身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婚姻会浇灭你对未来所有的幻想。
她忍不住问道：“那你，都知道那么多婚姻是这样的，为什么还想结婚。”
安苹疑惑于余尽欢这个问题，她干脆的回答道：“女人不就是要结婚生小孩的吗？如果不结婚不生小孩，那我的人生不就没有了吗？而且，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好男人总还是有的。”
余尽欢没道理的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句老话，叫‘婚姻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是啊，找得好的丈夫，哪怕前半生再辛苦，后半生都是甜的……”
“那你要是找到坏的人怎么办。”
安苹脸色一变，赶紧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离婚嘛，现在也不是没有人离婚啊，如果结婚的早，离婚之后还是一个好年纪，还能再找找。”
“对啊对啊，这么说来，还是早点结婚的好，要是结婚的晚了，年纪大了，嫁的人还不好，那可就没法子了。”
余尽欢恍惚间想到前世的妈妈，她当然可以离婚，她在她跟弟弟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动了无数次离婚的念头，但最终都没有实施，只是会在对婚姻绝望哭泣的时候，一边又一边的对着她的孩子说
——都是为了你们，不然我早就离婚了。
陈述的是一句事实，也是一座压了她整个青春期的大山。
余尽欢屈膝，手肘放置在膝盖上，托腮，她望着兴致勃勃讨论着，憧憬着未来的女孩们，最后望向妈妈，黑亮的眼睛缓慢的蒙上乌蒙蒙的一片。
安苹第一时间发现了她情绪的大起伏，挪动了下屁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小声问道：“怎么啦？”
余尽欢摇摇头，一头扎进安苹的怀抱，双手环抱着她的腰，撒娇似的蹭着她胸口的衣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睛里蓄上的一点点眼泪，闷闷的说道：“好累呀。”
安苹拍拍她的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像个小孩子”，也没有推开她，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丝，脚伸了伸，计算着给余尽欢弄了个躺着舒服的姿势。
然后继续听小姐妹们都讲了些什么。
“长得白的！我觉得男生皮肤白白的，眉毛浓，眼睛大的好看，像报纸上的那些明星，一个个可白净了。”
“同意！再加一个，长得高高的，长得又白又高，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
余尽欢心下一咯噔，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她妈妈也状似赞同的点头。
草，她爸就长得白！
她忙说道：“黑的！当然是黑皮好看啊，多有男人味儿啊。”
这群见惯了田里被晒得乌漆嘛黑的男人的小丫头，显然不这么觉得，摇着头。
今天是周末，余尽欢觉得季木知整天呆在家，太闷了，所以，他是被她强行拉着出来玩的，但到了地方，她自己跑去黏糊安苹，把他一个人丢去给另外一些人。
这些人，就是杨农等村子里差不多年纪的大小伙子。
杨农眯着眼睛，双手呈现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前，说道：“她们在聊什么呢，这么起劲，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一男生打趣道：“杨农，你自己想去可别带上我们，刚做好的花环迫不及待要送给心上人了是吧。”
“去去去，一边儿去。”
季木知和他们实在聊不来，也玩不来，他都想直接回家看书去，但自来熟的杨农直接把他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
不让他走了。
可能是因为他是余尽欢带来的，而安苹刚好在带走余尽欢的时候，给他抛了一句什么话，就让这人跟哈巴狗似的，盯紧了他。
真是蠢。
季木知不理会他们，直接抬脚往女生那边走去，他宁愿跟余尽欢呆一块，都不要跟这些上蹿下跳没带半个脑子出门的猴子呆在一起。
见他走了，杨农哎了两声，借势也跟着过来。
那边的余尽欢还在可劲儿的想扭转她们的审美观，结果不知道谁来了一句：“可是季木知也是白皮肤啊，你不喜欢吗？”
安苹抬头，欲言又止，不满的看了那人一眼。
季木知听到他的名字，一愣，脚步一滞。
余尽欢从安苹腿上爬起来，不假思索道：“不喜欢！黑皮才是yyds！白皮哪里好了，你不觉得你跟他站在一起，他会衬托的你更黑吗？”
她皮肤遗传她爸，也白，所以跟季木知站在一块，只会衬得她白得不那么明显。
这话倒是让女生们点了头。
余尽欢再次传输她的审美观，“皮肤黑，身体有肌肉线条，你们想想，八块腹肌，紧致的人鱼线，宽肩腰细，大长腿，冬天冷了当暖炉，夏天热了一只手扛着你游泳……这条件不比小白脸好吗？”
女生们的小脸通红，有的还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大叫着：“天哪！尽欢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还尚未被发现的男生们先是看了下自己，然后下意识互相看了几眼，紧接着红着脸不自然的抖腿，最后才想起来什么，把目光放在了季木知身上。
季木知顶着他们炙热的目光，神情自若的看了眼自己摩挲着手指的手，垂下的眼睫盖去了眼底闪烁未明的神色。
“余尽欢。”
余尽欢闻声回头，一整个僵住，“……”
—
回去的路上，余尽欢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明明她只是嘴嗨了几句，为什么莫名其妙有种被捉奸的感觉，看着季木知不闻不问，静默无声的样子，这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愧疚、心虚，是怎么回事啊！
她又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实在受不了回去路上的安静，余尽欢戳了戳安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啊。”
安苹瞥了一眼季木知的背影，小声回道：“季木知是不是生气了？”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苹：“你说你不喜欢他啊。”
余尽欢皱皱眉，她说的是不喜欢白皮肤啊，而且，“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啊。”
安苹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纠结，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欢欢，你为什么要让季木知住你家里啊，要是找人洗衣做饭，你可以在村子里找个婶子，村子里有很多烧饭好吃的婶子，她们肯定都愿意在你家干活的。”
余尽欢不解，“怎么了？有谁说我闲话了吗？”
安苹点点头，“好多人都在说，说你，看上了季木知，要和他结婚，说季木知，要上你家，做上门女婿。”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
安苹无语：“哪会在你面前讲啊。”
余尽欢好奇：“那你呢，你对他们的闲话怎么看。”
安苹道：“胡说八道，季木知哪里好了，你要找，也该找个更好的。”
“哈哈哈……”
“别笑了，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我说的，在这样下去，你的闲话都要在村子里传遍了，到时候说不准会传到外面去，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余尽欢憋笑，摇头，“不要了不要了，我就要他。”
季木知脚步缓了下来。
安苹欲言又止，赌气似的轻哼了一声，“就要他吧，他们要再说你，我可不帮你了。”
“帮嘛帮嘛，不帮我，我得可怜死了，”余尽欢黏黏糊糊的沾在安苹身上，像是甩不掉的黏皮糖。
她顺手拿走了安苹头上，杨农送的那个花环，小心的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然后重新戴回到安苹的头上。
安苹扶稳了花环，问了句好看吗。
余尽欢说了句好看，然后难掩心思的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安苹出乎意料的回答：“反正不是杨农那样的。”
余尽欢心底一个问号，试探性的问道：“你知道他喜欢你吗？”
安苹：“知道啊。”
余尽欢心想，那看来是真没意思了，知道喜欢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可不就是拒绝嘛。
安苹摘下花环，拿在手里，语气有些沉闷，看上去很是低落，继续说道：“也不是不喜欢他，就是……如果和他谈恋爱，我就得嫁给他了，我不想嫁在村子里。”
这个时候，农村的思想还不是很开放，男女一般谈了恋爱，就默认未来要结婚，特别是一个村的，真分手也会闹得很难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家里人也都认识，更尴尬。
似乎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但余尽欢不明白最后一句的意思，“为什么不想嫁在村子里啊？”
安苹道：“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不想给爸妈丢脸，如果我嫁在村子里，稍微有点什么事就传遍整个村子了，要是未来丈夫打我，我哭着喊着，多丢脸，让我爸妈也抬不起头。”
余尽欢不明白安苹为什么这么想，“可是在村子里，你受欺负，你爸妈兄弟姐妹也能给你撑腰啊。”
安苹摇头，“不想麻烦他们，我长大是要给他们享福的，不是添乱的，而且我觉得我们村子不好，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
余尽欢眼里带着淡淡的忧伤，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丢脸，打的人才是不对的。”
安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道：“可大家不会这么想，我也不会这么想。”
余尽欢像是哑口无言了，她满腹心事话语，却组织不好语言脱口，只能任由它们零散的咽回肚子里。
扯出一抹笑容，“那也好，你还年轻，多出去走走，多谈几段恋爱，才能知道什么人最合适。”
“哪能这样啊，这不得给人说闲话。”
“你在外面谈，谁知道呢。”
余尽欢道：“如果未来那个黑小子能赚大钱，在镇上买房，和你一起住镇上，你能接受他吗？”
安苹：“黑小子？”
余尽欢：“就那个，那个什么农？农夫？”
安苹脸一红：“……到时候再说咯，反正只要不在村子里就好了。”
余尽欢看着妈妈的侧脸，其实很想脱口而出那句“不是一定要结婚的”，但她知道，这话出了，妈妈一定是不会赞同的，甚至可能还会严厉的教育她，因为上辈子，她就是这样的。
即便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依旧用“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话，来想尽办法，来扭转她年纪轻轻就想孤独终老的女儿的思想。
“其实，多读书，能帮助你走出这个村子，走到世界各地去，你真的不想继续念书吗？”
安苹：“不想，念书哪能让我走那么远，念书只能永远呆在那个小教室里，嫁到外面去，才是真正的走出去了。”
扔了好几本钢琴教学书给季木知，让他自己乖乖自学，不懂的再问。
那书虽然相对她来说生涩难懂，但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季木知练琴的时候，她就趴在边上看，看他像她一样认真青涩的按压着黑白键，与记忆中娴熟自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偶尔会加入自己的手指，进去捣乱。
但他半点不受影响，又让她觉得有些无趣。
哪怕他一开始对这个没有半点兴趣，但在学之后，他又是极其认真的去学。
余尽欢在空旷的舞蹈房里，架起了自己的画具，颜料铺了满地，干净整洁的地板上，不过一瞬，便沾染上了斑斑点点的彩色。
她伴随着断断续续，稚嫩的琴声，她隔绝了外物，抛弃了时间，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余尽欢这个人很怪，她画画不看场合，哪里兴致上来了，就在哪里摆上自己的画具，无论多干净的地方，都能给她搞成一团糟，但她总能在一团糟里，在一瞬间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有自己自成一派的规律。
季木知穿着白衬衫，他的脊背似乎时刻都是挺直的，下垂的脖颈附上一只手，那只手掌背宽大，皮肤白皙，随着动作，牵引着凸起的骨节青筋，指尖曲起，抓了把后脖，皮肉泛起了一刹那的红痕，末了，食指轻点脖颈的一侧。
这是季木知下意识的动作，在犯难的时候，他总会做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动作。
他又有了其他的动作，极其容易折出痕迹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衣服小了，他长大了些，后背甚至绷出了一片紧实的……
画到一半，余尽欢突然放下了画笔，又莫名其妙跑回了房间，她蹲在地上，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盘磁带，端详着。
卧室门没关，舞蹈房也一样，季木知的钢琴声还能传到她耳朵里。
余尽欢拿着磁带，去打开自己的收音机，将它放了进去。
收音机运作着，不过多时便播放起了混着沙砾声的伴奏。
余尽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季木知的学校离镇上很近，她让他放学的时候，去帮自己找的，只带伴奏的磁带，这当然会比较难找，但钱够，怎么都好说。
她脑海中想着季木知挺直脊背，一本正经弹琴的样子，一时无言。
手缓缓盖住自己升温的脸。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
已是深秋，渐入初冬，屋外的冷风呼啸而过，残酷的卷着泛黄的树叶，落在地上。
乡下的庄稼基本都赶在寒风下来之前收拾好了，农民也都逐渐休闲了下来，乡村不再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草坪上，围聚着几个相熟的少女，她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抽出相同空闲的时间，能聚在一起玩乐。
安苹站在几人中间，清亮甜蜜带着独特年代气息的歌声，让凛冽的寒风都失了几分寒气。
一曲毕，余尽欢关掉了收音机的伴奏，带头热情的鼓着掌。
“我去，安苹你好厉害，这么长的歌词你居然都记下了！居然还能跟上伴奏！”
“你这水平，都可以去当歌星了！”
“歌词还有吗？能给我抄一份不，我可喜欢这个歌了。”
安苹嗓音好听，爱唱歌是出了名的，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学校离镇上不远，好多流行歌曲都是她从那听来，一路唱回来的，可以说，她几乎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快学会新歌的人。
简直像是人形收音机。
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女，都是安苹平日玩的好的小姐妹，余尽欢是被她拉着，加入的她们，一开始大家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又好奇又惶恐。
在发现这个大小姐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想象中那样恐惧，并且懂得多，还总能拿出些她们没见过的东西，分享给她们之后，大家也都放下了异样的心，熟悉了起来。
“咦，今天香琴怎么没来？”
“你不知道吗，她要嫁人了。”
不知情的几人沸腾了起来。
余尽欢也有些吃惊，这是她来到这之后，碰上的第一个要结婚的年轻女孩，还是之前她有几分眼熟的人，如果没记错，那女孩似乎还是她们之中年龄最小的。
这个时候的农村基本都是不看法定年龄结婚的，甚至不管成年与否，哪怕是后世，一些落后的地方，也常有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稀奇的，咱们年过了也该十八了吧，估摸着，不是出门打工，就是在家等着嫁人了。”
“她过完年才十六，是我们这年纪最小，却是第一个要结婚的哎，当然稀奇了！不过，她以后是不是不上学了啊？”
安苹的家就在香琴的隔壁，她知道的多些，道：“她昨天还在家里闹了，我都听到了，香琴想去念书，但她妈妈不同意，要让她嫁人，说她彩礼都收了，我估计，没几天可能就得去退学了吧。”
余尽欢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啊，我知道，她哥哥要娶老婆了，他们家正缺钱呢，哪会让她再继续念书。”
“香琴要嫁给谁啊，是个很不好的人吗？不然她为什么不嫁。”
“香琴想念书啊，当然不想嫁人。”
“她可真是个怪人，咱们都想尽办法不念书，她倒好，能不念书直接嫁人，还不要。”
“我们是女孩，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念书是男孩做的事，养小孩洗衣做饭又用不到数学语文。”
“……”
余尽欢静静的听着她们天真而自毁的话，她视线静静的落在人群中点头应和的妈妈，突然道：“不对。”
大家突然都静了下来，看向了她，对她反驳她们的话，惊讶又不知所措。
余尽欢在数双澄澈的眼眸中，回过了神，才发现自己陡然间，将反驳的话脱口而出，她原本并没有想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只是看到妈妈无意识的加入，接受这样的观念，她心底莫名升起了几分害怕。
她在这数双眼睛中，追寻到了妈妈的视线，颤抖的心才逐渐安定了下来，看着安苹，她道：“念书是所有人应该做的事情，不分什么男女，以后的社会，有了学历才好找工作，才好赚钱。”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疑惑又犹豫的问道：“可是……我们不需要找工作啊，我们只要会做饭照顾小孩就好了，赚钱，那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吗？”
安苹说道：“欢欢说得也没有错啦，我们要是能赚钱当然也是好的啊，但其实我们也不用赚太多，所以学历高不高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的啦。”
“我们要是有学习那天赋，那学历高当然好啊，以后找的对象也更好，但我们没有这天赋，也静不下心学呀。”
余尽欢其实能想到她们会是什么样的回答，她简单苍白的一句话，其实起不到任何作用，或许在她们心里都留不下一点痕迹，过个几秒钟也就忘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最开始没想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不觉得以她一个人的言语，能对抗她们维持了十几年的思想观念。
这在后世都难有人能做到。
只是，她看到妈妈身在人群之中，跟着点头应和的样子，她怕，莫名的害怕，总觉得她会被她的思想，这个环境呈现的思想吞噬，淹没在时代前进的洪流中。
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有个胆大的问道：“哎，你们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生啊。”
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变到了这。
女孩们都纯情着呢，纷纷红了脸，“你说什么呢，这个，这个事情，这个得看缘分吧……”
安苹胆子大些，想了想，大大方方的道：“嗯……要对我好的，最好会赚钱的！找对象的时候还得先擦亮眼睛，要是找到不好的，就像村里有些叔，喝醉酒还打老婆呢。”
余尽欢看着安苹那双对未来，对婚姻充满向往的眼睛，她突然有些难过，你都知道找男人要擦亮眼睛，为什么还会栽在我爸身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婚姻会浇灭你对未来所有的幻想。
她忍不住问道：“那你，都知道那么多婚姻是这样的，为什么还想结婚。”
安苹疑惑于余尽欢这个问题，她干脆的回答道：“女人不就是要结婚生小孩的吗？如果不结婚不生小孩，那我的人生不就没有了吗？而且，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好男人总还是有的。”
余尽欢没道理的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句老话，叫‘婚姻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
“是啊，找得好的丈夫，哪怕前半生再辛苦，后半生都是甜的……”
“那你要是找到坏的人怎么办。”
安苹脸色一变，赶紧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离婚嘛，现在也不是没有人离婚啊，如果结婚的早，离婚之后还是一个好年纪，还能再找找。”
“对啊对啊，这么说来，还是早点结婚的好，要是结婚的晚了，年纪大了，嫁的人还不好，那可就没法子了。”
余尽欢恍惚间想到前世的妈妈，她当然可以离婚，她在她跟弟弟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动了无数次离婚的念头，但最终都没有实施，只是会在对婚姻绝望哭泣的时候，一边又一边的对着她的孩子说
——都是为了你们，不然我早就离婚了。
陈述的是一句事实，也是一座压了她整个青春期的大山。
余尽欢屈膝，手肘放置在膝盖上，托腮，她望着兴致勃勃讨论着，憧憬着未来的女孩们，最后望向妈妈，黑亮的眼睛缓慢的蒙上乌蒙蒙的一片。
安苹第一时间发现了她情绪的大起伏，挪动了下屁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小声问道：“怎么啦？”
余尽欢摇摇头，一头扎进安苹的怀抱，双手环抱着她的腰，撒娇似的蹭着她胸口的衣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睛里蓄上的一点点眼泪，闷闷的说道：“好累呀。”
安苹拍拍她的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像个小孩子”，也没有推开她，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丝，脚伸了伸，计算着给余尽欢弄了个躺着舒服的姿势。
然后继续听小姐妹们都讲了些什么。
“长得白的！我觉得男生皮肤白白的，眉毛浓，眼睛大的好看，像报纸上的那些明星，一个个可白净了。”
“同意！再加一个，长得高高的，长得又白又高，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
余尽欢心下一咯噔，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她妈妈也状似赞同的点头。
草，她爸就长得白！
她忙说道：“黑的！当然是黑皮好看啊，多有男人味儿啊。”
这群见惯了田里被晒得乌漆嘛黑的男人的小丫头，显然不这么觉得，摇着头。
今天是周末，余尽欢觉得季木知整天呆在家，太闷了，所以，他是被她强行拉着出来玩的，但到了地方，她自己跑去黏糊安苹，把他一个人丢去给另外一些人。
这些人，就是杨农等村子里差不多年纪的大小伙子。
杨农眯着眼睛，双手呈现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前，说道：“她们在聊什么呢，这么起劲，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一男生打趣道：“杨农，你自己想去可别带上我们，刚做好的花环迫不及待要送给心上人了是吧。”
“去去去，一边儿去。”
季木知和他们实在聊不来，也玩不来，他都想直接回家看书去，但自来熟的杨农直接把他划到了自己的阵营里。
不让他走了。
可能是因为他是余尽欢带来的，而安苹刚好在带走余尽欢的时候，给他抛了一句什么话，就让这人跟哈巴狗似的，盯紧了他。
真是蠢。
季木知不理会他们，直接抬脚往女生那边走去，他宁愿跟余尽欢呆一块，都不要跟这些上蹿下跳没带半个脑子出门的猴子呆在一起。
见他走了，杨农哎了两声，借势也跟着过来。
那边的余尽欢还在可劲儿的想扭转她们的审美观，结果不知道谁来了一句：“可是季木知也是白皮肤啊，你不喜欢吗？”
安苹抬头，欲言又止，不满的看了那人一眼。
季木知听到他的名字，一愣，脚步一滞。
余尽欢从安苹腿上爬起来，不假思索道：“不喜欢！黑皮才是yyds！白皮哪里好了，你不觉得你跟他站在一起，他会衬托的你更黑吗？”
她皮肤遗传她爸，也白，所以跟季木知站在一块，只会衬得她白得不那么明显。
这话倒是让女生们点了头。
余尽欢再次传输她的审美观，“皮肤黑，身体有肌肉线条，你们想想，八块腹肌，紧致的人鱼线，宽肩腰细，大长腿，冬天冷了当暖炉，夏天热了一只手扛着你游泳……这条件不比小白脸好吗？”
女生们的小脸通红，有的还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大叫着：“天哪！尽欢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还尚未被发现的男生们先是看了下自己，然后下意识互相看了几眼，紧接着红着脸不自然的抖腿，最后才想起来什么，把目光放在了季木知身上。
季木知顶着他们炙热的目光，神情自若的看了眼自己摩挲着手指的手，垂下的眼睫盖去了眼底闪烁未明的神色。
“余尽欢。”
余尽欢闻声回头，一整个僵住，“……”
—
回去的路上，余尽欢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明明她只是嘴嗨了几句，为什么莫名其妙有种被捉奸的感觉，看着季木知不闻不问，静默无声的样子，这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愧疚、心虚，是怎么回事啊！
她又没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实在受不了回去路上的安静，余尽欢戳了戳安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啊。”
安苹瞥了一眼季木知的背影，小声回道：“季木知是不是生气了？”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苹：“你说你不喜欢他啊。”
余尽欢皱皱眉，她说的是不喜欢白皮肤啊，而且，“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啊。”
安苹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纠结，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欢欢，你为什么要让季木知住你家里啊，要是找人洗衣做饭，你可以在村子里找个婶子，村子里有很多烧饭好吃的婶子，她们肯定都愿意在你家干活的。”
余尽欢不解，“怎么了？有谁说我闲话了吗？”
安苹点点头，“好多人都在说，说你，看上了季木知，要和他结婚，说季木知，要上你家，做上门女婿。”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
安苹无语：“哪会在你面前讲啊。”
余尽欢好奇：“那你呢，你对他们的闲话怎么看。”
安苹道：“胡说八道，季木知哪里好了，你要找，也该找个更好的。”
“哈哈哈……”
“别笑了，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考虑我说的，在这样下去，你的闲话都要在村子里传遍了，到时候说不准会传到外面去，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余尽欢憋笑，摇头，“不要了不要了，我就要他。”
季木知脚步缓了下来。
安苹欲言又止，赌气似的轻哼了一声，“就要他吧，他们要再说你，我可不帮你了。”
“帮嘛帮嘛，不帮我，我得可怜死了，”余尽欢黏黏糊糊的沾在安苹身上，像是甩不掉的黏皮糖。
她顺手拿走了安苹头上，杨农送的那个花环，小心的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然后重新戴回到安苹的头上。
安苹扶稳了花环，问了句好看吗。
余尽欢说了句好看，然后难掩心思的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安苹出乎意料的回答：“反正不是杨农那样的。”
余尽欢心底一个问号，试探性的问道：“你知道他喜欢你吗？”
安苹：“知道啊。”
余尽欢心想，那看来是真没意思了，知道喜欢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可不就是拒绝嘛。
安苹摘下花环，拿在手里，语气有些沉闷，看上去很是低落，继续说道：“也不是不喜欢他，就是……如果和他谈恋爱，我就得嫁给他了，我不想嫁在村子里。”
这个时候，农村的思想还不是很开放，男女一般谈了恋爱，就默认未来要结婚，特别是一个村的，真分手也会闹得很难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家里人也都认识，更尴尬。
似乎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但余尽欢不明白最后一句的意思，“为什么不想嫁在村子里啊？”
安苹道：“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不想给爸妈丢脸，如果我嫁在村子里，稍微有点什么事就传遍整个村子了，要是未来丈夫打我，我哭着喊着，多丢脸，让我爸妈也抬不起头。”
余尽欢不明白安苹为什么这么想，“可是在村子里，你受欺负，你爸妈兄弟姐妹也能给你撑腰啊。”
安苹摇头，“不想麻烦他们，我长大是要给他们享福的，不是添乱的，而且我觉得我们村子不好，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
余尽欢眼里带着淡淡的忧伤，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可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丢脸，打的人才是不对的。”
安苹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道：“可大家不会这么想，我也不会这么想。”
余尽欢像是哑口无言了，她满腹心事话语，却组织不好语言脱口，只能任由它们零散的咽回肚子里。
扯出一抹笑容，“那也好，你还年轻，多出去走走，多谈几段恋爱，才能知道什么人最合适。”
“哪能这样啊，这不得给人说闲话。”
“你在外面谈，谁知道呢。”
余尽欢道：“如果未来那个黑小子能赚大钱，在镇上买房，和你一起住镇上，你能接受他吗？”
安苹：“黑小子？”
余尽欢：“就那个，那个什么农？农夫？”
安苹脸一红：“……到时候再说咯，反正只要不在村子里就好了。”
余尽欢看着妈妈的侧脸，其实很想脱口而出那句“不是一定要结婚的”，但她知道，这话出了，妈妈一定是不会赞同的，甚至可能还会严厉的教育她，因为上辈子，她就是这样的。
即便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依旧用“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话，来想尽办法，来扭转她年纪轻轻就想孤独终老的女儿的思想。
“其实，多读书，能帮助你走出这个村子，走到世界各地去，你真的不想继续念书吗？”
安苹：“不想，念书哪能让我走那么远，念书只能永远呆在那个小教室里，嫁到外面去，才是真正的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