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盛夏，约莫晚上七点，便到了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分。
天光还是敞敞亮亮的，却已退了午时炽烈的烧，自顾自慵懒地斜仰着，让天地笼罩上一层牛奶缎子的柔和，由远及近飘来一阵混着绿色田野气息的风，安淡、温煦、澄澈、生机盎然，像孩子玩橡皮泥的手，轻轻揉着龙山这座小城，直把城市揉作了一张朴素干净的背景布，一片羽毛落下，电影开场。
龙山县昆仑饭店是县城最老牌的饭店，盘踞在从城市内环任何地点都可以看到的一座13层大厦里，曾经只针对政采和商务接待，这几年随着县城里更新更高档的酒店出现，才逐渐低下高昂的头，开始市场下沉，面向普罗大众推出火锅、烧烤、热炒、自助餐等服务。
今天，十六岁的少年秦阳正端着盘子奔波在昆仑饭店后厨与各个传菜口之间。他无疑是骄傲的。
“秦阳，你小子是童工吧？”后厨烟雾缭绕里满头是汗的厨师大师傅们总爱边打趣来端盘子的他，边从热气腾腾的盘子里用大手抓出一个鲅鱼饺子，“啊呜”一口塞进自己嘴里，烫的龇牙咧嘴。
这时候，秦阳总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我十六岁了。”
然后师傅们就会囫囵吞下滚烫的饺子，夹起嗓子学他没有完全变声结束的声音：“我的天，‘我十六岁了’！咱们秦阳都十六岁了，哈哈哈……”
秦阳不觉得这群大男人对他一个少年开的玩笑好笑，但他懒得理他们，因为他是小姨推荐来的，他不想给小姨惹麻烦。
秦阳的小姨叫秦敏，秦敏是他见过的最有能耐的人，她是昆仑饭店的大堂经理。
他见过，夏天时小姨会穿一身大红色的过膝刺绣旗袍，冬天则是一身挺括的黑西装。她是高大的、丰腴的、喜庆的、美丽的。
她会笑容满面地站在旋转门口迎接宾客，她认得这县城里政商两界所有有头脸的人物，她知道他们和家人对菜品所有的爱好和禁忌，当她看到宴席上有宾客咳嗽就会吩咐后厨准备暖暖的姜汤，当她听到主人提起最后一杯酒就会马上给停车场等候的司机打电话。
秦阳是来投奔小姨做暑期工的，至于他是不是童工这件事情，他不想去节外生枝。毕竟在今天之前，他确实没满16周岁。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能够光明正大自食其力了。
今天他穿的制服是棕色的，嵌着紫色金色的条纹丝线，版型顺直，做工精良，脖子上打着精致的领结，他很满意这身衣服，左右照着镜子看，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帅。
其实，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秦阳离他想要的那种钢铁气魄的男人的帅还远着呢。
现在的他眉目清秀，轮廓清朗，肩背挺直，最多只能算有帅的天份。说到底，他还是个在抽节的少年。
他身材很清瘦，这个暑假个子已经蹿到了一米七八，袖管下露出的两截手臂骨节突出，青色的血管自手背攀上，却没有什么肌肉附着，像是直挺挺的两节竹子。他小巧的头安插在细长的脖子上，细长的脖子又插在了宽宽松松制服包裹的细长身子上，像是小竹子和大竹子在玩叠罗汉。
但不管怎么说，他今天的心情是美丽的。
除了他又长了一岁，自觉离成为想象中的“男人”又近了一步，还因为今天领班让他负责给三楼包间传菜，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工作。
在秦阳看来，三楼的包间是顶神秘的地带，十几个包间分别命名为各国的首都——“华沙厅”“柏林厅”“莫斯科厅”……每个房间都装潢精美奢华，各具特色，都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有的还附带聊天的茶室。
他记得，最大的一个“北京厅”，里面的那张圆桌足以坐下近二十个人，他和同事一起去铺桌布的时候时常想，这样岂不是要等到菜都凉掉了，都转不到自己想吃的那道菜。
从一楼后厨往三楼传菜有个像电梯一样的大传菜机，下面人把盘子们整齐码放在传菜机上，按下按钮，伴着“嗡嗡”的电机声，香喷喷的冒着烟火气的饭菜就上了楼，这时楼上会有人接下饭菜，再按按钮把空着的传菜机放下去。
秦阳是守在三楼传菜口负责按按钮的那一个，这份工作很轻松，没有特殊情况领班是不会允许秦阳这样的服务员进屋上菜的，所以他只需要把盘子递给各个房间门口那几个漂亮能干的旗袍姐姐就可以。
这样即使是最繁忙的饭点，他也拥有了大量自由的时间，免于被呼来喝去的、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
眼下的他正在思考一道数学题，那是借的高一数学课本上的一道课后习题，他今天出门前匆匆看过，要求函数值域。
他凭记忆把这个f（x）函数里的各种数字符号换了两次元，心算了一下，解都不够合理。
不应该啊。
少年不想放弃，他最喜欢和数字符号斗智斗勇了。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四周空间混沌荒芜，就像身临空无一人的山涧小溪，他就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听着潺潺的泉水声，不停想象着，伸出右手快速在空气里劈开横竖坐标系，随后他慢慢睁眼，伸出一只手指很缓慢地勾勒出一条弧线，那弧线的力度起初轻浅，随后手指逐渐吃力不断加重，最终竟圆滑地闭合了。
他差点仰天大笑：是圆！用数形结合！
啊！
秦阳突然叫出了声。
因为他的头顶挨了一记爆栗。
“你他妈想什么呢！楼下把菜传上来老半天了，你这边也不接，从楼下顺着传菜机喊你你也听不见，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领班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名唤张强，个子不高，却很精壮，平时分派工作也算得上公正，说话算话，所以秦阳对他也很是敬重。
秦阳揉着脑袋，低下了头：“对不起，张哥，我走神了。”
“是不想干了吧？不想干趁早滚蛋，别以为高中生就了不起，高中生就可以开小差。告诉你，在我这干活的，大学生我也不是没见过。”
“我……”秦阳失去了刚刚凭空开山造物的本领，他嗫嚅着，双手交错扭着。
他的头皮挨的那一下火辣辣地酸痛着。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可就是很委屈。
虽然只是暑期工，可他真的很怕会丢掉这份工作，他需要钱，需要不再成为别人的负担，需要能够自己掌控的新的人生。
可是他不敢哭。因为他想到了厨子大刘，他总说自己“不过是个读了两天书的小屁孩”。
前半句他勉强承认，可后面三个字不是，绝对不是。
他喉头动了动，把将要溢出的眼泪当口水咽了下去。
张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今天可能确实有点特殊。今天三楼临时告假了两个服务员，又是周五，宾客自然比同往日晚上只多不少，张哥让秦阳警醒着点，配合他和几个姑娘干活，如果他们忙不过来随时需要他进包间打个穿插。
秦阳真诚地满口答应，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
——————————
过了没多久，张强就喊道：“秦阳！”。
“到！”飞奔着的秦阳笑着，老远回复了一声响亮的到。
“拿着夹子和托盘，去318‘马德里’清下盘子。”
“好嘞！”秦阳脚不沾地，两手也满满当当，小心翼翼地用手背压开了“马德里”的门把。
门内果然是个新世界。
暧昧柔和的水晶灯低低地吊着，洁白餐具是一个个反光板，为圆桌上的美酒佳肴打上了三百六十度的朦胧辉光，红的白的交相碰着，让那清透的玻璃杯中，显现出粼粼的波浪。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酒桌上的男男女女脸上都泛着红晕，伴随着眉飞色舞的笑意盈盈。
在座的十个人里大致男女各一半，男士穿着白色的浅蓝色的浅灰色的衬衣，统一通过一根紧实的皮带把肚子扎在高高提起的西装裤里；女士们则穿着各种款式的连衣裙，素色的条纹的碎花的，立领的圆领的V领的，领子上统一架着一张柔滑光洁的脸，叫人猜不出年龄。
“邵大夫，这都要上高中了，子堃的钢琴课还不停？不是早就考完十级了？你这当妈的别‘压榨’孩子太紧了。”席间一个胖乎乎的短头发卷发女人笑道。
一个白净的盘发瘦女人回复道：“杨姐，这可都是子堃的主意，是孩子自主要学。这孩子有主见，我们两口子哪会干涉他。关键孩子从四岁就开始弹琴，也是真的热爱音乐，这么多年不用我们看着练琴，我们想着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就随他去吧。再者说了，要是弹得好，考那个‘音乐特长生’，高考是能加分的。”
“哎呀，什么‘特长生’，我可不懂。我只知道，子堃这么好的成绩，不用加分也能去清华。一样都是做家长的，还是宋局长和邵老师教子有方，儿子成绩好、长得帅、还会弹钢琴，我们家真的羡慕死了哟。”
话说到这，秦阳正好收拾到席间唯一的那个男孩的位置处，那个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着说话的胖女人做了个连连摆手的手势。
他看起来和秦阳差不多大，个头很高，是哪怕坐着也能看出来的那种高，穿着和谈吐都非常成熟稳重。结合他的表现，秦阳判断他应该就是这场谈论的焦点，那个令人羡慕的“子堃”。
按正常操作流程，服务员会用大镊子或者自己的手把宾客盘里或者遗落在桌上的虾蟹壳、骨头鱼刺规整，抓起来收到一个大垃圾盘里，再视盘子清洁度决定是否给宾客换个新盘子。
秦阳刚决定动手，这个男孩却抢先伸了手，他示意秦阳把垃圾盘凑近，自己动手把桌子上的垃圾扫落到盘里，随后用湿毛巾擦净了手，抬头对上了秦阳的眼睛，笑说：“谢谢你，不用换盘子了。”
他那弹钢琴的手很修长，低头时睫毛很长，眉毛很浓密。
秦阳先是有点诧异，根据他自己做服务员的经验，在被服务时，一般宾客最多是低声说句“谢谢”，甚至大多人连“谢谢”都没有，有时动作慢了还要被训斥两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要抬头对着他眼睛说谢谢的人。
“别这么说杨姐，你家恺恺也不错嘛。”瘦女人说道。
“拉倒吧他，可差远了，今天为啥没来？还不是因为晚上又给他安排了个英语辅导班！本来我和他爸是打算让他高三就出国的，现在看来应付个国内高考英语都够呛能及格。”
男孩忍不住开口：“杨阿姨，我们缺乏语言环境，小地方学校也不太重视听读，要是恺恺哥能有个纯英文的环境，他肯定很快就能学好的。”
“得了吧，他就知足吧，学个英语还想要纯英文环境，人家农村孩子谁有那个好条件，照样学得好好的哩。”
“诶，杨主任，咱们今天不谈这个。”坐在主位的男人发了话，他眉毛浓黑，相貌堂堂，很是威严，但是唇角的肌肉记忆难掩他刚刚已经笑过的事实。
“宋局长，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咱们今天是家宴，咱不聊孩子聊什么呀。”胖女人不依不饶，甚至皱眉撒起了娇，捎带着给坐在主位的宋局长又满了杯：“这杯咱俩单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满堂欢乐的笑声中，秦阳费力地单手端着‘垃圾山’餐盘，腾出另一只手艰难地转动了门把，离开了“马德里”，踏在了厚实素朴的大理石走廊上，回到了属于他的中国大地。
嗐。什么叫人比人，货比货。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阳看着手中端着的一大盘虾蟹外壳，半只鱼尾巴带着汤汁扫在了自己单薄的手背上，他笑自己都十六岁了还总这么幼稚，想些有的没的。
他用了半截客人擦嘴用过的餐巾纸轻轻擦了擦手背，面不改色，干活去了。
天光还是敞敞亮亮的，却已退了午时炽烈的烧，自顾自慵懒地斜仰着，让天地笼罩上一层牛奶缎子的柔和，由远及近飘来一阵混着绿色田野气息的风，安淡、温煦、澄澈、生机盎然，像孩子玩橡皮泥的手，轻轻揉着龙山这座小城，直把城市揉作了一张朴素干净的背景布，一片羽毛落下，电影开场。
龙山县昆仑饭店是县城最老牌的饭店，盘踞在从城市内环任何地点都可以看到的一座13层大厦里，曾经只针对政采和商务接待，这几年随着县城里更新更高档的酒店出现，才逐渐低下高昂的头，开始市场下沉，面向普罗大众推出火锅、烧烤、热炒、自助餐等服务。
今天，十六岁的少年秦阳正端着盘子奔波在昆仑饭店后厨与各个传菜口之间。他无疑是骄傲的。
“秦阳，你小子是童工吧？”后厨烟雾缭绕里满头是汗的厨师大师傅们总爱边打趣来端盘子的他，边从热气腾腾的盘子里用大手抓出一个鲅鱼饺子，“啊呜”一口塞进自己嘴里，烫的龇牙咧嘴。
这时候，秦阳总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是，我十六岁了。”
然后师傅们就会囫囵吞下滚烫的饺子，夹起嗓子学他没有完全变声结束的声音：“我的天，‘我十六岁了’！咱们秦阳都十六岁了，哈哈哈……”
秦阳不觉得这群大男人对他一个少年开的玩笑好笑，但他懒得理他们，因为他是小姨推荐来的，他不想给小姨惹麻烦。
秦阳的小姨叫秦敏，秦敏是他见过的最有能耐的人，她是昆仑饭店的大堂经理。
他见过，夏天时小姨会穿一身大红色的过膝刺绣旗袍，冬天则是一身挺括的黑西装。她是高大的、丰腴的、喜庆的、美丽的。
她会笑容满面地站在旋转门口迎接宾客，她认得这县城里政商两界所有有头脸的人物，她知道他们和家人对菜品所有的爱好和禁忌，当她看到宴席上有宾客咳嗽就会吩咐后厨准备暖暖的姜汤，当她听到主人提起最后一杯酒就会马上给停车场等候的司机打电话。
秦阳是来投奔小姨做暑期工的，至于他是不是童工这件事情，他不想去节外生枝。毕竟在今天之前，他确实没满16周岁。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能够光明正大自食其力了。
今天他穿的制服是棕色的，嵌着紫色金色的条纹丝线，版型顺直，做工精良，脖子上打着精致的领结，他很满意这身衣服，左右照着镜子看，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帅。
其实，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秦阳离他想要的那种钢铁气魄的男人的帅还远着呢。
现在的他眉目清秀，轮廓清朗，肩背挺直，最多只能算有帅的天份。说到底，他还是个在抽节的少年。
他身材很清瘦，这个暑假个子已经蹿到了一米七八，袖管下露出的两截手臂骨节突出，青色的血管自手背攀上，却没有什么肌肉附着，像是直挺挺的两节竹子。他小巧的头安插在细长的脖子上，细长的脖子又插在了宽宽松松制服包裹的细长身子上，像是小竹子和大竹子在玩叠罗汉。
但不管怎么说，他今天的心情是美丽的。
除了他又长了一岁，自觉离成为想象中的“男人”又近了一步，还因为今天领班让他负责给三楼包间传菜，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工作。
在秦阳看来，三楼的包间是顶神秘的地带，十几个包间分别命名为各国的首都——“华沙厅”“柏林厅”“莫斯科厅”……每个房间都装潢精美奢华，各具特色，都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有的还附带聊天的茶室。
他记得，最大的一个“北京厅”，里面的那张圆桌足以坐下近二十个人，他和同事一起去铺桌布的时候时常想，这样岂不是要等到菜都凉掉了，都转不到自己想吃的那道菜。
从一楼后厨往三楼传菜有个像电梯一样的大传菜机，下面人把盘子们整齐码放在传菜机上，按下按钮，伴着“嗡嗡”的电机声，香喷喷的冒着烟火气的饭菜就上了楼，这时楼上会有人接下饭菜，再按按钮把空着的传菜机放下去。
秦阳是守在三楼传菜口负责按按钮的那一个，这份工作很轻松，没有特殊情况领班是不会允许秦阳这样的服务员进屋上菜的，所以他只需要把盘子递给各个房间门口那几个漂亮能干的旗袍姐姐就可以。
这样即使是最繁忙的饭点，他也拥有了大量自由的时间，免于被呼来喝去的、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
眼下的他正在思考一道数学题，那是借的高一数学课本上的一道课后习题，他今天出门前匆匆看过，要求函数值域。
他凭记忆把这个f（x）函数里的各种数字符号换了两次元，心算了一下，解都不够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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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想放弃，他最喜欢和数字符号斗智斗勇了。
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四周空间混沌荒芜，就像身临空无一人的山涧小溪，他就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听着潺潺的泉水声，不停想象着，伸出右手快速在空气里劈开横竖坐标系，随后他慢慢睁眼，伸出一只手指很缓慢地勾勒出一条弧线，那弧线的力度起初轻浅，随后手指逐渐吃力不断加重，最终竟圆滑地闭合了。
他差点仰天大笑：是圆！用数形结合！
啊！
秦阳突然叫出了声。
因为他的头顶挨了一记爆栗。
“你他妈想什么呢！楼下把菜传上来老半天了，你这边也不接，从楼下顺着传菜机喊你你也听不见，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领班是个三十左右的男人，名唤张强，个子不高，却很精壮，平时分派工作也算得上公正，说话算话，所以秦阳对他也很是敬重。
秦阳揉着脑袋，低下了头：“对不起，张哥，我走神了。”
“是不想干了吧？不想干趁早滚蛋，别以为高中生就了不起，高中生就可以开小差。告诉你，在我这干活的，大学生我也不是没见过。”
“我……”秦阳失去了刚刚凭空开山造物的本领，他嗫嚅着，双手交错扭着。
他的头皮挨的那一下火辣辣地酸痛着。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可就是很委屈。
虽然只是暑期工，可他真的很怕会丢掉这份工作，他需要钱，需要不再成为别人的负担，需要能够自己掌控的新的人生。
可是他不敢哭。因为他想到了厨子大刘，他总说自己“不过是个读了两天书的小屁孩”。
前半句他勉强承认，可后面三个字不是，绝对不是。
他喉头动了动，把将要溢出的眼泪当口水咽了下去。
张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今天可能确实有点特殊。今天三楼临时告假了两个服务员，又是周五，宾客自然比同往日晚上只多不少，张哥让秦阳警醒着点，配合他和几个姑娘干活，如果他们忙不过来随时需要他进包间打个穿插。
秦阳真诚地满口答应，带着十二万分的歉意。
——————————
过了没多久，张强就喊道：“秦阳！”。
“到！”飞奔着的秦阳笑着，老远回复了一声响亮的到。
“拿着夹子和托盘，去318‘马德里’清下盘子。”
“好嘞！”秦阳脚不沾地，两手也满满当当，小心翼翼地用手背压开了“马德里”的门把。
门内果然是个新世界。
暧昧柔和的水晶灯低低地吊着，洁白餐具是一个个反光板，为圆桌上的美酒佳肴打上了三百六十度的朦胧辉光，红的白的交相碰着，让那清透的玻璃杯中，显现出粼粼的波浪。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酒桌上的男男女女脸上都泛着红晕，伴随着眉飞色舞的笑意盈盈。
在座的十个人里大致男女各一半，男士穿着白色的浅蓝色的浅灰色的衬衣，统一通过一根紧实的皮带把肚子扎在高高提起的西装裤里；女士们则穿着各种款式的连衣裙，素色的条纹的碎花的，立领的圆领的V领的，领子上统一架着一张柔滑光洁的脸，叫人猜不出年龄。
“邵大夫，这都要上高中了，子堃的钢琴课还不停？不是早就考完十级了？你这当妈的别‘压榨’孩子太紧了。”席间一个胖乎乎的短头发卷发女人笑道。
一个白净的盘发瘦女人回复道：“杨姐，这可都是子堃的主意，是孩子自主要学。这孩子有主见，我们两口子哪会干涉他。关键孩子从四岁就开始弹琴，也是真的热爱音乐，这么多年不用我们看着练琴，我们想着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就随他去吧。再者说了，要是弹得好，考那个‘音乐特长生’，高考是能加分的。”
“哎呀，什么‘特长生’，我可不懂。我只知道，子堃这么好的成绩，不用加分也能去清华。一样都是做家长的，还是宋局长和邵老师教子有方，儿子成绩好、长得帅、还会弹钢琴，我们家真的羡慕死了哟。”
话说到这，秦阳正好收拾到席间唯一的那个男孩的位置处，那个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着说话的胖女人做了个连连摆手的手势。
他看起来和秦阳差不多大，个头很高，是哪怕坐着也能看出来的那种高，穿着和谈吐都非常成熟稳重。结合他的表现，秦阳判断他应该就是这场谈论的焦点，那个令人羡慕的“子堃”。
按正常操作流程，服务员会用大镊子或者自己的手把宾客盘里或者遗落在桌上的虾蟹壳、骨头鱼刺规整，抓起来收到一个大垃圾盘里，再视盘子清洁度决定是否给宾客换个新盘子。
秦阳刚决定动手，这个男孩却抢先伸了手，他示意秦阳把垃圾盘凑近，自己动手把桌子上的垃圾扫落到盘里，随后用湿毛巾擦净了手，抬头对上了秦阳的眼睛，笑说：“谢谢你，不用换盘子了。”
他那弹钢琴的手很修长，低头时睫毛很长，眉毛很浓密。
秦阳先是有点诧异，根据他自己做服务员的经验，在被服务时，一般宾客最多是低声说句“谢谢”，甚至大多人连“谢谢”都没有，有时动作慢了还要被训斥两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要抬头对着他眼睛说谢谢的人。
“别这么说杨姐，你家恺恺也不错嘛。”瘦女人说道。
“拉倒吧他，可差远了，今天为啥没来？还不是因为晚上又给他安排了个英语辅导班！本来我和他爸是打算让他高三就出国的，现在看来应付个国内高考英语都够呛能及格。”
男孩忍不住开口：“杨阿姨，我们缺乏语言环境，小地方学校也不太重视听读，要是恺恺哥能有个纯英文的环境，他肯定很快就能学好的。”
“得了吧，他就知足吧，学个英语还想要纯英文环境，人家农村孩子谁有那个好条件，照样学得好好的哩。”
“诶，杨主任，咱们今天不谈这个。”坐在主位的男人发了话，他眉毛浓黑，相貌堂堂，很是威严，但是唇角的肌肉记忆难掩他刚刚已经笑过的事实。
“宋局长，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咱们今天是家宴，咱不聊孩子聊什么呀。”胖女人不依不饶，甚至皱眉撒起了娇，捎带着给坐在主位的宋局长又满了杯：“这杯咱俩单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满堂欢乐的笑声中，秦阳费力地单手端着‘垃圾山’餐盘，腾出另一只手艰难地转动了门把，离开了“马德里”，踏在了厚实素朴的大理石走廊上，回到了属于他的中国大地。
嗐。什么叫人比人，货比货。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阳看着手中端着的一大盘虾蟹外壳，半只鱼尾巴带着汤汁扫在了自己单薄的手背上，他笑自己都十六岁了还总这么幼稚，想些有的没的。
他用了半截客人擦嘴用过的餐巾纸轻轻擦了擦手背，面不改色，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