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厕所。

    宋子堃用余光看了一眼秦阳,又迅速别过头。

    秦阳注意到了,主动认人示好:“嗨。”

    宋子堃笑笑:“是你啊。”

    他熟练地给运动裤的抽绳打了个结,仰过头去看着墙上的镂空通风窗,那里正好有一束阳光打了进来,四叶草形状的光影晒在了秦阳脸上。

    “秦阳,我们以前认识吗?我总感觉你很眼熟,但今天想了好几次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最好。

    秦阳想起了那个轰隆隆的、按钮发着红光的传菜机,进而想起自己坐在那一桌人声鼎沸里微笑颔首,想起有一架光洁得能反出人影子的黑色钢琴越来越近,这时背景的最深处刚刚好响起了动人的乐章。

    那是秦阳的梦境,梦境里的他脊背挺直,脸上云淡风轻。

    “啊。有吗?”想到这,他心绪复杂,先是沉湎其中的不舍,再是愧疚,之后尽是苦楚,他轻轻抿了下嘴:“不会是梦里见过吧?”

    “啊哈?”宋子堃虽显尴尬,却也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挺幽默的啊,哥们。”

    秦阳也笑了:“还行吧。”

    洗了个手,两人就一起往外走,看到从教学楼倾泻而下的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蓝色潮涌一般被吸入南北两个学生食堂,就像那叽叽喳喳的小妖精们入了太上老君的宝葫芦。

    两人突然就想起肚子饿这件事来了。

    “对了,替我谢谢你爸爸,无花果挺甜的。”

    秦阳方才被两个大铁钩子强行钩住的嘴角再也维持不住了:“……不客气。”

    ———————————-

    最后,秦阳没和宋子堃一起去食堂,他还是决定去5班找石堡初中的老同学潘德宝结伴。

    因为他听说了这么一个神奇的事。

    龙山一中有南北两个食堂,各有讲究,泾渭分明。北食堂是老食堂,菜品以包子面条等面点为主;而南食堂则是新运营不久的新食堂,使用统一餐盘,主营各式炒菜,主食默认米饭。

    乍一看没什么。

    但离奇的是,乡镇初中考上来的农村同学自然而然吃饭只去北食堂,而城里同学约定俗成吃饭只去南食堂。大家宁可三年不吃面食或者三年不吃米饭,也不轻易越过那条秦岭淮河分割线。

    谁定的规矩?没人知道。

    为什么都在遵守?更没人知道。

    果然一进北食堂,暗淡昏黄的灯光、管线裸露的工业顶棚和陈旧的红黑木头大圆桌颇有点穿越回人民公社时代的意思。

    更何况这远古桌子居然还没配椅子。

    传闻是为了让学生们站着吃饭,腿一累,吃饭的效率就跟着提高了,刷题的时间就变多了。

    “阳哥,你宿舍在哪啊?”潘德宝用微微前凸的门牙撕着韭菜猪肉馅饼,在腮帮子处飞快地咀嚼着。

    “618,走廊右边最里头那间屋子,最里头那张床。”

    “呀,那你比我好多了。”

    秦阳咽下了一口清汤面,觉得奇怪:“这还有什么区别吗?你们宿舍在厕所门口?”

    “那倒不是,是我分到的床……风水不太好。”

    “呃……风水?还能死过人不成?”秦阳喝了口水,眼皮都不抬。

    “我呸呸呸,什么啊。”潘德宝连拍了秦阳的肩头三下,消除业障:“我是说我的床铺方位不好,因为那是离门口最近的一个。”

    “这有什么区别吗?”

    潘德宝连连摇头:“阳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一中的老师比国民党特务还吓人。其他床铺或多或少都有点死角,就门口的那张床什么死角都没有!”

    看秦阳抬头起了兴趣,德宝继续向他滔滔不绝普及从高二学长处听来的黑暗故事和生存法则。

    “十一点熄灯之后他们还会在走廊里溜溜达达巡回地查,把他们的脑袋趴在门上那个小窗上瞪着往宿舍里看,有时候你要是没睡着猛地睁开眼,闹不好刚好就能看见小窗上那眼镜的反光!”

    “这还不算完,睡觉必须把脸露出来,不能蒙在被子里,所以你要是想玩玩手机、看个小说,想都别想!搞德育的那几个老师,白天还会趁咱们不注意啊,拿钥匙偷偷溜进去查有没有私藏违禁品。”

    秦阳吃完了,撂下筷子,嘴角一扬,似有深意地坏笑道:“小宝,大半夜的你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呀?”

    “我的天啊,我不是说我要偷偷干点什么。我是说,我们学生也是人,我们也是有人权的,没有隐私和自由的鬼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啊。”潘德宝双手抱头,不住用双手敲打自己脑袋,表情十分痛苦。

    秦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眼神却很平静,言语中没有什么抱怨:“话虽这么说,但我们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学校‘压榨’我们也是为了让大家都能考个好大学,谁的高中不是这么苦过来的呢?不经风雨怎么见彩虹?”

    这话说完,秦阳觉得自己特别像个老干部。

    “诶,阳哥。话别这么说,我看他们城里学生倒挺潇洒的。”德宝看起来很不服气,发出了不屑的鼻息声:“就你们班有个女生,不知道叫什么,一头红头发,穿得那都是什么啊?还高中生呢,把学校当什么地方了。”

    显然叛逆少女白艺的打扮吓坏了纯情少男德宝。

    秦阳轻笑了一声,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诶,那你觉得这样好看吗?听说她可差一点就是校花……”

    话没说完,就被德宝伸手打断了:“什么眼光啊?哪里好看了啊?简直像个‘红猩猩’!我们班居然还有男生跑你们班门口看。有病吧!我怎么觉得像参加珍奇动物展览呢。”

    “红猩猩?”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这三个字,秦阳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画面里起初是白艺气势汹汹的背影和漫天飞舞的头发,突然转过来,是一只咧嘴笑着的猩猩,用的还是她那惯用的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遂秦阳也开始“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边笑边不住地咳嗽,简直想要把肚子里的午饭吐出来。

    “很好笑?”德宝表情茫然。

    这本是一个问句,但问到最后受对面秦阳的感染,他也问不下去,跟着稀里糊涂地笑了起来。

    到后来,秦阳边笑边产生了一种自内而外的羞愧。

    自己实在不应该这么笑,且不说这一行为不绅士,往深里想简直就有违做人的道德规范。毕竟人家“红猩猩”刚刚帮了他个大忙,他还欠了个大人情呢。

    看着对面潘德宝对白艺这种叛逆行为的那副忿忿不服的样子,秦阳心里竟然有点得意。

    我还没说,她还坐我旁边呢。

    ————————

    这会白艺已经吃完了午饭,是在校门外的一家麻辣烫吃的,拉着崔胜男一起。

    吃完饭,她们回到学校,围绕着操场消了消食。

    崔胜男说:“听说明天就要摸底考试了,我有点紧张。”

    白艺的手不闲着,边走边把浓密的长发分成两半,编成两个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怎么说?”

    “我妈在暑假给我各科都报了辅导班,提前学高中知识,但我根本就没好好学,睡觉、玩手机,还逃了好多次课。这次摸底,我肯定要露馅……”

    白艺用拿起辫好的辫子发梢搔着崔胜男胳膊上的痒痒肉,笑道:“这有什么呢?你就说补习老师教学质量不好,拿钱不干活,属于诈骗,让他们退钱。”

    崔胜男痒得受不了,就拉扯着白艺的小辫子:“你可真淡定。你暑假都在做什么呀?你妈没让你去上课?你不怕考不好挨骂?”

    白艺伸了个懒腰,露出了裙下笔直修长的大腿线条:“她胆儿挺大呀?还敢给我报班?我没给她报班让她学学怎么当妈就不错了。考砸了就考砸了呗,考砸了最好,被刘波提溜来学校,丢人的是她又不是我。”

    崔胜男讪讪地停住了脚步,开始自我怀疑。自己这么上赶子和白艺做朋友,是不是太冲动,欠考虑了点。

    ———————————-

    中午秦阳回宿舍午休,刚准备躺下,突然从他上铺跳下来一个人,差点砸他脸上。

    “阳仔——”那人眉开眼笑地坐上了他的床。

    “……嗨。”他回应。

    原来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叫王帅的大高个男生。

    奇怪,秦阳倒感觉和他也没熟到那份上。

    “我叫王帅,实验中学的,我爸妈平时做点小买卖,比较忙没空管我,就让我住校了。你是村儿里来的吧?我跟你说,我小学前两年也是跟着我爷奶在村儿里念的,刚到县城上学也是啥啥都不习惯,没人和我说话,我挺难受的。所以我特别理解你!这样,到这儿上学有什么难事都和我说啊,在实验中学这帮人里头,我还是有点江湖地位,能说上点话的,放心啊,可以罩着你。”

    秦阳没看出理解,只看出了王帅一脸的骄傲和神气。

    秦阳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呆,他在心里冷笑,一口一个‘村儿里’,谁他妈需要你罩啊。

    但搞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秦阳还是微笑说:“谢谢啊。”

    “哎呀不谢不谢,都是兄弟,野狼的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他哼着歌一笑,吊梢眼睛就没了,上牙床也露在外面大半截。

    秦阳小声纠正说:“……老狼,老狼。”

    王帅没理会,热情地拥着他的肩膀:“和你商量个事啊,兄弟。”

    “嗯,你说。”

    “嘿嘿,咱俩能不能换个座位?你后面那陈晓燃、崔胜男都我们学校的,我想着和他们老同学叙叙旧,你成人之美一下,咋样?”

    这事儿确实可以行,但是也不是非得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所以他有些迟疑:“我……”

    王帅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白艺进屋的时候为什么直奔着你那儿就去了,我旁边明明也有位置嘛……”

    然后,他脸上浮现出三分娇羞,又带有三分警惕和试探:“怎么?你认识她啊?”

    哦。听到这,秦阳有些大概明白了。

    他否认说:“哦,不认识。”

    王帅一脸如释重负,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

    “那就没问题了啊。”这个头脑简单的大小伙子还是显得过于急不可耐了:“兄弟,反正你之前都在村儿里上学,咱班里的人你谁都不认识,你坐哪不都一样嘛!白艺陈晓燃他们都城里中学的,估计和你也没啥话题……”

    秦阳:“……”

    他呼吸着鼻子里的那一口火热空气,突然抬起眼睛,直愣愣看着王帅:“不好意思,我不能换座位。”

    王帅说:“为啥啊?”

    “我眼睛近视,你的位置太靠后,我看不清。”

    “不是……你这不是不戴眼镜吗?没看出来近视啊。”王帅不解。

    “是近视的。”

    他补充说:“你忘了?我是村儿里的,没钱配眼镜。”

章节目录

白夜倾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海蛎盐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海蛎盐鼠并收藏白夜倾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