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歇》计尔/著

    第一章

    葵云镇环山临海,七月初的夏天才正式进入最闷热的阶段。

    天空湛蓝,空气咸湿。

    门外的风吹进来都带着近四十度的高温。

    一只粗糙厚重的妇人手掌从少女那双黑白剔透的眼睛正前方挥了挥,丁兰问她:“这样看得见吗?”

    “可以看到的。”夏戎失笑,把她的手拿下来,“大姨,我只是眼睛暂时看不清,不是看不见了。”

    丁兰看着她这乖顺的模样,脸上泛起忧愁:“造孽唷!怎么好端端的弄伤眼睛了,戴眼镜能看清楚点吗?”

    不能,这又不是近视眼。

    而是长期强光照射下造成的瞳膜受损。

    现在她看任何东西、包括人都是看不清的,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轮廓。

    但没读过书的大姨听不懂这些专业的医学术语。

    夏戎也只好挑易懂的话讲,点了下头,让她别担心:“嗯。已经做过手术了,会慢慢恢复正常,医生都说可能月底就好了。”

    丁兰叹气:“那等你去学校了,我得跟你那班主任说说,照顾一下你这种特殊情况。”

    夏戎抿唇:“麻烦大姨了。”

    “有什么好麻烦的,你住在大姨这里就当在家一样……你妈妈啊,和我可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呢!”

    丁兰有收到夏戎母亲寄过来的钱,养她一个小姑娘养一年简直绰绰有余。

    夏戎看不清大姨眼角的褶子和皱纹。

    但她记忆里的丁兰和母亲丁蔓长得十分相似。

    只是丁蔓在丈夫去世后很早就离开了这座小镇,在大城市拼搏这么多年,就算不是养尊处优,也比镇上人更会打扮保养。

    少女唇角展开了个清浅的笑窝,乖乖道:“好。”

    “晚点是不是还要去上舞蹈课啊?饭菜在冰箱里,热了就能吃啊。”

    丁兰交代完,就回厂里继续上班了。

    这个家里只有她自己和一个在外务工的儿子,算得上是孤儿寡母。丁兰平时就在镇上的制衣厂里工作,早出晚归,偶尔还要接受厂里货多时的两班倒作息。

    楼下电动车开动的声音渐渐走远。

    夏戎坐在凳子上,挺直的薄背慢慢弯了下来,扬起许久的唇角也变得平直,像是卸下了那张在长辈面前特意掩饰情绪的面具。

    房间里的老式电风扇呼呼转着,在这样的安静里却总有股无法忽视的响声。

    这里当然不止有陈旧的扇叶片,还有隔壁邻居从早吵到晚拿来发泄的锅碗瓢盆,楼梯里不明人士丢下的垃圾引来时不时传来吐唾沫的叫骂。

    这些,似乎都是独属市井小镇上的烟火气。

    都知道南榕是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却极少有人知道被划分到这座城市的郊区还有着这么偏僻的县镇。

    就像高楼大厦的华丽外表内,总藏着一幢幢破败湫隘的握手楼。

    夏戎安静地吹了会儿风,从床尾捡起帆布袋和遮阳伞出了门。

    燥热弥漫的巷子里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和聒噪的蝉鸣要比哪方嘹亮一般。晌午的日光太晒,压根没几个人走在这条青砖坑洼的路上。

    老居民区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里头放了几张吱呀吱呀响的藤椅。

    几个老人在乘凉,手里都拿着把蒲扇,看着从门口过去的生嫩面孔就聊起了闲话。

    “刚才出去的是丁兰家的吧?都长这么大了啊,生得真是水灵灵,白得像个发光的电灯泡!”

    “长得随她妈,她家那个妈不也是漂亮的啊!听说在北方嫁了个有钱人家,又怀上了,估计是新家不要一个拖油瓶吧,不然何必回我们这里来。”

    “老丁家那个幺女是没什么良心,好几年都不回来给爹妈上一次香。自己如今有好归宿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女儿咯!”

    闲言碎语,倒是每个角落都有的特产。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你一句我一句的人言,慢慢地说,快速地流传。

    夏戎是前天晚上提着一个行李箱独自回到镇上的,两天内就对这种话已经听了不少。

    她充耳不闻地撑着伞往前走,直到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是舞蹈室的任老师发来信息。

    为了照顾她暂时看不清字的眼睛,任老师特意发的语音:“夏夏啊,我今天去了县里喝堂姐的喜酒,钥匙搁在鞋柜底下了。”

    凭着指尖对键盘的记忆,夏戎停在路口。

    她摸索着打出【知道了,老师】这几个字,发送过去。

    过完这个暑假,夏戎就升高三。

    她从小开始学芭蕾舞蹈,一直都是艺术生。

    好在葵云镇是最靠县市里的镇,没有她想象得这么荒凉落后。好歹也有正儿八经的舞蹈室,就开在镇上广场附近的大楼里。

    楼下是大型便民超市,楼上有网吧、舞蹈房、影院和游戏城等等。

    夏戎从门口的鞋柜里找出钥匙开门。

    正好身后有个外卖员也过来转了圈,转完,最后把手上那一大份餐盒放在她脚边上:“你好,你的外卖。”

    “我的?”

    夏戎疑惑,她没点外卖。

    “是啊,这里写着302号。”外卖员把订单给她看,还抱怨了句,“怎么电话也不接。”

    夏戎看不清那上面的字,但看着餐盒包装像是那种几人份的寿司:“不是我点的,应该是填错地址了。”

    “但是电话打不通啊。”这单并不便宜,但外卖员还有下一单也要急着去送,“那……要不我先把外卖放这里,等人来了你帮我给一下?麻烦你了。”

    “好,你放到里面来吧。”

    走廊上人来人往的,她怕被人拿走。

    芭蕾舞蹈室的门是透视的玻璃门,里面贴满了废旧报纸,做了点简单的人工防窥。

    角落有台立式空调,但跳舞的时候不怎么开,从小就被老师教导说要出汗才算练到了,而且冷气会影响舞者的柔韧度。

    她像往常那样打开唱片机,放了一首伴奏曲。

    夏戎穿上形体鞋,在双层把杆那做压腿的热身。一支舞练了又练,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注意到门外有人在喊她。

    “妹仔……跳舞的那个天鹅妹妹!”烫了个锡纸烫的男生趴在玻璃门上,踮着脚往舞蹈房里看。

    见她瞧过来了,男生才努力地挥挥手。

    门内侧的报纸贴得很高,显得他这不太够的身高有些滑稽,不过他们看上去倒都和她一样是17、8岁的同龄人。

    夏戎拿起毛巾擦汗,开了门:“你是?”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少女,一脸痴相,下意识就自报家门:“我是路子明。道路的路,儿子的子,明天的明!”

    “……”

    夏戎沉默了两秒,她显然不是在问他名字啊。

    像是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般,旁边传来一道懒怠紧劲的男声,嘴里还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不客气地骂了句———“傻逼,说事情。”

    这人正好靠在拐角处。

    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裤,侧对着他们,眼皮都未抬。

    夏戎就在门口没往前走,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她目前眼睛的视力不离得很近也看不清楚。

    只感觉他人高腿长,斜倚着墙,弓着背还比她平视的角度高一大截。

    T恤裸露出的后颈皮肤很白,棘突骨节透着冷感,手臂上的青筋脉络微凸。他似乎在玩游戏,隐约能听见贪吃蛇撞墙的模拟声。

    被那道声音一提醒,路子明才开口:“噢!妹妹,有没有一份外卖放在你这?我人在对面网咖,不小心填错地址了。”

    “有的,在这里。”

    夏戎把门全打开了,指了下门后边放着的那一大份外卖盒子。

    “谢谢。”路子明走进来才感觉到舞蹈室里有多闷热,不由得赞叹了句,“里面怎么跟烤箱似的,你们学跳舞的是真能吃苦啊!”

    夏戎还没接这话。

    外面那人已经对男生的磨磨唧唧感到不耐烦,冷声:“别废话。”

    他声音很好听,但态度好凶。

    也不知道得长了张多凶神恶煞的脸。

    好在路子明似乎并不在意,还笑着用口型对夏戎说了个“再见”。

    门还没关上,路子明贱贱的声音又在走廊外面响起:“周爷你怎么也不转头看看那天鹅妹妹啊?感觉是张新面孔,贼白净漂亮,明明都满头的汗了,脸上却跟化了妆一样!”

    他这话并不算夸张,夏戎生得何止一个“白净漂亮”足够形容。

    她是浓烈艳丽的长相,娇俏的下巴和蛇蝎的眼,每一处都精致细腻。学舞蹈的缘故,细长的天鹅颈和窈窕纤薄的肩背倒压制着五官的风情味,多了几分清冷感。

    等了几秒,那道懒洋洋的声线才轻嗤了句:“你是牛蛙?”

    路子明有点懵逼:“什么意思啊?”

    门关到一半的夏戎也顿了下,想听后文。

    男生散漫又欠地回答:“牛蛙最喜欢盯着天鹅。”

    路子明:“是癞/ha/蟆喜欢吧?”

    “客气什么?都是你亲戚。”一声口香糖泡泡被吹破的声音,轻脆又响。

    “……”

    夏戎抿唇,把门关上之前听见路子明气急败坏地在走廊上怒嚎,在对着那人骂脏话。

    下一刻不知道是不是被摁着打了,骂声一转,变成了识相的求饶。

    她不自知地弯眸,发了片刻呆。回神后,继续练舞。

    本来以为今天的好天气能持续到晚上看见繁星点点,只是在下午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天穹阴沉下来。

    夏季的沿海地区总是属于动不动就来光临的台风雨。

    尽管预见到要下雨了,夏戎在乌云混沌密布的那一刻已经关门准备回家。但走到半路,天色还是早早就黑了个透。

    小镇的路灯少,光线昏黄乌沉。

    萧瑟的夜风呼呼作响,路面上有塑料袋子被刮得在空中打转。

    夏戎眼睛的视力本来就模糊,这会儿捏着手机又听着轰隆预备的雷声在犹豫要不要开手电筒。

    “嘎吱”一声踩着易拉罐的声音打断她的动作,前面传来一声流里流气的吆喝“哎哟,大晚上的还有这艳福!”

    她心口一紧,闻到一股浓重酒味。

    黑漆漆的夜巷口,暴雨要下不下的,狂风吹起海面上的薄雾,显得这里的一切昏暗活动都如此猖獗。

    三五成群的几个混混醉醺醺地围过来,把来不及跑的她逼至墙角,还没靠近时嘴里已经说着放浪的话。

    为首的是个胖子,个子不高,色眯眯的一双眼睛从她被风刮乱的发丝看到她伶仃的脚踝:“妹子,一个人啊?”

    “我哥就在前面那个水果店那,他快过来了。”她牙关在抖,强装镇定地指了下几百米远的十字路口处。

    那里还有一两家店开着,能看见灯光。

    但这么远,必然听不见声音。其实就算听见了,小县城里的人似乎都早就学会事不关己,明哲保身这一招。

    几个人不好糊弄,都纷纷大笑起来。

    胖子伸手拾起她一缕头发,猥琐地闻着清香,口气亲昵又恶心地问:“你哥哥是镇上哪个?要不你陪我们去玩玩,这里的哥哥随便你挑啊!”

    粗哑的声音一道道附和,醺臭的酒气从他们嘴里传出来:“是啊,我们不都是你哥哥嘛!喜欢哪个哥哥?”

    夏戎一阵反胃,在胖子要继续碰她肩膀时往墙后退了退。突然看着他们身后,大声开口:“你是谁啊?”

    几个男人互相看看:“你问谁呢?”

    夏戎不答,只盯着那一块黑暗处:“姐姐,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哪来的姐姐?”这群人莫名其妙地回头找。

    夏戎捏紧手机在背后,慢慢地摁到紧急呼叫键上。又一脸认真地望着那边,声音细柔:“你们都看不见她吗?穿着红色裙子,红高跟鞋,很长的头发,脸很白。”

    “我操,你他妈见鬼了吧?”

    几个男人酒都醒了一半,打着手电筒往那边看:“到底在哪里啊!”

    她声音细利,倏地指着那边尖叫:"啊!姐姐,你眼睛怎么流血了?"

    “操/你妈的,操!什么东西啊?”

    “红裙子红高跟鞋,她看到的是不是前几年流/产喝农药死的那个……老郑家的嫂子!”

    “那女的死得冤啊,听说喝农药是七窍流血,老郑不是说被她缠得请神婆了吗?”

    胖子一出声,剩下的人都慌得推他跑:“老郑家就在后面那路口,快快快走,今晚太邪门了!”

    “姐姐,你……”

    夏戎眼神木然,哀婉的声音在冷风中更是显得凄楚。

    只是在凌乱无序的脚步声远离后,少女发抖的嗓音才停住。

    侥幸逃生的是她,要是这招没用,她都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夏戎呼吸沉重,眼里的泪光有些迟钝地蓄满眼眶。她被吓得腿快软了,正要离开这的时候蓦地又听见身后一声笑。

    低哑,戏谑的。

    一道凌烈的眸光毫不遮掩,在她身上颇有兴致地打量着。

    夏戎后脊僵直,陡然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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