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的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对面那家的窗户似乎没关紧,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上去摇摇欲坠。

    雷声在这种小镇里居然显得如此可怖。

    夏戎窝在被子里紧闭着眼,每一寸肌肤都被黑暗笼盖着,渗不出一丝光亮才是常态。

    她突然在这样的夜晚想起来,这个暑假是怎么开始的。

    母亲在十多年的生计奔波里终于找到一个完美归宿,将她悉心栽培的女儿送进北城最好的私立学校之一。

    富丽堂皇的环境,高昂吓人的学费,最顶尖的师资力量。

    但蓬勃发展的不止有各色各异的青春期,还有杂乱无章的人际关系。一张新来乍到的美丽面孔多引人好奇,总让人想要知道她的更多秘密。

    “听说我们班转学生是千橙的妹妹诶,学跳舞的那个。她家里基因真好,一个娇贵,一个清冷,两个女儿都这么漂亮!”

    “你可千万别在秦千橙面前提,这女的不是她亲妹妹,是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

    “谁说的啊?”

    “别怪我讲话难听,她妈妈先不要脸当小三的。”

    “真的假的?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她长得就狐媚子脸,原来是遗传啊哈哈哈哈!”

    “我本来还以为她挺好的呢,明明这么有气质。”

    “班里还很多男生喜欢她,都知道她是小三的女儿吗?”

    “千橙真是心胸宽广啊,要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肯定得弄死这对鸠占鹊巢的母女。”

    ……

    新学期开学没几天,转学生的“秘密”被广而告之,大家的善意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孤立,将她当成这班里的空气。

    主动和她交流的人会被拉走,被一遍又一遍地警告、科普她身上贴着的标签。

    可她像无垠宇宙里的一颗孤单行星。

    即使如此,也继续在自己的轨道上不紧不慢行驶着。

    于是越来越多的“试探行为”开始了,想要看她的反应和底线。

    矿泉水瓶里的粉笔灰,黑板上指桑骂槐的“小三去死”四个大字,污秽不堪的名字谐音,校服的胸口处被剪刀戳烂,空间转载里都是对她含沙射影的辱骂造谣……

    她们标榜自己是正义人士,口口相传中进行口诛笔伐,巴不得戳断她的脊梁骨。

    人人都用着“言论自由、道德观”做遮羞布,在空间、论坛里,谁也没少往她身上吐一口唾沫。

    美好的校园里,时刻上演着集体狂欢、无人生还的一幕。

    在最初,她在网上某个树洞评论区共情地留下一句:【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连呼吸也是错的。】

    “你反抗啊,要我就和她们拼个你死我活,拿刀捅死!”

    “谁让你不敢打回去?呼吸是错的就别呼吸呗,憋死算了。”

    “旁观者帮你,他们就会找上旁观者。你去找老师和家长吧,别祸害别人了。”

    她们给的建议高高在上,打下的这几个字又思考了几秒。

    敲开班主任办公室那扇门之前,是年级里组织的大扫除活动。夏戎一进门,就看见那伙人提起一桶拖过地的水要往她被踹倒的桌椅上方倒。

    不知道有谁咳一句,提醒着打断这场恶作剧。

    为首的秦千橙却表现得事不关己,避开溅起的水渍。坐回前排位置上,浑不在意地出声道:“早就说你们不要这样了。”

    她的劝阻在她身旁好友看来像是忍气吞声。

    一桶水直接泄愤地倒下。

    动手的那位女生轻飘飘乜了门口一眼,丢开桶,脸上扬起阴阳怪气的笑:“抱歉啊,手滑了。”

    桌洞的卷子都掉在水里被浸湿,书包上也有几个黑色污泥的鞋印。校服外套湿了一半,黏哒哒地贴着地板砖。

    “没关系。”手上那瓶冰水从对方的头顶倒下,夏戎冷着脸,“这样扯平了。”

    更多同学和老师不明所以地走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看似公正地回答:“郑玥不小心把夏戎桌子弄倒了,夏戎就往她脑袋上倒水。”

    一句话不足以定谁有罪。

    但老师显然只想息事宁人:“好了好了,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大家之间的同学情,互相道个歉吧。”

    道歉之后,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放学铃声打响。

    夏戎走不出这间教室,被几个人堵在垃圾桶后面。没倒完的那桶污水从她身上泼下,身上的疼痛加剧。

    她咬牙闷声,不想求饶。

    走廊上经过的人看见了走得更快,生怕被盯上,成为下一个目标。

    “跟我横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妈是个骚/货搞人家家庭啊!”

    “别打她脸,掐腰和腿,免得她回家装可怜冤枉千橙。”

    “没爹教就夹着尾巴做人,再惹我试试!”

    ……

    捱了十几分钟的拳打脚踢,夏戎在杂乱的脚步声相继离开后,拖着疲累痛苦的身体去找班主任求救。

    班主任忙着回去给孩子做饭,收拾好的包又放了回去:“……太不像话了,老师会找这些同学挨个谈话。”

    她抬起眼皮,嗓音嘶哑:“谈话有用吗?让她们知道我来告状,下一次会不会打得更惨?”

    “不会的,老师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才十几岁呢,本性都不坏。”班主任搓了搓干燥的手掌,说,“人际关系搞不好在哪都一样。老师希望你不要逃避,能勇敢地去面对这些问题。去解决它,这样你才会变成更好的人。”

    “老师,我变不好。”

    “……”

    夏戎眼角通红:“我是来寻求您的帮助,不是要您推我再回到那个火坑里。”

    “呃,你先回家吧,老师会想办法帮你的。”

    可是老师的帮忙迟迟不来,压垮她的是一次又一次暴力欺凌,发生在教室、操场、厕所和放学路上的每一个黑暗角落。

    她逐渐跳不好舞,读不进书,说不清话,精神和身体都在透支。

    被一群人推搡着的时候,夏戎在想要怎么拼个你死我活,怎么才能反击。明明一个人的力量永远敌不过一个群体。

    最严重的那次惊动了校长。

    请来各方家长对簿公堂,长期单方面的挨揍变成他们口中掩饰太平的打架。

    电话里的丁蔓声音疲倦,像是刚睡醒:“夏夏,怎么还打架啊。你姐姐怎么就没有被欺负呢?是不是你做了什么让同学不高兴的事情?”

    夏戎捏着手机,发抖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笑眼旁观的秦千橙。

    她看上去似乎清清白白,只指认了一句“她妈是小三”,编几句假话作为那些人“合理攻击”的借口。

    那天母亲丁蔓没来,来的是秦镐元。

    夏戎的继父。

    最后不过也是潦草收场,收获了对面家长的赔礼和那些施暴者的白眼。

    “千橙那些朋友……唉,千橙现在也不听我讲话,还搬去了学校里住宿。我和她母亲的感情早就有问题,她心里一直接受不了,才会排斥你和你妈妈。”秦父拍拍她的肩膀,“叔叔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会和千橙好好说的。”

    夏戎不信。

    她想说,叔叔你舍得怪罪自己的亲女儿吗?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她,是你骗我妈妈说已经离了婚?

    是你邀请我和妈妈进你家门的,为什么变成了“小三上位”。

    可是秦父的下一句让她彻底失声。

    “你妈怀孕了,刚查出来。孕妇心思敏感,医生也说她这个年纪怀孕损耗身体,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去烦扰她。”

    “再有事儿就跟叔叔说,叔叔给你做主。”

    司机将车开到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

    夏戎眼前闪过这一个学期以来经历的种种,虚伪的继父继姐和一贯让她隐忍为难的母亲。

    她抓紧衣角,终于开口:“叔叔,请你帮我转学。我想回南榕市的大姨家。”

    秦父欲言又止:“这个学期还剩下一个多月才结束,下学期就高三了……你妈妈她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正是因为下学期就升入高三,她才不能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她要上大学,母亲要生孩子。

    逃离这个家和这所学校是最好的办法。

    “我会跟妈妈说,是因为我想大姨了才要回去。”夏戎一改在教导处时针锋相对的怨恨,乖巧道,“学期是没有结束,但我现在也不能回去读书了。”

    秦父疑惑:“怎么了?”

    她平静地看着前方,瞳孔却没聚焦:“我眼睛被弄坏了,麻烦叔叔帮我约一下医院。”

    -

    暑假还没结束,就迎来了南榕市的台风雨季。沿海小城镇风刮树摇,天气预报里不断发出的预警信息。

    一直到两天后的周一早上,这场雨才停。

    开学日,丁兰去厂里之前给她多煮了两个鸡蛋。

    夏戎在教导处那报道之后,去见了她的班主任:俞玲。是位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教英语。

    这年葵云镇最好的中学是一中,但教育改革还没效行到他们这,依旧是常规的文理分科。

    夏戎在理(10)班。

    “你眼睛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段时间回家了就努力多看看视频教学,现在教科书每一章节都有二维码网课,扫一下就能看。”俞玲语气温和,“等眼睛好了,有哪科跟不上的,我再想办法给你补进度。”

    上了一层楼梯,10班就在拐角旁。

    早读铃已经打响了好几分钟,但教室门口依旧吵闹。

    “小路难得开学没迟到啊,你妈给你搞了几个闹钟?”

    “你敢信?我今天早上放屁把自己给崩醒的,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牛逼!弹了几米高?”

    “……”

    夏戎看了看俞玲习以为常的平淡表情,显然这个班一直如此活跃。

    “上课了都听不见?还有人在这吃早餐!”俞玲一进班里就板起了脸。

    她虽然看着不算凶厉,但班上的那些刺头男生竟然也都很给她面子,回到各自位置上坐好。

    “天鹅妹妹?”有道男声喊了句。

    俞玲砸过去半截粉笔:“路子明,你在瞎喊什么!”

    有其他同伴损道:“老班,他这人就是喜欢套近乎。”

    “去!真是天鹅妹妹啊。”路子明嘟囔了句,捡起粉笔砸向自己右下方的人,小声道,“周爷,你别玩了,抬头看!”

    被砸的男生一直低着漆黑的眼,估摸是在桌下玩手机。被打扰后,才玩世不恭地竖了个中指,而后顺着路子明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随意地往讲台上眄了眼,将手机关了屏。散漫地往后靠,长腿交叠着伸在前面那张空的凳子上,并没有别的举措。

    夏戎猜到可能会见到他们,镇上同龄人几乎都在这所高中,只是没想到碰巧还分到了一个班里。

    她面上并不动声色,手里抱紧一沓新书。背着双肩包,穿着简单干净的制服百褶裙。明亮日光晕染着少女的白色棉袜,也穿透走廊一角。

    班里其他人也在打量,新来的人无可避免要经历这种眼光。

    而身旁的俞玲已经向大家做完了对她的简单介绍,给她指着唯一一张空位:“你先坐那。”

    有人深吸了一口气,那张空位恰好在周辽的前面。

    在女生拖着沉重步伐走过去时,俞玲又改口:“等等,你还是搬桌子坐来讲台边上吧。”

    夏戎松了一口气,尽量目不斜视地过去搬起桌椅。她还背着书包,桌椅又沉,显得动作很磨蹭。

    这时,俞玲又吩咐道:“周辽,你一个大男生就坐在那看啊?快帮新同学搬搬。”

    旁边有女生也在下一秒低声笑了句:“完了,来10班第一天,就想使唤大佬帮她搬桌子吗?”

    夏戎拎起椅子的手一顿。

    身后那人慢吞吞起身的动静大,显得似乎心不甘情不愿,喉间的倦音懒懒散散地在她耳后响起:“放下吧,小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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