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早春夤夜,汴京城破。

    燕王的铁骑一路踏破朱雀大街,杀到了大明宫外。

    镇守宫门的中郎将名叫徐钦,原是燕王的旧部。他望了眼城楼下提枪乘骏的数万将士,如今京中诸寺诸观皆在敲钟,三万道丧钟声传至众人耳畔,何其的庄重悲肃,却是为在位不到一月的先帝奏响。

    适时,天边一道惊雷劈破沉霭的宫闱夜幕,他不愿顽抗,咬牙衡量片刻,命人将丹凤门打开。

    穿着明光甲的将士列队而行,顷刻便将这道常年无人踏足的御桥占满,为首的燕王沈谡玉面银甲,身下的照夜马一色雪白,仿佛要融入这漫地皑皑积雪间。

    徐钦领着一众小将,自城楼疾步而下,恭身跪伏在马匹旁,开口时声线有些微颤抖:“南军监门卫左翊中郎将徐钦见过燕王。大王自凉州远赴归京,勤王靖难,匡扶社稷。臣等感激涕零,特来恭迎大王回朝。”

    沈谡听罢,略略颔首,道:“孤记得你,你从前在秦宣灵帐下做副将,骁勇好战,极擅奔袭……”他说着,随意侧目,便看见了左右两墙开得热烈的红梅花。

    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抿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旧雨重逢,实乃幸事。君在涿郡一战落下的腿疾是否大好了?”

    徐钦眼眶一热,竟险些落下泪来,“臣一切安好,劳大王记挂。”

    他思忖几许,接着道:“如今奸侫尽数伏诛,陛下崩逝,阖宫只有一位皇后殿下主事,然则她年少新寡,只怕正惊惧非常。大王欲如何安置?”

    话音方落,沈谡身后的参军、副将俱露出大骇的神情。徐钦不明所以,再抬眸,只见这位亲王将领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昳丽的面容忽尔显得有几分扭曲与病态。

    徐钦张了张唇,直觉要再说些什么。

    身后一位鹤发松姿的参军打马上前,截住了话头,“禀大王。方才斥候来报,京外仍流窜着几股逆党的残余势力,另有诸多事宜待大王定夺。您这数月来昼夜行军,也很该好生休整一番,只怕不宜在内廷搁延过久。”

    沈谡闻言只是笑道:“故地重游,孤一时思潮起伏,也是有的。贺公何必如此紧张?”

    他抬起手,示意众将,“大内乃皇城最为机要之地,赆琛繁多,为防有贼人趁乱作恶、浑水摸鱼,诸君当速速带人巡检各宫。”

    “余下人等,随我前往含元殿,护卫中宫!”

    *

    含元殿实则离丹凤门十分之近,沈谡提剑杀到殿门的前一刻,郑袅尚歪在西侧鸾翔阁中吃甜果子。

    叛军突起,先帝崩殂,宫人们逃得逃、躲得躲,唯有她这个大婚夜丧夫的新后无处可去,只得苦等着引颈就戮

    天地可鉴,郑袅也是很怕死的,只是最近她进入这场梦境太过频繁,已然有些疲于做戏了。

    她吃完甜果子,用绢帕侍了拭唇。

    按照此前数次经验,约摸这个时候,会冒出来一个颇有些赤胆忠心的女官,哑着嗓子恸声道:“叛军即刻就要杀来。奴与殿下身型相仿,愿冒大不韪,与殿下互换衣冠,为您求得一线生机。

    郑袅自然要摆出泪盈于睫的姿态,只是尚未来得及动作,面前的女官便会被人一剑捅穿胸膛,大股鲜血自温热的心腔喷涌而出,转瞬浸透做工精致的瑾色女官服。

    间或有几滴血珠溅落在郑袅如画的眉目间,引起她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栗。

    这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郑袅闭了闭眼,感受到两道湿冷痕迹自面颊蜿蜒而过。作为一个在共产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守法青年,她是无论如何都很难在直面死亡时泰然自若的。

    流完眼泪,郑袅习惯性地摸出绣帕擤鼻涕,难过归难过,但这终究是个梦,通常剧情到这一块就会戛然而止,她也能全心全意睡个安稳觉。

    自郑袅在演出途中意外昏迷后,灵魂便被系统绑来困囿于虚无之中。

    据说是系统创造者看中她出色的演技实力,试图让她介入一本狗血男频文,以扭转被女配崩得七零八碎的剧情线。

    漫漫光阴中,她不知做了多少个类似的梦,都是那个恶毒女配的人生片段。

    不久以后,她将以这个女配的身份进入小说世界、度过曲折一生,以换取她回到原世界的契机。

    按系统的说法,眼下是在让她提前经历日后的任务情景,可郑袅知道,这不过是系统拖延时限的借口。

    也不知道这个半吊子系统何时能将她的魂魄传输成功。

    她的手将将探出来,便触到一块玄铁似的长条形硬物,上头黏着几缕滑腻腻的不明液体。

    是血?!

    不是……今天怎么还有后续啊!

    郑袅将那两片胶着困重的眼皮撑开,手背一甩,便觉那吹毛利刃在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线,她忙捂着嗓子眼蹦出去三丈远。

    这是她的本能,却违背了角色的行事逻辑。

    郑袅望了一眼那道逆光执剑的高大身影,即刻辨明此人的身份——燕王沈谡,她那手握龙傲天男主剧本的初恋。

    经历过这样混乱血腥的一夜,汴京的平头百姓尚且自危,沈谡作为军中主将,本应是兵乱时众矢之的的存在,却在此刻褪下了甲胄,只穿着一件大氅出现在她面前。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郑袅只犹疑了一瞬,便开始尝试代入女配的心境。凭借自己在演艺圈打磨多年的经验,她很快做出了与人设相符的反应。

    一个两面三刀、趋炎附势的恶毒女配面对自己东山再起的初恋情人时,最该有的态度。

    自然是当表衷情,诉不易,思往昔。

    朝阳破云而出,大片大片灿烂的金光涌入这雕梁画栋的殿宇之中,郑袅一时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但因他背着光,只觉出他身量极高,恐怕不下于七尺。

    她酝酿了一会儿,软了腰肢,跪靠在丹陛之上。

    炽盛的晨光刺激得她不断落泪,并替她这身为了封后大典而备的翟衣镀上一层璀璨的晕芒,配合着她额上翠绕珠围的凤冠,愈发显得整个人熠熠生辉。

    一颗硕大莹润的东珠衔挂在她的眉心,随着她哀戚颤动的芙蓉面不断轻曳。

    郑袅之姝丽,即便是在这本美人成群的狗血男频文里,也是登峰造极的存在,这一度与她虚伪歹毒的心肠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凭借着这份艳绝京洛的皮囊,成为龙傲天男主唯一的年少情人。彼时青涩的男主一颗春心尤其真挚,他小心翼翼地将郑袅捧在手里,唯恐她吃一点苦头,如此捧了六年。

    六年后,男主陡然失势,她不曾有片刻心软,转身投向了男二的怀抱,甚至还顺势踹了男主一脚。

    郑袅其人,就是这样一柄裹着蜜浆糖衣的剧毒匕首。

    可是没办法,沈谡当年实在是爱惨了她。

    以至于一别经年,沈谡蓦然见到她落泪,仍是忍不住蹙眉,他下意识微微侧身,挡住了这片刺目的光晕。

    一时间,郑袅与他俱是怔忡。

    郑袅也借此看清了他的眉眼,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梦境中与男主成功相见。此前数次,这人常常是迷雾笼身,难见真章。

    少年生就一双清凛的凤目,唇红齿白,翦羽如鸦,冷白的肌肤上有一颗淡青色的泪痣,一寸一厘,皆可入画。

    莲妃绝色,因而宠冠六宫。沈谡承袭生母美貌,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还未待来人启唇斥问,郑袅突觉心头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疼痛,眼泪竟不受控制掉得更多。

    沈谡俯下身,郑袅下意识后退半寸,腰肢硌在冷硬的玉阶上,她的面颊却倏尔覆上一片温暖。少年用干燥的指腹拭去她的泪水,动作有些粗暴,在凝脂的面颊留下道道红痕。

    “郑莺莺,你既如愿做了皇后,怎么还是这样娇气?”

    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些不自知的亲昵与傲气。

    郑袅一时又是惊疑又是气恼。惊得是这人言行举止居然这般反常;恼得是她才做了不到一日的皇后,这厮就弑君谋反了!她掉几滴眼泪有甚稀奇的。

    不过沈谡态度软和,郑袅又岂有不顺杆往上爬的道理,即便她今日非死不可,也希望男主能念起旧情让她死得体面些。

    只是她一声柔肠百转的“谨郎”尚未出口,脑中系统警铃大作。

    “宿主!不可!女配的宿命就是在第一场春雨前横死于男主剑下,晚一刻都不行!”

    “你必须说些什么激起男主的杀意,不到一盏茶的时候,春雨便要落下了!”

    杀意?

    郑袅拧眉,余光瞥过沈谡手中的长剑,剑身寒光湛湛,其间白玉剑格、琉璃剑璏,无不精美绝伦。

    然则那错金剑首上,一条略显陈旧朴素的杏色流苏尤为瞩目,与这柄华贵的宝剑格格不入。

    郑袅蓦地明白了什么,若是她所料不差,这剑刃上只怕犹沾着她新婚夫君的割喉血。

    郑袅垂下明眸,眼眶的泪意早已干涸,她的嗓音却是一贯的泠然动人,“昭郎已去,妾心已死。” 昭郎即是她亡夫的表字。

    话音微顿,郑袅扬起一抹柔婉的笑意,这笑中交织着悲戚与眷念,她又道:“唯愿君心似我心……”她并未念完,捉住沈谡恍神的空隙,毅然决然的朝那削铁如泥的长剑撞去。

    红痕刻在美人白皙的长颈,糜丽的血红侵染少年月白的锦衣。

    郑袅阖目的前一刻,看见少年目眦欲裂伸出了双手,她唇畔那缕释然的笑意僵硬,早已干涸的双目不知为何,沁出了最后一滴泪珠。

    穿着皇后翟衣的少女似一只翩飞的凤尾蝶,陨落在这个淅淅沥沥的春雨天。

    *

    嘉平十二年,大明宫,太液池。

    “灵魂传输进度:百分之五十九、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九十九……”

    “嘀——传输成功。”

    伴随着刻板的机械播报音,郑袅在一片寒凉透骨的湖水中恢复了意识,她原本是会凫水的,可是这具身体如今不能动弹分毫。

    倘若没有人来营救,她很快会溺毙在此。

    她忍受着被水浪填灌鼻喉的痛苦,竭力回想系统传送魂魄时对她的叮嘱,然而思来想去,它确实只留下了一段没头没尾的提示——“亲爱的宿主,您只有三年期限。三年之内,您必须以恶女人设成为男主沈谡的早死白月光,让他毕生难忘。

    具体行事您可自由发挥,但请谨记,攻略男主与背叛男主都是必不可少的,这边只能预祝您死遁成功喔。 ”

    “温馨提示:系统近期灵力耗尽,需修养三年。如有疑问,请您参考原剧情或原主记忆。”

    一袭话毕,系统化作一枚血红的莲花坠,再无回应。

    早死?郑袅咂摸着这个刺耳的词语,暗自腹诽 : 总不至于要死在开局吧?!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郑袅感到自己的魂魄渐渐脱力,几乎要飘出躯壳。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色的身影浮现在微光半透的水波中,正缓缓朝着她的方向游弋。

    少顷,男子略带温意的胸膛贴上郑袅的耳廓。

    与此同时,一大段混乱纷杂的记忆齐齐涌入她的脑海,她顿觉头痛如劈,立时昏死在来人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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