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上三彩熏炉香烟袅袅，炉中零陵香燃去大半，郑袅恰好将自己所见所想一一叙尽，事态之复杂，即便仅是片面之词，仍足够令人心惊不已。
政和一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紧要，立时怒不可遏，携上随身的错金软鞭便要进宫。
郑袅圈住政和的臂弯，将头埋在她的膝上，道:“外祖母，莺莺谈及此事，并非要您即刻为我寻仇。一则寿光几人此事办得隐秘，想来昨夜我们一出宫，他们便会借机销证，没有证物，总归是不好讨说法的。”
彼时郑袅体力不支一度昏迷，政和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拥着人回了府邸，若非今晨郑袅醒后一反常态，欲要允下圣人为她与沈谡指婚的信件。
政和亦不会这般急怒。
政和眉目锋利，冷声道:“无论如何，此事决计不可善了。”郑袅道:“公道须讨，但得徐徐图之，务求人证俱全，必不能让他们翻案。”
她话锋一转，又道:“寿光母族式微，没有同胞兄弟，是好拿捏的。只这沈论，既是贤妃独子，外家付氏又颇为势大，连圣人都不能擅动……”
政和冷哼一声，道:“付氏执掌南疆又如何？原不过是田舍汉出身，因有些裙带关系，才能靠军功起家。而你外祖父出自范阳卢氏，世代盘踞关北，本宫乃先帝同胞嫡妹，有辅国之权，焉会惧他？”
郑袅暗自咂舌，这具身子旁的不说，美貌与家世的确是万中无一的。
她放软语气，道:“外祖母消气，原是无甚可怕的。”
“这便要说第二则了，让沈论吃些苦头容易，然则此人好色成性，还易受人撺掇，恐怕届时贼心不死，防不胜防。”
郑袅循循善诱道:“莺莺去岁及笄，按例已到了婚配之龄，不若定下婚事，许一个门第相当的人家？两厢联合，切莫让他钻了空子。”
政和的神色一时古怪起来，狐疑道:“若说门第，沈诤与你总角相识，情谊深厚，皇城上下皆以内定储妃的礼遇待你，岂不好过那沈谡？”
“燕王虽是圣人胞弟，颇有权柄，可沈谡并不得王府看重，世子之位岌岌可危。最要紧的是，你们二人的关系……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光禄寺从不敢将你们安置在同一个席面上，这样的两个人，哪里像是能相携白头的样子？”
是了，这便是当下最令郑袅头痛的情形。
这一年是嘉平十二年，郑袅年满十五，沈谡长她三岁，再有一年便要弱冠 。在原剧情中，二人此时已然相识三载，并即将于今岁的三月份定情。
定情，这是一个重要的剧情点。
然而如今的情形确如政和所言，甚至她的形容尤算经过了粉饰。
事实上，郑袅和沈谡就是话本子中描述的冤家典范，寻常情况下，二人连心平气和的说句话都难，她要如何在短短两个月内虏获死对头的芳心？
郑袅选择兵行险着，不论沈谡是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必须死死咬住这个天赐良机，乘势逼婚。
三年期限，她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推动她归家的契机。
郑袅低垂的眼睫掩住她纷杂的心绪，少顷，她展眉一笑，道:“莺莺待太子阿兄，从来是兄妹之谊。况且，天家从没有妻妾能独享夫君之爱，莺莺不是能心甘情愿割爱的人。”
这是实话。
此言一出，政和果然不再坚持，她嗫嚅半晌，无奈道:“你当真和你阿娘的心性一模一样。”
她用带着薄茧的掌心轻抚郑袅的雪腮，叹道:“我们家的小娘子长大了。”
郑袅心中无端泛起酸涩，她勉力笑道:“外祖母，莺莺是真心实意倾慕燕王世子的。”
政和不再说话，执起玉版宣纸，提笔回信。
屋外日光影绰，透过菱花窗格，投照在政和银丝掺杂的鬓角，泄露她心底的愁结。
*
燕王长年镇守朔州，燕王妃付氏为笼络夫婿离京追随，故尔偌大的燕王府一派萧瑟，唯有世子沈谡所居的却秦院尚有几丝人烟。
卯时，五更的梆子敲响，秦玉伺候着沈谡梳洗完毕，掩上画堂的门躬身退下。
堂前，一片山茶花树葳蕤生长，枝头的鸟雀跃动，张喉发出早春的第一声啼啭，沈谡穿一身细白襕衫，盘坐于蒲团之上，就着明煌的烛火用膳。
玉露团将将入口，沈谡对面的花丛窸窣抖动，穿着翻领宽缘袍、戴锦胡帽的青年凌空掠过枝叶，向他疾速行来。
青年高鼻深目，浓密的眉睫侧划过一道狭长的伤疤，卷曲的乌发盘成绺绺长辫，极典型的胡人装束。
“沈谡，你这狐狸崽子！昨夜我呕心沥血护你出逃，你却头也不回的抛下我去会那美娇娥，累得我善后了一夜，囫囵饭都没吃上一口！”
说着，青年辫发一甩，长臂一捞，将青瓷碟上的天花毕罗塞入口中。
沈谡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银箸，静静望了他片刻，阿迪里被他盯得不自在，咽下口中的毕罗，不解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沈谡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靥，道:“无碍，阿舅觉得饭菜如何？可还爽口？是否要备些甜饮子润喉？”
阿迪里更觉古怪，道:“往日我用手抓吃食，你总要明里暗里刺我几句，今日反而殷勤起来，莫不是吃错药了？”
沈谡道:“某是很惜命的，对待入口之物慎之又慎，怎么会吃错东西？阿舅如此豪放，某却不好断言了。”说着，他用银箸拨了拨那盘毕罗，不过须臾，银器便染上一层乌青。
唬得阿迪里立时去扣嗓子眼，却如何也吐不出来，只得哀嚎道:“你那继母莫不是个核桃脑子？怎么敢给你下砒/霜？既然轻易便会被人试出，还不如不下！何苦害了我？”
沈谡抿了口茶，温声道:“兴许是王妃慈宥，以此提点我要规矩用膳呢。”
阿迪里暗呸一声，道:“这话说出来，你自个儿信吗？”
“无碍，我同你都有药葛罗氏的血脉，自小便服用过天山诃，可化百毒，砒/霜又算得了什么？”阿迪里脑筋转过弯来，立刻有了底气。
沈谡挑眉道:“那阿舅方才在哭嚎什么？”
阿迪里不忿道:“我们回鹘人心思直爽，便是害人也是真刀真枪的，哪里会用这些阴毒之物！我不过是一时不适应罢了。”
沈谡无可无不可的应付一声，继续呷茶，阿迪里不禁刺道:“你现在是八风不动的，待会赐婚的旨意下来，我看你如何坐得住。”
“阿舅慎言，中书门下都不曾听闻的消息，你怎能随口妄言？”
“如何是妄言？昨夜我们入宫搜证，虽被羽林军察觉出端倪，然则凭借你我二人的身手，想要闯出宫闱易如反掌，却不知你中了什么邪……非要去看一眼那落水的县主，现如今大街小巷，尽是你们二人的桃色传闻。”
阿迪里觑他神色，又道:“你们中原人最是看中名声，此事怎可能善了？”
沈谡却很无所谓，不紧不慢道:“阿舅初来汴京城，恐怕不知道。大长公主府的玉清县主是命定储妃，与当今太子情深似海，其他人纵是磕破了头也得不到她一眼垂青的。”
阿迪里嗤笑道:“你也是盼她垂青的一员？”
沈谡笑意不减，目光却冷凝几分，道:“若不是那绿衣宫婢无意探见我们的行踪，我何必多此一举？”
“要解决那婢子，不过一记醍醐花的事——她翌日便能将我们忘个一干二净，分明是你……”
“阿迪里。”沈谡面上的笑意不见踪影。
堂内霎时一片冷寂，少许，轻风穿堂而过，送来庭外的叩门声，阿迪里噤声，闪身退至屏风回避。
内使秦玉探出半边身子，作揖禀话:“郎君，玉清县主先才递了拜帖，现下人已经在花厅候着了。”
紧接着，垂花门处又传来一道清泠泠的女子声，道:“花厅无趣，本县主来陪阿兄进膳罢。”
话音方落，门扉大开，少女提着月白裙裾越过门槛，绯色嵌珠锦绣云肩衬出削肩细腰，展翅高飞风首宝石步摇在她鬓边曳动，远山眉，秋水目，晨晖照耀她如雪双颊，更显得唇角梨涡暖融动人。
她扶着侍婢的手朝沈谡亭亭步来，满庭的春光与盛放的山茶，皆被她眉目间的清艳压下三分。
“阿兄，不日我们便要大婚，外祖母说莺莺不懂得体恤郎君，莺莺特来拜习。”少女故作羞态，吐出的字句令四座皆惊。
沈谡蜷起指骨，捏紧手中的茶盏，他清隽的面容宛若皲裂的寒冰，凤眸浸满幽深的浓墨，如同怨鬼。
政和一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紧要，立时怒不可遏，携上随身的错金软鞭便要进宫。
郑袅圈住政和的臂弯，将头埋在她的膝上，道:“外祖母，莺莺谈及此事，并非要您即刻为我寻仇。一则寿光几人此事办得隐秘，想来昨夜我们一出宫，他们便会借机销证，没有证物，总归是不好讨说法的。”
彼时郑袅体力不支一度昏迷，政和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拥着人回了府邸，若非今晨郑袅醒后一反常态，欲要允下圣人为她与沈谡指婚的信件。
政和亦不会这般急怒。
政和眉目锋利，冷声道:“无论如何，此事决计不可善了。”郑袅道:“公道须讨，但得徐徐图之，务求人证俱全，必不能让他们翻案。”
她话锋一转，又道:“寿光母族式微，没有同胞兄弟，是好拿捏的。只这沈论，既是贤妃独子，外家付氏又颇为势大，连圣人都不能擅动……”
政和冷哼一声，道:“付氏执掌南疆又如何？原不过是田舍汉出身，因有些裙带关系，才能靠军功起家。而你外祖父出自范阳卢氏，世代盘踞关北，本宫乃先帝同胞嫡妹，有辅国之权，焉会惧他？”
郑袅暗自咂舌，这具身子旁的不说，美貌与家世的确是万中无一的。
她放软语气，道:“外祖母消气，原是无甚可怕的。”
“这便要说第二则了，让沈论吃些苦头容易，然则此人好色成性，还易受人撺掇，恐怕届时贼心不死，防不胜防。”
郑袅循循善诱道:“莺莺去岁及笄，按例已到了婚配之龄，不若定下婚事，许一个门第相当的人家？两厢联合，切莫让他钻了空子。”
政和的神色一时古怪起来，狐疑道:“若说门第，沈诤与你总角相识，情谊深厚，皇城上下皆以内定储妃的礼遇待你，岂不好过那沈谡？”
“燕王虽是圣人胞弟，颇有权柄，可沈谡并不得王府看重，世子之位岌岌可危。最要紧的是，你们二人的关系……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光禄寺从不敢将你们安置在同一个席面上，这样的两个人，哪里像是能相携白头的样子？”
是了，这便是当下最令郑袅头痛的情形。
这一年是嘉平十二年，郑袅年满十五，沈谡长她三岁，再有一年便要弱冠 。在原剧情中，二人此时已然相识三载，并即将于今岁的三月份定情。
定情，这是一个重要的剧情点。
然而如今的情形确如政和所言，甚至她的形容尤算经过了粉饰。
事实上，郑袅和沈谡就是话本子中描述的冤家典范，寻常情况下，二人连心平气和的说句话都难，她要如何在短短两个月内虏获死对头的芳心？
郑袅选择兵行险着，不论沈谡是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必须死死咬住这个天赐良机，乘势逼婚。
三年期限，她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推动她归家的契机。
郑袅低垂的眼睫掩住她纷杂的心绪，少顷，她展眉一笑，道:“莺莺待太子阿兄，从来是兄妹之谊。况且，天家从没有妻妾能独享夫君之爱，莺莺不是能心甘情愿割爱的人。”
这是实话。
此言一出，政和果然不再坚持，她嗫嚅半晌，无奈道:“你当真和你阿娘的心性一模一样。”
她用带着薄茧的掌心轻抚郑袅的雪腮，叹道:“我们家的小娘子长大了。”
郑袅心中无端泛起酸涩，她勉力笑道:“外祖母，莺莺是真心实意倾慕燕王世子的。”
政和不再说话，执起玉版宣纸，提笔回信。
屋外日光影绰，透过菱花窗格，投照在政和银丝掺杂的鬓角，泄露她心底的愁结。
*
燕王长年镇守朔州，燕王妃付氏为笼络夫婿离京追随，故尔偌大的燕王府一派萧瑟，唯有世子沈谡所居的却秦院尚有几丝人烟。
卯时，五更的梆子敲响，秦玉伺候着沈谡梳洗完毕，掩上画堂的门躬身退下。
堂前，一片山茶花树葳蕤生长，枝头的鸟雀跃动，张喉发出早春的第一声啼啭，沈谡穿一身细白襕衫，盘坐于蒲团之上，就着明煌的烛火用膳。
玉露团将将入口，沈谡对面的花丛窸窣抖动，穿着翻领宽缘袍、戴锦胡帽的青年凌空掠过枝叶，向他疾速行来。
青年高鼻深目，浓密的眉睫侧划过一道狭长的伤疤，卷曲的乌发盘成绺绺长辫，极典型的胡人装束。
“沈谡，你这狐狸崽子！昨夜我呕心沥血护你出逃，你却头也不回的抛下我去会那美娇娥，累得我善后了一夜，囫囵饭都没吃上一口！”
说着，青年辫发一甩，长臂一捞，将青瓷碟上的天花毕罗塞入口中。
沈谡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银箸，静静望了他片刻，阿迪里被他盯得不自在，咽下口中的毕罗，不解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沈谡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靥，道:“无碍，阿舅觉得饭菜如何？可还爽口？是否要备些甜饮子润喉？”
阿迪里更觉古怪，道:“往日我用手抓吃食，你总要明里暗里刺我几句，今日反而殷勤起来，莫不是吃错药了？”
沈谡道:“某是很惜命的，对待入口之物慎之又慎，怎么会吃错东西？阿舅如此豪放，某却不好断言了。”说着，他用银箸拨了拨那盘毕罗，不过须臾，银器便染上一层乌青。
唬得阿迪里立时去扣嗓子眼，却如何也吐不出来，只得哀嚎道:“你那继母莫不是个核桃脑子？怎么敢给你下砒/霜？既然轻易便会被人试出，还不如不下！何苦害了我？”
沈谡抿了口茶，温声道:“兴许是王妃慈宥，以此提点我要规矩用膳呢。”
阿迪里暗呸一声，道:“这话说出来，你自个儿信吗？”
“无碍，我同你都有药葛罗氏的血脉，自小便服用过天山诃，可化百毒，砒/霜又算得了什么？”阿迪里脑筋转过弯来，立刻有了底气。
沈谡挑眉道:“那阿舅方才在哭嚎什么？”
阿迪里不忿道:“我们回鹘人心思直爽，便是害人也是真刀真枪的，哪里会用这些阴毒之物！我不过是一时不适应罢了。”
沈谡无可无不可的应付一声，继续呷茶，阿迪里不禁刺道:“你现在是八风不动的，待会赐婚的旨意下来，我看你如何坐得住。”
“阿舅慎言，中书门下都不曾听闻的消息，你怎能随口妄言？”
“如何是妄言？昨夜我们入宫搜证，虽被羽林军察觉出端倪，然则凭借你我二人的身手，想要闯出宫闱易如反掌，却不知你中了什么邪……非要去看一眼那落水的县主，现如今大街小巷，尽是你们二人的桃色传闻。”
阿迪里觑他神色，又道:“你们中原人最是看中名声，此事怎可能善了？”
沈谡却很无所谓，不紧不慢道:“阿舅初来汴京城，恐怕不知道。大长公主府的玉清县主是命定储妃，与当今太子情深似海，其他人纵是磕破了头也得不到她一眼垂青的。”
阿迪里嗤笑道:“你也是盼她垂青的一员？”
沈谡笑意不减，目光却冷凝几分，道:“若不是那绿衣宫婢无意探见我们的行踪，我何必多此一举？”
“要解决那婢子，不过一记醍醐花的事——她翌日便能将我们忘个一干二净，分明是你……”
“阿迪里。”沈谡面上的笑意不见踪影。
堂内霎时一片冷寂，少许，轻风穿堂而过，送来庭外的叩门声，阿迪里噤声，闪身退至屏风回避。
内使秦玉探出半边身子，作揖禀话:“郎君，玉清县主先才递了拜帖，现下人已经在花厅候着了。”
紧接着，垂花门处又传来一道清泠泠的女子声，道:“花厅无趣，本县主来陪阿兄进膳罢。”
话音方落，门扉大开，少女提着月白裙裾越过门槛，绯色嵌珠锦绣云肩衬出削肩细腰，展翅高飞风首宝石步摇在她鬓边曳动，远山眉，秋水目，晨晖照耀她如雪双颊，更显得唇角梨涡暖融动人。
她扶着侍婢的手朝沈谡亭亭步来，满庭的春光与盛放的山茶，皆被她眉目间的清艳压下三分。
“阿兄，不日我们便要大婚，外祖母说莺莺不懂得体恤郎君，莺莺特来拜习。”少女故作羞态，吐出的字句令四座皆惊。
沈谡蜷起指骨，捏紧手中的茶盏，他清隽的面容宛若皲裂的寒冰，凤眸浸满幽深的浓墨，如同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