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回天天想着法儿做些好消化、又有营养的东西投食,李之晴乖乖将养了一段时间,不过变得特别爱做乱七八糟的梦。

    宋星回经常在饭桌上问她梦到些什么。

    “梦见一条母鹿,我提着猎/枪在森林里追它,打了几枪,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倒在地上的闷响,我拿着手术刀,把它的肚子剖开,掉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

    “梦到一棵光秃秃的树,没有叶子,只有树枝,每一根上串着一只被烤干的老鼠。”

    ……

    光听着就怪瘆人的,那段时间李之晴偶尔会会想起邹宣,想起他心情就会变差。他最后偏偏又劝他好好活着,总有些人,实在是没法爱,可恨也没办法纯粹地恨,李之晴看邹宣的时候像隔着鱼缸,中间游动着四五条大眼金鱼,霓虹灯打下去光怪陆离,诡谲得令人心惊。她认不清楚那是邹宣本人,还是她想象出来的意象。

    不过好在在开学前,她终于淡忘掉那种气管里卡住痰没办法顺畅呼吸的感觉。如期回了学校报道。

    霍燕妮成功保研了本校,猴子紧跟她的步伐考研初试也过了,事实证明,选择比实力重要,抱好一个大腿更重要,总之新学期开学,霍燕妮就把全身心放在陪猴子准备复试上,看得人好不感动。

    对了,他们两在一起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但确确实实、板上钉钉地,在这个劳燕分飞的毕业季,开始了一段新鲜感情。

    Whatever.

    杨瑾瑜的毕业论文已经编得七七八八,大四也没什么课,是以开学没多久,她就离开学校跟钟来去了京市,在业内某个挺有名气的工作室里码字,圆她的文学梦。

    李之晴和廖有静则开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赶着“金三银四”末班车的趟开始找工作。

    少年人从象牙塔出来,踏入现实的泥淖,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所有的话,都是别人嘴上说说念给你听的时候好听,非要自己多绕几个弯,多不信几次邪再被现实重重击垮时才知道服软。

    李之晴预答辩前导师找她聊了次天,她那时候脑子里还全是找工作的事,心不在焉哭过一次,她导语重心长说了一些话,诸如避免被现实暴击的方法有很多,我可以教,你可以学,但是我不会教,你只能在别处学。你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只会告诉你初心不变,这话只能由我来说,我告诉你做人要有志向,为了人类事业的发展进步永远向前,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定要有这种信念。太多人变样、面目全非那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

    李之晴不是非常懂,但她最后拿了一个知名企业管培的offer,廖有静决定继续做二世祖,副业搞点艺术创作,也不算辱没了四年学的东西。

    少年人在学校的时间漫长而又短暂,一眨眼,四个姑娘就要毕业了。

    毕业典礼前夕,杨瑾瑜刚结束一个项目有个小假,可以回来跟她们来个毕业旅行,权作这四年的纪念。

    目的地是西城,制定旅行路线、穷学生抢红眼航班机票、订民宿、置办出片的漂亮衣服……

    四个人做足了准备,李之晴嘴上说着要一反旧辙,改变自己涉世未深的象牙塔小白学生的形象,但变来变去还是T恤、短裙、最多来一条抹胸长裙,还是拖地的,保守至极。廖有静看不下去,扔给她一条亮片露背吊带裙,长度在大腿根下一点点,据称这是廖某人在夜店蹦迪战功累累的战裙。

    李之晴最后还是穿了,但在外头套了件防晒衫。西城是旧都,她们那天要去的地方是皇陵,她心里瘆得慌。

    第二天她们去爬空回山,高耸入云,烟雾袅袅的青山,半山腰立着一块碑文,记的是符武朝的贺别,官拜宰相,寥寥十二字概括他的平生——此生功过,回首成空,随人是非。肉身于此处同发妻合葬。

    杨瑾瑜读的书多一些,李之晴便问她,“你知道这个贺别吗?”

    杨瑾瑜点头,“他与发妻感情甚笃,不过妻子离世得早,他后来一生未娶,你知道古代那些文人骚客总是在诗词里表现得对斯人已逝多么痛苦多么难以忘怀,但往往一年不到便结新好,或者流连于勾栏,所以我觉得贺别很是难得。”

    霍燕妮又问,“他有什么文学作品流传下来吗?”

    杨瑾瑜摇摇头,“流传下来的也就一两篇吧,不知道是因为漫长的千年岁月遗失了,还是因为他仕途比较顺,没有失意之事好着墨。”

    李之晴还是有疑问,“可是墓志上写功过随人是非,应该有很多人对他行事有争议才会有这种形容吧。”

    杨瑾瑜还是摇头,“确实有点奇怪,因为史书上写他一生都很顺遂,宰相期间行事颇为果决,深受天子喜爱,百姓对他俱是交口称颂,就算挨骂也是他死后很多年了,骨头渣子都凉了。”

    石碑旁有个小石案,放着一壶酒和几个小酒杯,三个人斟满酒盏,立于碑前,手腕轻轻一抖,清酒尽数洒下,李之晴心里忽然蹦出来“一尊还酹江月”这句词,杨瑾瑜好似有心灵感应,体会到她所思所想,道:“无江无月,只有暖阳烈日,与青山作伴。”

    三人又往上爬了一个小时,才终于与坐缆车上去的廖有静会合。廖有静在上面等得无聊,已经在无安全措施的情况下爬上爬下三米的吊索好几遍。景区的拍照收费昂贵,她便用自带的拍立得帮看着顺眼的游客们拍照。

    霍燕妮脑子动得快,很快就捕捉到重点,“你相纸还有剩吗?我们也得拍张合照吧?”

    廖有静拍拍胸脯,“我那么聪明能想不到吗?留了一张呢。”

    说话间拉了个看上去审美不错的年轻小姑娘来帮她们拍照,小姑娘信心满满,底气十足,“一二三!”

    照片拿到手上显影一看——好家伙,虚焦了。

    霍燕妮:“我可真是谢谢你那么聪明。”

    ……

    四个人最后还是决定用手机拍合照,打算回去之后找人洗出来,总之就是坚决不让高价拍照薅羊毛。

    天色渐暗一点的时候,三人打算坐缆车下山,廖有静想用手机直播落日,跟她们三时间安排又对不上,杨瑾瑜问她:“我们晚上打算去逛夜市,你不去了吗?”

    廖有静自己也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合群,但是没办法,“想去啊,但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更想看落日。完蛋了,你们三不会孤立我吧。”

    霍燕妮啐她“神经兮兮”。

    李之晴问:“等你直播完落日,缆车估计也停运了,你要一个人走下山吗?是不是有点危险?”

    “我刚才跟这里的小贩打听,夜爬的人也挺多,路灯一直开着,安全应该没问题。”

    李之晴还是不放心,便决定跟廖有静一起留下来等落日,四个人分两队行动。

    霍燕妮跟杨瑾瑜离开之后,廖有静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支起稳定器和手机,打开直播,等太阳渐行渐移等了好久,观看的人数刚上三位数。天色更暗一点的时候,起了一层薄雾,把太阳笼罩在里面,像被白纱包裹着,廖有静形容像溏心蛋,很准确。

    日出与日落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瞬间的刺破惺忪未明,而后者却是缓慢散尽余晖,落日在朦胧中把山间苍穹染红,李之晴找角度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宋星回,而廖有静下一秒在直播间诉说爱恋。

    那个人是隔壁美院的学弟,天赋异禀,十几岁保送进去的,比李之晴还小一岁,名字佶屈聱牙,笔画又多,李之晴至今都只会念不会写,廖有静对皮肤科何旻聿求而不得,已经完全死心了,但下一个会更好,她的恋爱宗旨自始至终没变过——热爱年轻有趣的灵魂,和朝气蓬勃的身体。

    李之晴等她表白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六识能直接体悟到的只有鸟叫、凉风和云海光芒时,把直播链接发给了宋星回。

    看到四时美景时,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最爱的人,李之晴深有体会。

    宋星回很快回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还有一句话,一会有手术。

    李之晴便又赶紧录了一个小视频发过去,这次很久都没回,应该是忙去了。

    廖有静的直播人数从三位数到五位数再到两位数,跌到个位的时候她说了拜拜关掉直播。两个人收拾了一番,乘着夜色往山下走去,聊些八卦唱些怀旧的歌: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随风。”

    “爱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的时候,那已经盛放的玫瑰,爱是踏破红尘望穿秋水只因为爱过的人不说后悔。”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

    李之晴年纪小,这些老歌原本都没听过,但宿舍出去唱k,几个姐姐老是点,旋律又很上口,一来二去的她也很快学会了。有几个结对的男游客经过,对歌曲耳熟能详,是以也情不自禁加入进来嚎两嗓子,《沧海一声笑》加进男声便显得中气十足,格外有黄霑先生遗风。

    李之晴嘴咧着没下来过,男游客走得快,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歌声却还飘到很远的后方,被李廖二人接住。

    只是当路过半山腰,再次见到贺别的那块石碑,李之晴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下来。

    她停下来跟廖有静复述了一遍下午杨瑾瑜的“科普”,询问是否也倒一杯酒,权作悼念,廖有静动作起来,但是酒壶已经空了,便只能作势让空杯倾倒。

    再走了几步,李之晴停下来,“怎么办我忽然很想躺在地上。”

    “躺呗!”廖有静很不以为意,甚至先她一步大剌剌卧倒。

    李之晴有了人陪同一起,便不再顾忌。

    传说里五灵地脉为人间之根基,乃盘古身躯化成。地面还有白日没完全散去的热气,凡人以肉身为纽带做亲密接触,试图感受地脉跳动,感受万万年来树木生长,人间更迭,繁衍生息的痕迹与呼吸。

    不一会,一辆自行车下坡,“风驰电掣”而来,被李之晴放在地上的手机手电筒晃了眼,猛握刹车,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在终于在碾上两个人之前成功停下来了。

    看样子是在山顶摆摊的小贩,后座还绑着一些摆摊的东西,嘴里骂骂咧咧,说她们俩神经病,不要命。

    李之晴和廖有静悻悻爬起来,让道给人家过,几个字的国骂传在耳朵里不好听,但声音消散在夜风里之后,她们两还是对视傻乎乎笑起来。

    廖有静脸上的痘已经完全清掉了,痘印也没留,粉粉嫩嫩,就像她对皮肤科何旻聿的记忆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又肉嘟嘟的,看起来很很好亲,李之晴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脸颊,淡淡的草莓味在鼻息间缱绻,廖有静大惊失色,连连喊着“我连夜爬上崆峒山!”往山下冲去。

    李之晴也笑得不停,在后头跟着跑追她。

    吵吵闹闹的人间,多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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