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拂从随身带着的香囊里取出一枚淡棕的药丸,递给苏沉檀:“把这个吃了。”

    又是这一招。先让人服下毒药,再用定期给予解药的方法控制他。真是下作。杜如冕恨恨地想。

    苏沉檀接了过来,微拧着眉吞下。

    林雪拂又给了杜如冕一个纸包,里面是浅红的药粉:“温水冲服,半日后你的内力就可以恢复。不用谢。”

    不用谢?世上竟有如此厚颜之人!杜如冕把纸包握在手里,几乎要攥破了。

    “那怎么好意思?”他咬牙切齿地说,“在下铭刻于心,来日必有重谢。”

    林雪拂对他的表态没什么反应,转头指了指西边的厢房:“你住那里。我会对人说你是我的家仆。”

    苏沉檀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乍听得“家仆”二字,眉心一跳。但他还记得自己的目的,于是只沉下了面色,什么也没说。

    待杜如冕走后,苏沉檀拂袖进了房间。傍晚时茱萸敲门问要不要吃饭,他也没理。

    林雪拂好像也忘了他,自己吃了煮南瓜,喝了半碗米粥,出门散步了。

    南花梨巷宽不足一米,被人叫作“一线天”。

    沿巷走过,从半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住户的院子,里面搁着没剥完的半盆毛豆,或是腌好的一坛鸭蛋,晾衣绳上潮湿的衣物随风招展,伴着风炉中茶水沸腾的声音。这是条件较好的人家。

    破落些的,好几家挤在一座合院里,每一家又有好几口,转个身都能撞到人。杂物堆得挨挨挤挤,从院门到屋门也走不成直线。一到饭点各自扇风点火,整个院子烟熏雾绕。

    林雪拂经过时被呛得咳了好几下,但走到外面就好得多了。

    夜幕初垂时候,桑州城内的灯火仿佛在融化和流动。

    商贾云集,人车熙攘;兰膏明烛,晃亮如梦。

    从小跟师傅生活在深山老林的林雪拂有种近乎迷失的错觉。

    她的师傅是一个清瘦的老太太,最喜欢做的事是研读医书和炮制草药,给上门问诊的人看病。不过,她们住的太偏远了,师傅也没什么名气,所以上门的人其实很少。

    师傅有一个朋友,是一位住在她们隔壁的圆润老太太,戴金耳环,爱吃肉,总是逗林雪拂叫“阿婆”就给她糖吃。最喜欢做的事是游山玩水,一年总有大半时间不在家。

    难以想象,后来这位阿婆吃斋茹素,终日青灯为伴。师傅却离家云游,再也没有回来。

    再接到师傅的音讯,是托人送来的一个包裹。里面躺着一本医书,师傅在上面做了密密的批注,还附有许多自己的心得。

    另有一幅小字,上书——雪拂吾儿:平安顺遂,长乐无忧。也是师傅的字迹。

    将那本医书读完的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傅在岸边向她告别。

    醒来时觉得很冷,抱着被子坐到天亮,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没有线索,就连师傅云游到过何方都无从知晓。

    医书上的批注是小时候见惯的行楷,有新有旧,有朱有墨,有工整有潦草,看不出特殊意义。

    字帖是装裱过的。

    林雪拂研究几天,将它带到了百衲斋。

    百衲斋是镇上最大的书肆,阿婆总是从这里买书带给她。除了经营古籍书画,百衲斋还网罗了各式各样的文玩清供、笔墨纸砚。

    掌柜会戴上水晶石打磨的透镜,修补古董、鉴定真赝。

    林雪拂在一旁看着掌柜割下画轴,将字平铺到案上,用毛笔细细蘸水到潮透、松软,再将画心、覆背纸与托纸层层揭开。

    字帖背面什么都没有。

    她不甘心地将纸凑到蜡烛边烤,又用碘酊涂,还把天地轴都拆开了,检查里面有没有夹层。

    种种折腾下来,一无所获。

    掌柜见她忙活半天、最后垂头丧气地蹲在树下撕叶子,磕了磕烟斗,道:“你可以去裱这幅字的店里问问。”

    “裱这幅字的店?”

    “桑州的店嘛。我只见过那里的书画用这种浆糊。”

    “这种浆糊……很特别吗?”

    掌柜便开始了对历代装裱家、收藏家如何制糊、用糊的长篇大论。

    “……怎么洗粉、捣浆、控制火候熬到不能过熟也不能过稠,都是有讲究的。有的行家有自己调配的秘方,做出来不霉变、不招虫子。就拿这幅来说,你闻闻,里面加了熏陆香末。单是这种配方的香,我也没见过几个。”

    林雪拂分辨不出浆糊之间的差别,但对香熟识一些。毕竟平日辨识药性,嗅觉须得灵敏。

    她收好了字幅,回去向阿婆辞行。

    “你要去桑州啊?”阿婆在自己的樟木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房契,“到了地方你就住这儿。桑州物价贵,旅店一宿要不少钱。”

    林雪拂有点忧愁,因为她没钱。一文不名。

    而且她也不赚钱。不管是师傅还是她自己,给人看病都是不收钱的。

    有时病人痊愈后送来表示谢意的礼物会收,钱的话不收。

    好像也从来没有关心过钱的问题。林雪拂最近一次和钱发生交际,是去镇上之前,茱萸给她几枚铜板,让她带一块熏肉回来。

    林雪拂忙着把字帖卷起来,说:“给我包一下,钱脏。”

    茱萸无语地找来一方手绢包上。回来后问她:“找的钱呢?”

    林雪拂说:“从手绢里掉出来了。”

    “在哪呢?”

    “衣袋里。”

    茱萸去翻她的衣服:“没扔了就行。”

    林雪拂从小就对钱没什么认知,因为住的地方人迹罕至。师傅自己种菜,还会给她做点玩具,并且有一屋子的书。每天睡过午觉,她就挑一本拿到秋千那儿去看。

    那次,她挑的是一个妖怪的故事。

    读到一半,旁边的树丛发出簌簌的响声,接着是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喂。”

    小雪拂抬头,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拨开树丛出来:“你在做什么?”

    小雪拂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就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又问。

    “这是什么书?”小孩凑过来看上面的字。

    “给我看看,我用这个跟你换。”他解下自己佩着的一枚平安扣。

    小雪拂正读到关键地方,觉得他很烦,拎着书跑回屋里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师傅告诉她,这个小孩是自己的病人,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大约是上午要治病,小孩总在下午出现。

    “这个很值钱的,为什么你不高兴?每次我赏给那些人值钱的东西,他们都很高兴。”

    “你吃过玫瑰酥酪吗?非常好吃。我在家每天都要吃。你们这里什么好吃的也没有。”

    “我家也有书,数不清的书,能装满十个屋子,不,一百个屋子!你以后到我家来玩,让你看个够。”

    “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他一连几天来打扰林雪拂看书,却得不到她的热情回应。第四天就没有出现。

    小雪拂以为他放弃了,谁知第五天,他又来了。

    “看,糖葫芦!”他举着一串艳红的果实。上面撒了一点白芝麻,又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淡金色糖稀。

    小雪拂吃过山楂,但没见过这种做法的山楂。是叫糖葫芦吗?是会比较酸还是比较甜呢?

    “给你吃。”他把完完整整、一颗不少的糖葫芦举到她面前,“这个很好吃。”

    “哪里来的?”小雪拂有点移不开眼睛了。看上去这么漂亮,应该是很甜的吧?

    “我到镇上去了,用平安扣换的。你不是不要那个吗?”

    小雪拂对到镇上的路有多远,以及一块上好翡翠换来的糖葫芦有多奢侈没有概念,只看了他一眼,把最顶上那颗咬了下来。

    小孩期待地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很好吃?我没有骗你吧。”

    外面的糖衣薄薄的,和山楂一起咬碎,甜蜜香脆。小雪拂咽下一口,点点头:“你这里怎么了?”她用手碰了碰他眼角的一道红痕。

    “树枝划到了。”小孩没有多说,“现在可以和我做朋友了吗?”

    小雪拂说:“为什么你不吃?”

    小孩咽了下口水:“我在家吃过好多,吃腻了。你吃吧,我帮你拿着,会黏手的。”原先他在家的时候,佣人就是说会黏手,给他拿着木签。

    小雪拂嫌他举糖葫芦的角度容易扎到自己,两手扶着他的手背,纠正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才咬了下一颗。

    她吃了四颗吃不下了,小孩把剩下的两颗吃了。

    之后到小溪边洗了手,一起看了一本故事书。

    小雪拂很开心。之前总觉得这个小孩不太聪明,可原来他认识的字只比她少一点!还可以一起讨论情节,比自己一个人看有意思。

    小孩也显得很开心:“我还有一个长命锁,是金子做的,明天还能买好吃的。”

    他第二次带来的是酸奶。

    装在一个小小的瓷瓶里,瓶口扎了牛皮纸。

    小孩帮她揭开,放上一只羹匙。也是原来在家里佣人帮他做的事。

    “好喝吗?”小孩说,“你喜欢喝吗?”

    然后他就没有东西可以换钱了。不过,虽然从来没有承认,小雪拂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即使没有好吃的也会和他玩了。

    “你有没有吃过木莓?”一次小雪拂问他,“要等春天快过完的时候,熟成深红色的,有的是紫色的,是山里最好吃的野果。”

    小孩说:“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摘吧。”

    “好。”小雪拂提醒说,“但是有刺,要小心。”

    整个秋天,他们一起玩了很多的游戏,读了很多故事。

    捡到一张师傅记过药方的纸片,假装捡到了不知谁的遗书。

    试图用一截木头做成一个独木舟。然后假装做成了,坐在上面假装出海。

    假装她是魔教教主,他是她的护法。

    冬天,他们一起烤火,从柴灰里扒出热乎乎的红薯分着吃。

    下起雪来,他们说好要堆一个全世界最大的雪人,堆着堆着就开始互相砸雪球,最后两个人一起栽进了雪人的肚子里。

    小雪拂已经迫不及待等到春天了。往常她一个人摘木莓就够开心了,这次有朋友和她一起摘,会开心成什么样啊!

    可是冬天还没过完,小孩就被接走了。

    师傅说,他的病已经好了。还把平安扣和长命锁塞到了他手里,让他以后不要随便拿来换钱了,即使换钱也要有点常识,别再被骗了。

    小孩红着眼睛,将小雪拂拉到一边:“你可以跟我回家吗?我家也很好玩。我让他们给你做好吃的,全部都很好吃,是真的,我不骗你。”

    小雪拂不知要说什么,想了很久,说:“你还回来吃木莓吗?”

    小孩眼里一下滚落一颗泪来:“回来。他们不让我回来我就装病。”

    小孩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小雪拂对着以前读得津津有味的故事书,都提不起劲来了。

    不过,春天到了,她又开心了起来。时不时去看一眼那些灌木,想知道它们结果子了没有。

    渐渐的,那些木莓由青转红,眼看就要熟了。

    小孩一直没有再来。

    有时候,小雪拂会到秋千旁边,重新读那个妖怪的故事。

    木莓再熟就要过了,小雪拂提着小篮去摘,被刺划伤好几道,摘了满满一篮子。她提到阿婆家,问可不可以放到阿婆地窖里,这样比较不容易坏,保存的时间长一点。

    阿婆说:“这么好看的木莓,小雪拂真会挑。是想留给你的小朋友吃吗?放地窖可以是可以,不过你的小朋友在城里要什么没有,未必稀罕这些了。你自己吃了吧,放坏了可惜。”

    小雪拂摇摇头,坚持要留着。

    最后还是全都坏掉了。

    故事书是写给小孩子的,林雪拂再也不必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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