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婉跟在贺文英身后,两人朝贺夫人的昭华院走去,一进屋便见到绾着简单发髻的贺夫人端坐在木椅上,贺伯站在一旁,手里还正拿着账本。

    贺文英对着许久未见的贺夫人唤道:“见过母亲。”

    贺夫人见贺文英来了便让贺伯退了下去,转头吩咐身旁的婢女道:“布菜吧。”

    两人已经十余日未曾说话,不只是因为贺文英在宫里救人的事。那日贺文英救人心切,虽让杨皇后趁机传出谣言坏他名声,但好歹是救了一条无辜性命。

    现在贺夫人冷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其实是因为陈洛婉的去留问题。如今上京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若她还想为贺文英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必然要把陈洛婉送到其他庄子的。

    试问哪个正妻未过门就能接受这样与丈夫不清不楚的婢女?更何况陈洛婉是不是杨皇后派来的,这还是另一说。

    只是令贺夫人没想到的是,在她看来这般名正言顺的事情,贺文英却怎么都不肯点头,他们母子二人性格何其相似,都是认定好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因此也不肯向对方先低头。

    贺文英的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把贺夫人气得不轻,既然他不肯答应,那每日晨昏请安都不用来了,省得她看着来气。贺侯爷眼看着爱妻和儿子又有吵起来的趋势,赶紧找了个幌子先把贺文英带到城郊几日,让这对脾气如出一辙的母子都先冷静一番。

    一直到了今日,贺夫人与贺文英才坐在一起用膳。眼下似乎也有些冷场,婢女们用眼神相互交流,谁也不敢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贺夫人虽然脸上淡淡的,但是贺文英知道她心里还有气,他有心想陪贺夫人聊上几句让她解气,奈何家中有食不言的戒规,因此用膳的时候除了瓷器偶尔发出的叮当脆响,两人都不曾言语。

    用过午膳后,母子二人坐在沉香扑鼻的屋内饮着茶,贺夫人掀眼看了贺文英一眼,问道:“你近来可有要事?”

    贺文英闻言略一思量,回答道:“近来并无他事,怎么了母亲?”

    贺夫人放下茶杯,淡淡道:“那便陪我去一趟护国寺,去为你堂舅祈个姻缘。”

    贺夫人口中说的堂舅,指的是贺夫人的表弟——贺夫人小叔的独子张昀扬。

    贺夫人的祖母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贺夫人已逝的父亲,二子年仅十岁就不幸夭折,三女是贺夫人那位被纳入后宫的姑姑,幺子则是贺夫人的小叔。

    与贺家几代人都选择金戈铁马的军旅生涯不同,贺夫人的小叔年轻时身体便一直不好,因此并没有追随父亲和长兄成为一名武将,而是带着贺夫人的祖母回到张家祖宅——陵州,在陵州当了名普通的教书先生,过起采菊东篱下的布衣生活,直至后来去世。

    元兴二年,贺夫人的父亲和兄长都战死在漠北后,镇北军被张老将军的旧部徐老将军接管,张氏一族自此便远离朝堂。直至熙和元年,新皇继位,张昀扬弱冠之年突然被其父一纸书信安排到镇北军军营,从徐老将军的一名小小亲兵开始做起。

    铁马金戈、烽火狼烟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二年,贺文英这位在漠北待了整整十二年的堂舅,一个月前刚被明德皇帝封为明威将军,升任镇北军承宣使,是正四品的武将实权。正所谓十年磨一剑,当年那个被溅到马血都能呕吐的斯文青年,也在漠北冽冽风沙中成为令金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悍将。

    贺文英其实对这位准备回京述职的堂舅并不熟稔,只在熙和六年贺夫人小叔逝世时,他陪着贺夫人回陵州吊唁时见过一面。

    高大的青年身着素服,肩背挺直地跪在灵堂上,一身麦色肌肤为他秀美俊逸的五官平添几分阳刚之气,贺文英向他行后辈见礼后一抬眼,就见张昀扬用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打量着那时候只有十四岁的他,转头微笑地对贺夫人寒暄道:“青容堂姐,多年不见,文英都长那么高了。”

    虽然两人逢年过节会互通书信,但其实贺夫人已快十五年没有见过这个堂弟,上次相见还是她大婚那年,那时的张昀扬只不过是个十一岁的毛头小子,瘦弱白净,站在婶婶身旁,对着她只会腼腆地喊青容堂姐。

    此时此刻,长大后的张昀扬几乎可以说跟小时候判若两人,只有一双桃花眼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未语先笑的韵味。

    她还记得张昀扬十八岁那年,小叔和婶婶已为他定下婚约,未婚妻是陵州知州家的嫡女,只等张昀扬弱冠之年便可成婚。没想到后来张昀扬会被小叔赶去漠北,并且在漠北只呆了一年,就寄了封书信回陵州,信中只有一纸婚约,以及一句话:金人未灭,何以家为?

    没想到铁马金戈的六年过去了,她这个堂弟已年二十六岁还孑然一身,未再婚配。贺夫人曾受婶婶书信之托,为他在上京寻觅良配,物色好人选后她向漠北寄去书信询问张昀扬的意见,只不过得到的回复都是些推辞婉拒的场面话,让她无可奈何。

    贺夫人也曾猜想过,或许堂弟是有了心上人,只是担心族中长辈不同意才闭口不谈。这次姐弟难得能见上面,贺夫人也顾不得时机,见堂中只剩他们三人,她便直接了当地问道:“婶婶都为你的婚事急疯了,昀扬你这次跟堂姐说实话,为何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愿娶妻生子?”

    张昀扬无奈地摇头苦笑:“这么多年,青容堂姐你还不肯放过我呢。都说了,金人对我大梁虎视眈眈……”

    “又是满口道义之类的废话!”贺夫人蹙眉怼道。

    “……”

    张昀扬继续挣扎道:“漠北苦寒,不是北风就是黄沙,哪个大家闺秀过得了这种苦日子?”

    “徐老将军的幺女你不是也不肯点头么?”贺夫人还在发力。

    眼见一向十分关心自己的堂姐这次没那么好对付,张昀扬一咬牙:“战场无情,万一我回不来,岂不是害了人家。”

    “胡闹!”贺夫人一听这晦气话,只差没指着张昀扬的鼻子骂。

    她怒气冲冲地道:“成家立业,这难得不是你为张氏子孙的责任吗?当年你取消婚约,婶婶哭了半年,小叔更是气到要赶去漠北打断你一条腿。那时你年少气盛、任性妄为也就罢了,现在你已经二十六了,侯爷在你这个年纪,文英都已经四岁!你说战场无情,好!那阿姊问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张氏这一房只剩你一个男丁,你真要这一房绝了后,才算是对得起张氏列祖吗?!”

    贺夫人瞪着张昀扬的眼眸开始泛出泪花,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让他宁愿被家人指责、被外人质疑,也不愿就此妥协呢?

    张昀扬听完贺夫人的话后脸上也渐渐变得苍白,他垂落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可是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只是眸色却比之方才多了些落寞之色。

    贺夫人叹息了一声,继续低声劝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肯回来,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口气,想重振镇北军,完成我父亲当年的遗愿……金人这十几年,踏我大梁山河、屠我大梁子民,我们却还要忍气吞声。那些迂腐文人只会一口一个镇北军后继无人,你在漠北,所有人都看着你,我知你心里承受太多。但是昀扬你要知道,我和婶婶不是逼你,我们所希望的,是你能找到同舟共济之人,而不是你自己在那个地方苦苦熬着。”

    张昀扬原本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也失去光彩,黯然地看着父亲的牌位,忆起父亲临终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神里无声的担忧……他沉默良久后道:“我选择我心中想要的,因此深深伤了我母亲的心,也让我父亲在好友面前失了信。你们都是为我好,婚配嫁娶、生儿育女,这本也是天经地义。可这些,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回头凝视贺夫人,苦涩道:“阿姊,你年轻的时候可曾遇到过真正懂你之人,或者让你不顾一切去爱之人么?你明白那种爱而不得,却还是无法让自己停下来的绝望吗?”

    贺夫人闻言一怔,爱而不得……这种刻骨铭心的痛,她岂会不知?见到张昀扬话语里的颓唐和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她忍不住关怀道:“昀扬,你……可是有了心上人?若真是这样,你不如跟婶婶说实话,求得她同意,阿姊会帮你的。”

    张昀扬听完轻轻摇了摇头,落寞的眼神最后停留在角落里那把他从漠北带回来的长剑上,像是在对贺夫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必了,谁都求不到的。”那人的笑、那人的身影又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仿佛听到那人回头笑着喊他:阿昀。他心里仿若被扎了一针般疼痛。

    在这样的痛意下,张昀扬却忽地笑了,他心里苦涩地想,爱这一字,真教人无可奈何。原来漠北数年,最苦的,是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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