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堂舅可是要回来了?”贺文英从一番回忆中回了神,他略一思索,猜测张昀扬这次回京可能是因升迁述职之事,于是接着贺夫人的话问道。

    贺夫人颔首:“昨日接到他来信,十月初一他们便动身,约莫再过十天便能到上京。”

    宁远侯府空置的厢房很多,而且张昀扬在上京并没有购置府邸,这次与随从到上京估计会在宁远侯府暂住一段时间。贺文英心里了然,怪不得贺夫人会突发奇想去祈求姻缘,原来是想借祈求姻缘为由,重提张昀扬的亲事。

    贺文英点头表示知晓,斟酌了言辞后对贺夫人说道:“那我们后日一起去护国寺给堂舅求个姻缘符,母亲觉得如何?”

    贺夫人不置可否,先是撇了贺文英一眼,话里有话地道:“你自己可要求一道?”

    贺文英神色一僵,没想到贺夫人这是“一石二鸟”,不只是堂舅,就连自己也躲不过去。他身侧的手指紧张地屈了一下,又伸手去端原本放回桌上的茶盏,打开茶盖抿了一口,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解释道:“近日京中谣言尚未能平息,此时议亲倒像是掩耳盗铃,怕是只会弄巧成拙,招人非议。不如且缓一缓,待明年再议?”

    贺夫人沉吟片刻,她知道贺文英说的确实有道理,又想着母子近日关系有些僵,还是不要逼他太紧,于是只好无奈点头答应:“你的亲事确实不能草率,但也不宜拖太久,毕竟你堂舅已是咱们家的另类。你的亲事明年开春就要安排了,明白吗?”

    见贺夫人不再逼她,贺文英心里一松,他收敛心绪,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母子又将话题引到了别处,聊了一会儿,直到午后贺夫人准备休息,贺文英便告辞退了出来。见贺文英进了自己的书房,陈洛婉想起怀宁今日不在府内,往日贺文英在书房也都是怀宁入内伺候,她犹豫地开口:“世子,可要叫其他人入内侍奉?”

    贺文英停在书房门口,摆手示意不用,他像是想起什么,问道:“你可会磨墨?”

    大梁民风开放,许多世家豪族或者富裕商贾都会让家中的女儿读书习字,陈洛婉的父亲在她只有五岁的时候便请了女先生到家中教她读书,也曾在休沐时亲手教她写字,所以她从五岁后就学会了磨墨,但那毕竟过去了快八年时间,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对她来说已仿若隔世。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贺文英,今日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常服,外头罩着一件白色外衫,一袭华缎锦服衬得他肤色如玉,仪态是无可挑剔的优雅从容,此时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静立在屋檐之下,俊逸的眉眼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陈洛婉心里无端生出些自卑,她交握的手指抓得更紧,尴尬道:“奴婢小时候学过一点,自入教坊司后多年未再碰过笔墨,已经生手了,世子可是要写书信?要不还是唤其他人来磨墨可好?”

    贺文英摇了摇头,他并非是要写书信,只是觉得多日不练字,难得今日有空闲而已,他抬脚迈入书房,轻描淡写地道:“无妨,你进来吧。”

    陈洛婉只能听命,跟着贺文英进了书房。一进门她就闻到一股清雅的檀香气,书房明亮又宽敞,布置简洁大方,她面前摆放的是一张梨木桌案,上面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且一看就是只有世家勋贵才用得起的。而左手的墙面立着一个有成年男子高的木架,上面都是书籍,走近了还能闻到淡淡书香气。

    桌案对面几步的距离立着一面绘有青竹的高大屏风,翠绿的青竹栩栩如生,挺拔间自带一股刚毅不折的高傲,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作画之人画技十分炉火纯青,她看到屏风右下角提了几句词,但是离得太远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贺文英将她叫到跟前,递了一根磨条给她,陈洛婉马上凑到桌案旁站好,右手执着墨条,微微俯下身低头认真地听贺文英教她如何磨墨。

    她的秀发高高盘成秀气的双丫髻,发间戴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绒花,肌肤像白瓷一样剔透无暇,桃腮粉脸,一缕碎发从她鬓边垂下,随着呼吸轻轻飘动。

    “加一点清水,墨条要这样拿,手腕用劲要收着,重按轻转,速度太快了,再慢一点。”贺文英耐心指导着。

    起先她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自己的笨拙生涩在贺文英面前被暴露无遗。但伴随着贺文英平缓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开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动作。

    贺文英见陈洛婉已能掌握技巧,于是转身走到书架前开始挑选今日要临摹的字帖,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慢慢翻阅着,偶尔能听见身后少女发出的呼吸声。

    散发着清香的墨汁在价值千金的砚台之中渐渐有了形,陈洛婉好像也找回童年时的那种感觉,她慢慢地停下了手,附身去仔细打量砚台中的墨水,想确定墨色是否完美。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仿佛此刻她在创造一件倾注她心血的作品般。

    慢慢的,她的眸色变得放松,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般点了点头,喜悦在嘴角慢慢扩散,她这才转头去看在翻阅字帖的贺文英,欣喜道:“世子,好像可以了,您看看。”

    贺文英将眼神从那叠字帖挪开,转头去看桌案上的砚台,剑眉微挑,颇感意外,没想到小姑娘悟性还挺强的。本来自己只是打算让她先练练手,他没有想到陈洛婉能磨得这般有模有样,他赞许地点头:“磨得不错,跟谁学过?”

    陈洛婉听到贺文英的夸赞后腼腆笑了笑,福身一礼后回道:“谢谢世子,奴婢小时候跟女先生学过一些,但更多是跟父亲学的。”

    “你父亲亲自教导你的?”贺文英又问道。

    陈洛婉点头称是,少女姣好的面容浮现出缅怀之色,她一边回忆昔日父亲的悉心教导,一边继续道:“奴婢是家中长女,父母较为疼爱,因此父亲休沐在家也会亲自教导奴婢读书习字。”

    贺文英看着眼前玲珑少女,肤色白皙无暇,五官精致玲珑,大约是脱离了皇宫的压抑束缚,此时少女一双杏眼更显有神,看着十分灵动娇俏。贺文英猜她小时候必定也是极为惹长辈疼爱的孩童,他想象着幼小的她坐在书案前习字的模样,不由得淡淡一笑,原本清冷的眉眼顿时有如冰山融化,温润如玉的俊美气度让陈洛婉不禁愣了愣神。

    “那你现在可还会写字?写给我看看。”贺文英随手取了支笔递到陈洛婉面前,示意她开始。

    陈洛婉心里诧异世子今日兴致这般好,刚刚教她磨墨,这会儿竟还要看她写字。往日世子虽然待他们这些下人很随和,并不严苛,但世子不爱笑又少言,清冷面容总是透露出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连待在贺夫人身边五年多的倩儿也有些怕世子,总是不敢与世子亲近。

    她慢吞吞地拿起笔,蘸了些墨水,眼前上好的宣纸已平整铺开,一切就绪,她却犹豫起来,贺文英随意倚靠在圈椅扶手,等了片刻,他见陈洛婉还未动笔,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世子,奴婢许久未写了,我怕写不好浪费了这么好的纸。”陈洛婉怯怯解释道。

    眼前少女心里的情绪浮在眸色里,她有些娇羞红着脸,浓密微卷的睫毛跟着一颤一颤,将她的胆怯表露无遗。

    “无妨,你随便写罢,写坏了左右不过一张纸,写好了有赏。”贺文英见她不肯动笔,语带鼓励道。

    陈洛婉见状,无奈地点点头,只能又俯身写了起来,她在脑海中勉强回忆幼时父亲教她习字的那些片段,手腕因为紧张有些微微颤抖,她写得极慢,贺文英站在离她一臂远的距离,低眸瞧着她,也不催促,只是耐心看着她慢慢写。

    其实陈洛婉握笔的姿势很标准,可以窥见她幼年时为了能达到进士出身的父亲的要求,必定付出许多努力,大抵是多年不曾动笔,此时她的字写得有些虚浮无力,但字迹却自有一股女子的清秀雅致。

    “你父亲必定对你很严厉。”见到陈洛婉停笔,贺文英才开口说道。

    陈洛婉听完诧异转头,第一时间竟是脱口而出肯定贺文英的话道:“确实如此!世子怎么看出来的?”

    或许是今日跟贺夫人关系破冰,贺文英的心情称得上愉悦,于是他也少了几分往日的难以亲近,随性地玩笑道:“你已多年不练字,可是握笔姿势却很标准,字也尚算工整,估计小时候没少严父的责罚。”

    陈洛婉看着他的表情顿时像看诸葛在世一般,她连连点头,声音还带着几分惧怕严父的戚戚:“世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奴婢小时候练字不认真,父亲月末又极爱考我功课,因此小时候挨父亲的罚挨怕了,这握笔的姿势就是那时候立起来的。”

    贺文英微笑不语,谁没有小时候因为调皮被长辈教训过的时候呢?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顽劣,连贺伯的胡须都烧过,因此没少挨贺夫人的打。年少的自己恣意洒脱,只是没想到因为各种造化,最后长成了现在沉默寡言的性格,果真是天意不可测,造化弄人。

    他收敛心绪,低头去看陈洛婉写的诗,用他动听的声线缓缓念道:“秦时明月汉时关……”

    竟是写的这首诗,贺文英不由一怔,他转头看向陈洛婉,问道:“为何写这首诗?”

    陈洛婉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并不好,因此神情有些拘谨,她刚刚在贺文英的注视下实在是紧张,只能拼命回忆着那些幼时跟着父亲习字的过往,这首诗也是下意识写的,面对贺文英的发问,她斟酌着回答:“奴婢小的时候,父亲极爱教奴婢写这首诗,他说终有一日我大梁将士会驱逐蛮夷,捍卫大梁山河,因此奴婢记的最深的也是这首。”

    贺文英垂眸沉思着,思绪却渐渐飘远,他也想知道,大梁何时才能有像李广那样的名将?驱逐鞑虏,捍卫山河又何时才能实现?

    漠北今年算不上太平,金人仗着大梁忍气吞声,时时挑衅边关。他听父亲说过,两个月前幽州爆发一场战役,当时金人五千铁骑夜袭幽州,闯入幽州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金人不仅将幽州知州吊死在城门上,还在城中四处奸淫掳掠,据说守城的将士当时已逃了大半,竟是不战而败。

    若非张昀扬率镇北军及时赶到,斩杀金人将领,驱逐夜袭铁骑,只怕幽州此刻已落入金人的口袋,大梁也将陷入难堪耻辱的境地。

    就是因为这场战事,张昀扬才被提拔为正四品的镇北军宣抚使,不日便要回京述职。当今圣上受母族杨氏掣肘,俨然已是半个傀儡皇帝,大半个朝野的文官皆是杨氏门生,而寒门则在夹缝里谋中立以求生,武将则因杨氏有意压制而势弱。

    这次朝堂上有人奏请圣上为幽州增派兵力,文官竟是异口同声说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废话,连粮草和军饷也不愿多拨给军队,还不如他眼前少女一颗赤诚之心。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可是这样的局势下去,何时才能再出张老将军那样一夫当关的一代猛将?

    陈洛婉在这样的沉默中以为贺文英是不高兴了,于是她原本明亮的眼眸渐渐收敛,无措地屏住呼吸,神情紧张地偷偷瞧贺文英。

    贺文英视线复又落回陈洛婉身上,看她指尖上不经意被染上的一点墨汁,他将身旁帕子递给陈洛婉,示意她擦净手指,眼里也浮上一抹赞许:“字虽然还需练练,但是诗写得极好,我说过要赏你,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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