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治十五年,十二月初十。

    京都西郊外有条急流,名为浣溪,水流湍急,水草纵生,数年来多有人丧命于此。

    姜睢宁环顾四周,从怀里掏出了准备好的麻绳,在湖边挑挑选选了半天,终于找到个和合她心意的石头。

    麻绳是她在路边顺来的,在石头上打完死结后,也剩不下太多。

    她手里攥着麻绳,弯腰摸了摸湖水。

    已是腊月,这湖水包裹着薄薄的雾气,寒意像针芒般从指尖钻入心骨,姜睢宁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她眼一闭心一横,将另一端的麻绳系在腰上。

    “扑通!”

    宋清衍回京不过十余日,父亲的考学却愈发严厉,他在虞西时闲散惯了,实在是受不了这整日的看管,于是大早便寻了个借口溜出来。

    刚攀上树枝想小憩一下,就见湖边一姑娘忙活半天,竟要抱着石头投湖自尽。

    救人要紧!

    宋清衍左手一撑,翻身下树,一跃入河。

    浣溪湖底被水草覆盖,湖水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湖中暗流涌动,水流把姜睢宁不断地向前推,腰间的麻绳却又死死的勒住她。

    终于...终于能回家了!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一道白光,破湖而来,抓住了她因失重而不断向上浮起的手。

    宋清衍全然不知这浣溪的凶险,贸然跳入,身上又寻不到任何利器,堪堪稳住后,才发现这姑娘还真是下了死手,他扯了半天,可腰间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慌忙之中,湖底不断蔓延上来的水草缠住了他的脚。

    感受到了腰间那股奇怪的力量,姜睢宁猛地睁开眼睛,这湖中多是杂物,她强忍眼睛的不适,努力辨认,却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糟糕,他怎么不动了?

    姜睢宁借着麻绳的劲儿,努力朝他靠近些,才发现被水草缠住的双足。

    摸索着拔下发间的素钗,利索地割开腰间的麻绳,又将身边那些烦人的水草一并除尽。

    *

    浣溪旁,两道清晰的水痕从湖边顺延直上。

    姜睢宁望着身边的不省人事的青衣男子,头痛扶额,跳河怎么还能碰上个同伴。

    若非她水性极好,他们俩都得葬送于此。

    长发如墨散落在青衣上,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五官清秀俊俏,面白如玉。

    上好的锦袍,腰间的玉佩,无一不在展示着他优渥的身世。

    林间鸟叫婉转,姜睢宁突然回神,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变成光晕照在身上。

    时间到了!

    姜睢宁慌忙起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没事后,赶紧抖抖身上的杂草,匆忙离去。

    不知躺了多久,宋清衍才渐渐睁开眼睛,那姑娘早已消失不见,唯有身边的一滩水渍能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在湖里呛了不少水,脑子晕晕乎乎的,宋清衍挣扎着起身。

    低头看了看自己这狼狈样,长叹了口气,要是被父亲看到了,又免不得一顿责骂。

    刚走没几步,地上一个鸢尾蓝的小香囊,吸引了他的目光,走近拾起,绣工精细,里面的香粉被湖水打湿,香味扩开。

    这不似寻常香料,像是清雅的茶香,又像是淡淡的书卷气,内敛又清冷。

    *

    京都,姜府。

    “出门买个糕点,还能搞成这副鬼样子。”周婉接过糖蒸酥酪,望着浑身湿透的姜睢宁,颇为嫌弃,“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别叫王老夫人知晓,该说我虐待你了。”

    穿着湿衣服吹了一路的风,姜睢宁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僵笑着行礼:“阿母,我先回房了。”

    “小姐没事吧!”

    刚进屋,绿绮就惊呼着迎上来。

    姜睢宁裹紧披风,面色苍白,唇上不见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接过绿绮递上的热茶,姜睢宁才堪堪缓了过来,思绪飘忽,任由绿绮帮她更衣梳洗。

    已过初十,距回家已逾三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她明明记得十年前的那次,七天后,再度醒来便是熟悉的房间,为何这次偏偏不同?

    褪去湿冷的衣衫,姜睢宁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寒风悄悄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凉飕飕的直上心门,点醒了她。

    若是回不去了,她断然不能坐以待毙!

    冬阳倦倦,照在窗上雾蒙蒙的,姜睢宁抬眸,入眼便是一片圆晕,映在眼里,像是逃不掉的牢笼。

    不动声色的支开绿绮,姜睢宁从枕下翻出那封已静静躺了三日的信,将它靠近烛火,火光摇曳,甚是热烈。

    焰火烧掉的不只是她留给姜睢宁的信,更是她回家的希望。

    三日前,她以为一觉睡醒后便会回去,睡前将写话本赚来的银钱细细清点了一番,又把在百香阁购置的妆饰精心擦拭,放在了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收拾东西时有多兴奋,睡醒后便就有多绝望。

    所幸她这屋子除了绿绮再无他人会踏入,姜睢宁轻轻抚上这些宝贝,眼眸流转,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城东侧的丞相府。

    宋聿早朝晏退,便听闻宋清衍为避考学一早便偷溜了出去,大发雷霆。

    正欲派人出门去寻,就见满身狼狈的少年在仆从的帮助下,从府外翻上高墙。

    在朝堂之上以礼著称的宋丞相,此刻再没礼节。

    吸了几口气,强忍下怒火,语气克制但难掩气恼道:“把梯子给我撤了!让他挂墙上好好反思!”

    宋清衍眼睁睁看着仆从撤走了梯子,独留他一人身着湿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所幸他还有个救兵。

    柳斐岚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瞧着可怜兮兮的独子,又好气又好笑。

    思及夫君的话,她脸一沉,佯装生气道:“阿衍,既已来了京都,怎还这般胡闹!你阿父已向陛下请求,自明日起,你便作皇子伴读,入宫中青藤斋读书。”

    闻言,高墙之上的那道身影晃了晃,绝望似的哀嚎着。

    *

    又是七日,瓦檐之上,残雪斑驳,积雪融化,顺着层层叠叠的灰瓦流下,冰挂悬立,晶莹剔透。

    自烧信那日起,姜睢宁日夜不休,整日埋在屋子里写话本,绿绮又好奇又担心,但见小姐这认真的模样,生生咽下心中的疑惑。

    周婉借着她的亲事,攀上了王家这所谓的高枝,整日游转于王老太太和王夫人之间,也顾不上刁难他。

    至于她那游手好闲的阿兄和神出鬼没的妹妹,本就见不上几面,现今更是不乐意和她这个即将嫁为人妇的嫡长女培养感情。

    姜睢宁倒也落得清闲,七日不算长,但也够她好好了解这个时代了。

    十五年前,齐国鼎立,周边各小国惴惴不安,意图联合攻齐。

    齐国三皇子李崇,自请出征,伐国克城,战胜而归,却领兵围困都城,弑父弑兄,夺权篡位。

    后立朔朝,号长治,谓景帝。

    景帝的发家史实在是算不上清白,但政绩斐然,为人称颂。即位十五年,平定天下,轻徭薄赋,勉于政事,严查贪官污吏,留意民间疾苦。

    为保障民生而建立完备的过所制度本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一心出逃的姜睢宁来说,这便成了最大的阻碍。

    将刚买不久的妆饰尽数换成了易携带的首饰,姜睢宁又悄悄为绿绮准备了一笔赎身金,若她不愿离开,这些银钱也能给她些保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偏偏这东风还真就是难搞。

    姜睢宁耷拉着脑袋趴在圆桌上,手指无意识的画着圈,满脑子都是那出城的过所。

    “小姐!小姐!”

    屋外传来绿绮的呼唤,姜睢宁无精打采的起身,抬手推开房门。

    “怎么了?”

    “王家来人提亲了!老爷让你赶紧去前厅!”

    姜宅不大,但姜睢宁的院子实在偏僻,绕过凉亭,穿过长廊,又走了片刻才到前厅。

    少女飘然而至,身姿曼妙,墨黑的长发如锦缎般轻柔,露出的眉眼娇媚动人,霜白色月季暗纹袄裙更显清雅,宛若出尘仙子。

    王煜抬眼便是这一幕,他自诩阅美人无数,可在此刻却也失了神。

    姜府前厅久违的热闹起来,王家一行人已然将这儿当成了自己家。

    王老太太手中的佛珠盘了又盘,瞥了眼痴痴的孙儿,心下已然知晓他的心思。

    “睢宁见过老夫人。”

    姜睢宁话音刚落,周婉便故作亲昵的贴了上来,关切地问:“阿宁,怎么来见王公子还用面纱遮住脸啊,莫不是害羞了?”

    姜睢宁不着痕迹的躲开,难堪的抚了抚面颊,怯怯道:“我...我不小心弄伤了,没事的。”

    她刻意放柔声音,拖得柔腻了些。

    王煜眉头一皱,初见时眼里的惊艳消失得无影无踪。

    偷瞄了一眼王煜的反应,姜睢宁眼底划过一道狡黠,看来她的消息没错。

    王煜整日里呆在伊人笑,挑选的清倌不是性情清冷的,就是泼辣外向的,最厌烦的就是说话怯懦,百依百顺的。

    虽不知缘由,但眼下最想阻挠这门亲事,最快的方法就是让他讨厌自己。

    还未等王老太太开口,王夫人便起身下了座,走近瞧了瞧姜睢宁。

    她虽是王家主母,可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轮不到她做主,就连为自己儿子娶妻,她都没有说话的机会。

    今日之前,她都未曾有机会见见这未来新妇。

    “怎么就伤了呢?这伤…不严重吧?”

    周婉忧着心侧身靠近了些,这脸要是毁了,亲事成不了,她这么些天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把…”

    王夫人刚张了张嘴,便被王老太太打断,老太太扫了一眼姜睢宁,道:“去叫个大夫,仔细瞧瞧!”

    王家人做事的速度倒是极快,不到半柱香的,大夫便被匆匆领了进来。

    姜向平坐在上座,周婉站在他身侧,两人面上满是担忧,心里却是在害怕即将到手的钱与途烟消云散。

    姜睢宁看着这一切,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嘲讽似的扬了扬。

    大夫落定,挥挥手示意她摘下面纱。

    指尖翻转,面纱垂坠,红肿的面庞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红疹子爬满了脖颈,看得直叫人头皮发麻。

    王煜匆匆一扫,眉眼满是不耐烦。

    “老夫人放心,这只是寻常风疹,只是看着严重些罢了,危不及性命。”大夫仔细检查后,退身朝着王老太太解释道,“只需服药三日,红疹便会褪去,只是千万不可抓挠,否则破相之后再难治愈。”

    听这话,王夫人倒是着了急,忙问道:“可会传染?”

    “自然不会,这种风疹循个人体质而定,夫人还请放心。”

    大夫的一番话,让两家人都放下心来,所幸是个不痛不痒的小病症,若是些疾病重症,这亲事便再无商量的余地。

    姜睢宁在大夫触诊之后,就将面纱再次带起,遮住眼底的黯然。

    用酒精过敏掩盖姣好的面容原本就只是拖延之策,眼下无法寻得假过所,只能多拖一天是一天了。

    小小的插曲顺时而过,两家人寒暄了片刻,王常山步入正题,抿了口茶,道:“明日便是长公主寿诞,不知姜兄可愿一同进宫赴宴?”

    “进宫?”姜向平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直接反问出了声。

    为官数十载,他从未想过自己也能与天子同席而乐,进宫便也意味着他能够结交更多更广的人脉,他的仕途必将更加宽广。

    进宫?

    姜睢宁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出逃的计划一再耽搁,眼瞧着上座喜不自禁的姜向平,扯出一抹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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