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你又在乱跑。”庭院内,夫人站在桃树下轻指着玉环,“哪有个女孩的样子?”

    杨玉环拿着手中的风车,微微一愣,停下脚步看着母亲开朗的说:“我要是个男孩不更好?父亲就想要个男孩。”

    此话一出,夫人定在原地,微张玉口,半天数不出话。

    “妹妹,不要胡说。”杨湘搂住妹妹,向夫人行了个礼,然后将玉环拉到后院,离开了夫人的视线。

    二姐三姐看母亲表情不对,也纷纷停止嬉戏,跟在杨湘的后面躲进了后院。

    夫人向后一跛,用一只胳膊支撑在了台阶上,身旁的丫鬟立马前来搀扶,夫人用纤纤玉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挥了挥手对丫鬟们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我想自己赏看一会桃花。”

    丫鬟将被杨玄琰捏碎的胡桃摇椅搬到夫人身后,夫人轻轻坐下,手搭在了被捏碎的实木雕刻上,顿时泪眼婆娑。

    自从产下玉环,杨玄琰暴怒无常,嗜酒如命,每每点卯后,都约上三两好友去酒家喝酒,回家时更是不闻家事,碰塌便眠,对家中的四个女孩也是毫不关心。起初,在刚有大姐杨湘和二姐杨岚的时候,杨玄琰还日日提早回家,带回四书五经细细给闺女通读,教她们六艺八雅,直到现在,家中有四女,杨玄琰反倒失去了育女的全部耐心,任其野蛮生长。

    夫人有苦难言,看着枕边人日益沉沦心中很不是滋味,奈何自己才疏学浅,提不起教子的重担,握不住相夫的忠诚,好几次,听邻里闲聊自己的夫君去“望春楼”,还埋怨自己是劣妇生不出儿子,是孤星专克夫君政道。

    夫人仰头看着飘落的粉白桃花,像是在唯美落幕杨家的前世今生。

    “玉环,你不要这样气母亲。”后院里,杨湘双手握着玉环的肩膀温柔却郑重地说:“母亲很不容易,作为女儿我们应该体谅母亲。”

    玉环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皱着眉头轻声问道:“可是爸爸妈妈真的很希望我是个男孩啊,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

    “不是你想成为男孩就能成为男孩的。”杨湘拍了拍玉环的脑袋,“性别这件事是先天决定的。”

    “那我只能是女孩了?”玉环嘟着嘴委屈地说,眼里还闪过了几滴泪液。

    “是的,我们都只能是女孩。”杨湘点了点头,看向身后的二妹三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嫁个好人家,光耀门楣,让爸爸妈妈安心。”

    “那什么算是好人家呢?”玉环脸蛋上落了一滴泪珠楚楚可怜的问:“我要嫁给谁妈妈才会开心呢?”

    “应该是嫁给郡县中的大户人家,”杨湘看着玉环认真的说:“这样能辅助父亲的仕途。”

    “或者嫁给亲王,”杨梦华在角落里插了一句,“要么就嫁给皇上。”

    杨岚听到后立马捂住了杨梦华的嘴,“三妹不要胡说,这些词不能在市井之中闲谈。”

    被捂住嘴的杨梦华疯狂摇晃脑袋,甩开了杨岚的束缚,“二姐,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是唐朝,不是秦代。”甩开杨岚后,杨梦华向玉环处走了一步,坚定地说:“嫁给亲王或者皇上就能让父母享一生荣华。”

    玉环有些害怕的点了点头,不敢吱声,杨梦华凑近玉环的脑袋,接着说:“甚至……你知道武则天吗?”

    “够了!”杨湘一把推开杨梦华,用身体挡住了玉环,“少说忤逆之言,你是嫌我们家还不够乱吗?如今父亲已然嗜酒如命,我们杨家是临渊之鸟,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你这忤逆之言,能赔上全家人的脑袋!”

    杨梦华被推了个屁墩,坐在石板上愤愤不平地看着杨湘,“怕,什么都怕!杨家本来是名门贵族,如今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还畏畏缩缩,父亲生了四个,就为生一个儿子,结果咱们全是女儿,你说该怎么办?”

    杨梦华瞪着杨湘站了起来,“要我说,我们就是要攀高枝,王侯将相,都是高枝,不然你指望谁?”杨梦华绕着杨湘和玉环转了一圈,“咱们家中一个男儿郎都没有,顶起家庭支柱的最后只能是我们。”

    玉环看着咄咄逼人的杨梦华委屈的大哭起来,“玉环害怕……”然后紧紧抱住姐姐杨湘。杨湘朝杨梦华摆了摆手示意离开,双手抱住玉环的脑袋温柔地说:“妹妹不哭,姐姐在呢,姐姐在呢。”

    “哼。”杨梦华轻哼一声,转身离去,独自回到偏房,躺在榻上。

    这场对话对于尚处年幼的杨玉环来说有些超纲,在还没能理解男生女生的年纪,就被三姐灌输了要嫁给好人家的思想。

    玉环站在院中轻轻啼哭,引来许多白鸟,它们站在枝头,好奇的张望着,不知道这个深院小闺到底在苦恼些什么。

    桃花落,莺鸟鸣,夫人泪,小闺啼,浑浑噩噩是杨家,各有苦衷不能言。

    一更时分,杨玄琰醉醺醺的扶墙而归,一脚踢开了家门,榻上已眠的夫人吓得颤抖坐起。

    “更衣,睡觉!”杨玄琰站在亭廊前对着夫人大喊。

    夫人轻叹一口气,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起身为杨玄琰更衣,走到杨玄琰身旁,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顺着气味来源竟看到夜色下杨玄琰的前胸溅满了血迹。

    “啊!”夫人看着站得笔直一脸鬼笑的杨玄琰叫出了声,本能的用双手推开,自己则失去重心倒在床上。

    夫人力小,尽管已用尽全力推,也只是让杨玄琰踉跄了一步,杨玄琰皱着眉头跺了跺脚说:“喊什么喊!在望春楼收拾了几个惹事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可喊的?”

    夫人靠在床边喘着粗气,一时间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杨玄琰站在原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换衣服吧。”然后开始褪下带血的长衫,露出洁白的内衫。

    杨玄琰刚放下外衫,一个幽怨的声音传来,夫人扶着床沿梨花带雨的说:“你刚刚说你今天晚上去了望春楼?”

    “咳咳……”杨玄琰用长衫捂住嘴巴轻轻咳了一声,尴尬的东瞅瞅西望望,“吃完饭路过罢了。”然后向床边走去。

    “你出去。”夫人蓬着头侧着脸幽怨的看向杨玄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声音颤抖地指了指大门,“你快出去!”

    “不要闹!”杨玄琰怒目圆整,双眼血丝的看向夫人,“这是杨府,不是你娘家,你要是有意见,你自行安排。”杨玄琰将伏在床边的夫人用力推开,自己酒气熏天的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夫人坐在地上倚在窗边轻声哭泣,杨玄琰听着抽泣声心烦的挠了挠头,“有什么可哭的?武则天掌过权还真以为是你们女子的天下了?我杨玄琰只有你一个夫人,未纳任何嫔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夫人低头自顾自的闷声哭泣,对杨玄琰的疯言疯语置之不理,杨玄琰看着夫人楚楚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悯,无奈的拎着夫人的胳膊一把拽到床上,搂住夫人拍着夫人的肩膀说:“好了好了,我今天也是醉酒乱说话了,快睡觉吧。”然后将夫人安放在塌内,自己在床边躺下,只需瞬间,鼾声如雷。

    夫人不懂,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在辛辛苦苦生下四个女儿后反倒成了全家嫌弃的罪人,为什么老天一定要让自己怀女不怀男,让原本安稳简单的一个家,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杨玄琰也曾是个正人君子,曾与自己立过海誓山盟,说只要夫人,不纳偏房,当初信誓旦旦的恋爱诺言,现在反倒成了挖苦讽刺的刺刀,好像是夫人斩断了杨家的后代,好像是夫人夭折了杨家的儿子。

    这一夜,夫人整宿没有合眼,躺在塌内,细数着曾经的豆蔻年华,回想起之前与杨玄琰初识时的怦然心动,那时人人都说郎才女貌,说他们俩是才子配佳人。

    出嫁那天,依据六礼,本应在家中等候的新浪杨玄琰早早站在家门前眺望远处,看到花轿抬到街口后才匆忙跑回房间。那时,夫人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更爱自己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才子不再是才子,而是嗜酒好色的蛆虫,佳人也不再是佳人,成为了街坊邻里口中的天煞孤星。夫妻两人从相敬如宾到貌合神离,能够牵起夫妻两人的纽扣——孩子,还是四个半圆形纽扣,起不到任何作用。

    从这时起,杨家也不再那么惹人羡慕,反倒是幽怨啜泣此起彼伏,邻里乡亲辟邪一般看着夫人,偶尔两个老妪,路过杨府时也会一边摇头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不知是在感慨世事无常,还是在排开晦气。

    从这时起,杨家的大门平日不再打开,夫人和四个女儿与外界断绝了往来,只有晚上一更时分,才能听到杨玄琰酒后撞门的声音,那声音能吵醒邻里乡亲,却吵不走枕边共眠人,能吵醒四个深院小闺,又能吓得四个小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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