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求婚
穿过魔门漩涡，漩涡所至是一片荒芜萧瑟的黑土地，一望无际，天空亦是黑色，秦肖肖立了几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这像她前世死前的最后时刻，眼睛失明，终日猜想望见的一点点光亮是真实还是臆想。
呼吸到尸气腐气，脚下有泥沼水潭，但秦肖肖已是鬼修，不惧怕身形遇到的障碍。光亮在东边，她向着东边走，跨过不明物种的生物、孤寂的永夜和虚无的时间，抵达明光城。
看见一道简陋的木大门，旁侧如青芜镇般杵个石碑，秦肖肖忽然知道为什么青垣在这里，这里很像他凡界的家。
走进木门，穿过一段空旷漆黑的小路，到了分岔口，岔口通向两条街道，街道住了魔物。秦肖肖原想问路打听青垣所在，可凭着对青芜镇的印象，直接迈步向右走，果然看见一条小巷，巷中亦有一个医馆。
明光城房屋大多矮小，而一排屋子里有一个高的，秦肖肖直接到高屋前，叩门，开门的是鬼修青垣。
青年一如当年，面色苍白，看见她并没很多异色，让开身邀她进来，合上门。
秦肖肖问：“这里怎么和青芜镇一般构设？”
青垣沉默几息，问：“你能找到这里，是因为能忆起青芜镇么？”
秦肖肖认真望他：“青垣，我记起你是谁了，我们的家在两州，相隔十多里路，我每每采购什么物品，要从村子来镇上，也许破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见，我们此前认识么？”
青垣摇头，“我没在镇上见过你，是后来随父母逃亡时，你同在难民队伍里，总带着我们一堆孩子玩，我此前就唤你姐姐的。”
秦肖肖忽然想起自己不再是苏清曲的躯壳，而是用她自己的模样。
她惊诧地摸了摸脸，青垣笑：“姐姐，你的魂魄温和，上带有曲欢的魂魄，躯壳为曲欢灵根所化，我能认出你。你来这里，是想去寻曲欢么？”
秦肖肖点头。
青垣转而回答起初问：“明光镇布局同青芜镇相像，因为初到时一片荒芜，是我告诉魔物们怎样建造城镇。这里还不错吧？”
秦肖肖迟疑地点头：“不错，但我要找曲欢。”
青垣叹息：“我如今不建议你寻他，他从仙域回来后像成了失智之人，做了许多以往不会做之事，魔域恐怕没有人敢去见他，去见他的，皆没有再出现过。”
秦肖肖：“昔年暮色镇，他和暮色打斗，你带我去劝架，说让我顺着脾气哄哄。”
“那是当年，当年我知道他不会伤你，而现今我不知道。”
“他现今亦不会伤我。”秦肖肖坚定。
“见他一面，可能会死在他手上，也要去见？”
“见。”
青垣淡声应道：“走吧，我送姐姐去第一城。”
距秦肖肖入门不过一炷香，他们即刻就出发。
看见偏远的明光城竟然设有直通第一城的阵法，秦肖肖望向青垣，“你在守着曲欢？”
所以青垣才明确知道曲欢的动向。
青垣未答，转而道：“我记起一些前世之事，我几世皆死在年幼时，从前我只知出生的街巷和灰败的战争，而今世，我看过世界绚烂的光景。曲欢不是好人，可我有诸多第一次是同他一起见到，那繁华上京，精巧云宫，广阔野原……他为我寻典籍，教导我识字、念书，在我修得躯壳前，他是位好老师，他先习书，而后我不明之处便去问他。他亦是位狠心的老师，我修得躯壳后，他让我天高海阔，爱滚哪去滚哪去。”
青垣含细微笑意启动阵法，穿过传送阵，面前即是第一城。
有几缕天光从云层泄出，天色比明光城稍明，秦肖肖能够看清这里的景象——一座失落的繁华之城。
昔年应该有高高的城墙，现今是残垣断壁，单从外观能推断出里面大抵亦是一片废墟，魔气和罡风遮掩，一眼不能望尽。
秦肖肖迈步走近，几步后发现青垣没有跟上，回身，发现青垣面色更白，捂着心口呕出血，罡风如刀刮在他身上。
青垣仍想跟上，秦肖肖立刻说：“你不要来，我不会有事的，你看，这风这魔气不拦我。”
秦肖肖什么压迫都没感受到。
青垣妥协：“那你小心。”
秦肖肖走出很远，依然能感受到身后青垣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他在担心，他亲自送着他的姐姐来送死，他等在这里，怕再也等不到姐姐出来。秦肖肖加快步伐。
里面果然是一片废墟，没有活物踪迹，风吹着屋顶和墙壁飞来飞去。
秦肖肖小心躲避，一直向前走，她猜想为什么没看见残肢？因为被罡风碾碎了。她心里有些惧意，正如青垣所说曲欢大概是疯魔了，她真的有把握曲欢会不伤她么？没有。
她看过的故事中，有女主出现能阻止男主发狂，亦有自以为相爱的女配角出现在异化的男配角面前，被无情地杀害了。
她和曲欢会是哪一种呢？他们是有光环的主角，还是面对血淋淋残酷现实的配角？
秦肖肖发现自己有些超脱，她又是把这当故事来看，无论结局如何，都只是故事里的一笔。
她定下心神，梦中出现过的另类城堡赫然出现在眼前，完好无损，大门敞开，邀她前去。
秦肖肖直奔三楼困锢曲欢之地，一路不停歇地跑，直到闻见血腥气，才从飘飘然的空中被拉回现实。
她的小魔物，现在很可怜。
秦肖肖在转角，门在旁侧，她不敢去看。
她掐手臂平复燥乱心绪，腿发软发麻。四周静寂，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旁迈了一步，望进屋子。
如梦里一般的屋子。
秦肖肖鼻尖一酸，移开视线，不敢望第二眼，她想如梦中般奔到曲欢身前，这时才发现，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她一步一步，行进得艰难。
终于到了曲欢身前，秦肖肖跪下身，捧住他脸颊，额头触他额头，嘴唇翕动，竟然说不出话。
体温凉如尸体，面颊是脏的，带污血，鼻尖可闻见血的腥香，感受不到他鼻尖呼出的气息。
秦肖肖一只手环过曲欢的腰，把他抱得更紧，唇舌如记忆般去寻他的唇，撬开探入，尝到满口血腥，和一只被咬烂了的舌。
阿欢是会疼的。这个认知叫秦肖肖心痛不已。
阿欢很疼时能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谁知道他疼得都把舌头咬坏了？
秦肖肖手抚摸着他的脖颈，想要捂热他一些，捉襟见肘，秦肖肖恨自己不是八九只手的怪胎，曲欢全身都是凉的，她捂不过来。
缓慢地，曲欢睁开眼，眼眶里还残留着血迹。
捆缚双手的链条松开，曲欢双手轻轻扶住秦肖肖背胛，拿脸颊去蹭秦肖肖的眼睛下方，想帮她擦眼泪，热泪灼烫曲欢的躯壳和残魂。
忽而，曲欢一愕。
他低头望秦肖肖手中，捅到自己心脏上的刀。
“……”
以为遇见“靠山”的欣喜散了一些，曲欢缓慢地眨眼，拂下秦肖肖抱他腰的那只手。
想问：你跑那么远来杀我么？那为什么要亲我？
曲欢口腔苦涩。
他不顾仍然扎在心口的刀子，凑近去亲秦肖肖，才发现这人傻了，唇舌都不会动了，再看眼睛，已经失了神。
曲欢想到了清原镇流笙给秦肖肖的那滴血，面色沉下。
“温流笙，你好讨厌。”
要在这种时候插一脚。
曲欢把那滴控制人的血碾碎，手扶着秦肖肖的手拔出刀子，擦净血迹，收回到她的储物袋里，再牵着她的手抱自己，恢复成捅刀前二人的模样。
曲欢的心口伤痕嶙峋，不差这一刀，但他怕秦肖肖发现，依然将这一刀的伤口复原。
秦肖肖只觉片刻失神，未发现异样，见曲欢睁了眼，便扶他肩膀分开二人。
曲欢不解的目光中，秦肖肖神秘兮兮地从储物袋拿出一个小盒子，在他眼前晃晃，而后打开，是两枚戒指，握住他的手往上戴了一枚。
“咳咳，曲欢小魔物，你现在愿意同我，秦肖肖，成亲了么？你说我花心，我独在仙域两年，和狐狸精多有接触，时刻惦念你，未曾忘记一刻，未曾做出背叛你之事。其二，我已知道你隐瞒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心虚和你口中自己的污迹，”秦肖肖凑过去亲亲曲欢带伤的眼睛，“我不嫌弃你，亦不会抛下你，我、我、我爱你啦，其三，你看，我现在是自己的躯壳了，你可不能再拒绝同我、呃，嗯，同我睡觉。好像还有，你说我觉得你是虚妄之人，别计较这个嘛，我现在觉得我自己也挺虚妄的，我们正搭。”
秦肖肖略心虚，因为这戒指是她才找到盒子装的，路上她已经戴了一路，有细微磨损。
曲欢弯起眼睛，“可是你没给我选择，已经帮我把戒指戴上了。”
曲欢望见戒指，同前一枚一样，亦刻有秦肖肖的名字，只是笔风不那么规整凌厉，该是她自己刻的。
“哼哼，”秦肖肖伸出五指，“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曲欢指尖颤抖，取出戒指，亦帮秦肖肖戴上，“嗯，求之不得，以前是我太端样子，还好你不嫌弃怪罪。”
“哪里端样子了？那样子正可爱。”秦肖肖憋不住笑，搂着曲欢脖颈，想亲亲他，但气总从咧开的嘴角溜出去，笑得胸口直喘，剧烈颤动，静不下去亲人。
曲欢在复原自己身上伤口，全身都痒极了，抱着一个直喘气的、香喷喷的秦肖肖，心尖颤抖，亦做不出什么反应。
“成亲。”他傻乎乎地念这二字。
“嗯，我们成亲。”秦肖肖跟着他念。
“我们成亲。”
曲欢又重复，逗得秦肖肖直笑，“是是是，你成复读机了，还要再说多少遍？对了，我一路上，要了很多祝福……”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肖肖慢慢息了音，回头去看。
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的女孩步步而来，眼睛像死去已久的鱼目，盯着他们，嘴角讽刺地笑着，“你们成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成亲？”
秦肖肖一抖，曲欢已经将她揽到身后。
邵婉倾见曲欢这般举动，愤恨溢出，衣袖化出利刃，直冲他们而来。曲欢迎上，二人转瞬间过了上百招，身如残影，快得秦肖肖看不清。
邵婉倾已成红衣厉鬼，招招式式索命而来，曲欢看起来反倒捉襟见肘，不想伤屋中陈设，不想伤身后人。秦肖肖头疼，她替曲欢感到抱歉，他们这打得也太凶了，曲欢应该好好同邵婉倾道歉，虽然邵婉倾经历过的这些事曲欢再道歉也无用。
邵婉倾发现曲欢护着屋子，偏就打破屋子，一面还扭着头问：“这是你们的婚房？”
一道墙被打碎了，曲欢目光沉怒，本还有些收着，现在也下杀手。
可邵婉倾招招能避开，修为堪比那几位下位神君的总和，即使避不开，掌风过她而去，落不到她身上。
“曲郎，我不是该界之人，我没有真实化身，你再想杀我灭我的口，你都做不到。”
曲欢更加恼怒地主动攻击，丝毫伤不到邵婉倾，邵婉倾还有空扯着嗓子，沉郁地同秦肖肖喊：“你看上他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么？他在你面前装得像狗一样乖，别忘了，他曾经在我面前亦装得像个人样。”
秦肖肖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闻言只能低头：“姐姐，对不起。”
“他曾赠我秋天的风和露水。”曲欢凌厉几剑，逼得邵婉倾停顿。
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家无数。
“他偷带我离家看青山。”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曲欢剑式更凶，想封邵婉倾的口，可惜封不住。
“他送我花灯，陪我祈愿人间。”
曲欢不敢看秦肖肖，只阴沉地盯着邵婉倾，“你可以闭嘴么？那些是我学的，我找见你的萧郎，他欲如何做，我就拦着他，自己提前做的，你本来该心系于他。”
“你……”给邵婉倾整不会了。
她卡顿，细想确实，曲欢那么无趣的人什么时候懂这么多？还真是去找她那念诗书好风情的情郎学的。
秦肖肖小鼹鼠一样缩着，抱着手臂藏住半张脸，坚守在吃瓜一线。
曲欢遇见邵婉倾的时候，邵婉倾已经有了青梅竹马定了亲的萧郎，曲欢不会追女孩子，于是让萧郎见不到邵婉倾，把萧郎准备送邵婉倾的东西自己送了。
哇塞，谁还分得清你和大聪明蛋啊？
曲欢气愤道：“我怎么知道他送你露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理解那个意思？是，我读书不多，我装我很理解！”
原来风花雪月，都是抄作业。
曲欢第一世在国公府待到九岁，而后修真界忙着修炼，再后来魔域仙域人间四处闯祸，并没时间看闲书，自然不懂这许多。
“那你就……照搬？”
“是！”曲欢理直气壮。
邵婉倾要被曲欢气死了，二人打得更凶，房子都要打塌了，秦肖肖小心地捂住耳朵。
天哪。
“你们不可以成亲，”邵婉倾声音尖利，一次次咒骂，“我诅咒你们身心相离，不得善终。”
曲欢几次想带着邵婉倾出去打，邵婉倾不肯。
“呵，那我诅咒你不得超生，永不得所愿，一生终是痴妄。”
曲欢骂前女友骂得是真狠，秦肖肖小心地担忧起来，曲欢以后会不会也这么骂她？
邵婉倾大笑，笑声萦绕在满屋，叫秦肖肖喘不过气，“我已经不得超生，已经不得所愿，已经满是痴妄，还用得着你咒？”
邵婉倾盯着屋中的秦肖肖，目光吓得秦肖肖心停。
邵婉倾阴狠道：“我只愿你也不得所愿。”
她忽然转换目标，疯了般扑向秦肖肖。曲欢奔过去，牢牢挡住邵婉倾，护着身后的秦肖肖。
邵婉倾攻势很疯，如此近的距离，曲欢拉不开她，伤不到她，唯恐她伤了秦肖肖。曲欢一面应敌一面思索着解决办法，某一刻，忽然望清了邵婉倾的脸。
邵婉倾曾是个温婉安静的美人，习书识礼，说话温声细语，不会正正地看人，而会垂下半边眼帘，露出姣好的面容，让人俯望。
送她礼物，她会慌然地抬一下眼，而后拒绝，说这于礼不合，面颊全然红透，曲欢杵她面前不说话，她就会和风细雨般唤来丫鬟收下东西，说这次劳他心意，下次绝不要再送了，她不会再收。
曲欢约她出去玩，她摇头，说闺秀们都极少出门。曲欢保证，绝不会被其他人发现，邵婉倾有迟虑，依然摇头不愿，曲欢已经拖着她出去了。一瞬，邵婉倾眸中是极其亮的。
邵婉倾同竹马有婚约，曲欢不想他们的婚约实现，在杀了竹马和自己抢婚约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以情意欺骗这个闺阁里年轻的小姐，欺负她，叫她忍着羞怯来问自己，愿不愿意娶她。
曲欢没有回话，他其实不愿意。他表现在邵婉倾面前的全是假的，他守着自己的心意，并没有那么轻易地给出去。
他只是想要一个徒弟陪陪自己而已，并不是想要一个妻子。
可好像骗过头了，邵婉倾看他的眸子水光潋潋。那时正值曲欢被仙门人围守关了几十年，他嫉世妒俗，面对邵婉倾的情意，只有一颗恶心肠——我要让你也憎恶世人，以你的魔骨报复世人。
现在的邵婉倾面容扭曲，红衣厉鬼，赤朱色的指甲尖利，想掐死他。
她每次来见他，都穿得很漂亮。
时隔几世，曲欢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可恶。他每次都以邵婉倾曾经看他的那种目光，潋滟地望秦肖肖。
如果秦肖肖把戒指戴到他的指上，搂着他说我们成亲，却在成亲之日反悔不肯拜堂，他也会发疯。
他会疯成不知道什么样子。
“……”
“你是我的新郎，我们拜过堂，啊啊啊啊啊啊你凭什么，凭什么？”邵婉倾一面尖叫，一面攻击，她在曲欢手上也讨不到好。
曲欢本拿剑指着癫狂的邵婉倾，忽然道：“我悔过。”
他收了剑。
不再抵抗邵婉倾的攻击。
邵婉倾急住手，堪堪到曲欢近前才停下，扭动脖子，诧异：“——你说什么？”
“我说我悔过，我欺骗你，是我不对。”
“……”短短一句话，邵婉倾理解了许久。
守着曲欢这几月，邵婉倾听了几辈子最恶毒的咒骂，曲欢忽然说人话，她反倒听不懂了。
她望向曲欢身后，理解了，“你因为想护着她，跟我说你悔过？”
曲欢挡住秦肖肖，“我说的是我们的事。”
“我们？”
奇怪了，曲欢什么时候和她说过“我们”？
曲欢深谙避讳的道理，不会唤她什么亲密的称呼，也不用一起的称谓指代他们。
“我……很抱歉，对你的欺骗。”曲欢略低脸，眸光专注地看人，瞧着很真诚。
“？？”邵婉倾皱眉，“你又疯了？”
前些日子骂她恶心的人呢？
邵婉倾转瞬竖了眉眼：“你不要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就会……”
就会怎么呢？
秦肖肖惊奇地睁大眼，邵婉倾从她眼中看见，两行血泪在自己脸颊上流淌。
“啊啊啊啊啊啊啊！”邵婉倾尖叫，“你的诡计，你知道我因怨念存在，想假意与我悔过，送我魂飞魄散！”
“我不是。”
“难道你是真的悔过？你做的错事不止这一桩，难道你都要认么？”
真的有人能承担这么多罪孽么？曲欢不觉自己错误而顽强不伏诛，他若是觉得自己错了，该怎样面对？
曲欢道：“其他的不一定认，我先认你的。我们之间的仇怨，你想待我同姐姐成亲后再算，还是现在算？”
邵婉倾久久地沉默，忽然有口气泄出去，她问：“你能赔我什么？”
“你亲人的魂魄都在我这里，我可以送他们投胎转世，百余年后他们依照宿命降生，不会比正常人有缺。”
“我呢？我不入轮回，没有来生。你拿什么还我？”
“邵婉倾。我只能保证百余年后邵家有一个叫‘邵婉倾’的女孩子降生，她会是一个新的人，她不会有你的魂，她没有魔骨，她不会遇见我，她会嫁给姓萧的青梅竹马，顺遂一生。”
“呵，呵呵，这算什么赔？”
“我只赔得起这些，你应该知道，我也没有很多东西。”
两个贫瘠的魔面面相觑。
血迹干涸在面颊上，邵婉倾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我跟了你三世，只是想要你一声悔过，我以为我要跟你永远，我永远也得不到，可为什么，你现在就说悔过，我明明心有不甘，却抵抗不过灵魂之宿命。”
邵婉倾消散了。
秦肖肖震惊，四处狼藉仍在，曲欢和邵婉倾刚刚还打得火热，而曲欢一声“悔过”，真的送邵婉倾去死了？
曲欢来牵秦肖肖的手，秦肖肖躲开，以看负心汉的目光看曲欢。
曲欢手穿过她膝窝，将她囫囵个抱起来，“喂！你！”
“轰！隆！——”
他们刚在外面站定，大厦轰然倒塌。
秦肖肖撼然，抬手指着废墟，“你修的，我们的……”
却见曲欢安静地看着他一点点建起来的婚房，有晶莹的水珠滑过脸颊。
秦肖肖愕然张大嘴，又闷上。
“阿欢。”她轻扯他的衣袖。
怎么哭了呢？
秦肖肖发现，比曲欢恶劣笑着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曲欢安安静静地哭。
曲欢将脸朝向另一边，避着秦肖肖，“我没想到我一声悔过，她会魂飞魄散。”
声音带一点点湿气的哑。
“如她所言，我赔不起她。”
“阿欢。”曲欢哭得秦肖肖心快碎了，对他怜爱的碎。伸手覆上他的眼，摸到一手温热黏糊的泪水。
“她诅咒我不得所愿，我们的房子还被打塌了。”
“阿欢。”秦肖肖把手指上的眼泪到唇前舔尽，咸咸涩涩的味道，终于忍不住，抬曲欢下巴要他低头，踮脚仰头到他眼睛，细细密密地舔去咸涩。
脸蛋凉凉软软的，曲欢乖乖任她施为，原来舔眼泪这么爽。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秦肖肖并不如曲欢这样难过。她可怜邵婉倾死了，感觉就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人死了，悲悯几句，默哀一阵，并不那么难受。何况邵婉倾刚刚想杀她，几次杀招都冲她而来。
她心中还残留有见到曲欢的喜悦，邵婉倾魂飞魄散，她当她终于解脱了。而现在在她面前哭着的曲欢，让她好生怜爱。
眼泪舔尽了还有新鲜的热的，一时舔不完。
秦肖肖满心兴奋，手臂越攀越紧。半晌回过神来，曲欢衣襟被扯开，锁骨下方印着几个红指印，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我哭了，肖肖怎么这么开心？”
秦肖肖：OoO
“诶？”
这像她前世死前的最后时刻，眼睛失明，终日猜想望见的一点点光亮是真实还是臆想。
呼吸到尸气腐气，脚下有泥沼水潭，但秦肖肖已是鬼修，不惧怕身形遇到的障碍。光亮在东边，她向着东边走，跨过不明物种的生物、孤寂的永夜和虚无的时间，抵达明光城。
看见一道简陋的木大门，旁侧如青芜镇般杵个石碑，秦肖肖忽然知道为什么青垣在这里，这里很像他凡界的家。
走进木门，穿过一段空旷漆黑的小路，到了分岔口，岔口通向两条街道，街道住了魔物。秦肖肖原想问路打听青垣所在，可凭着对青芜镇的印象，直接迈步向右走，果然看见一条小巷，巷中亦有一个医馆。
明光城房屋大多矮小，而一排屋子里有一个高的，秦肖肖直接到高屋前，叩门，开门的是鬼修青垣。
青年一如当年，面色苍白，看见她并没很多异色，让开身邀她进来，合上门。
秦肖肖问：“这里怎么和青芜镇一般构设？”
青垣沉默几息，问：“你能找到这里，是因为能忆起青芜镇么？”
秦肖肖认真望他：“青垣，我记起你是谁了，我们的家在两州，相隔十多里路，我每每采购什么物品，要从村子来镇上，也许破庙里不是我们第一次见，我们此前认识么？”
青垣摇头，“我没在镇上见过你，是后来随父母逃亡时，你同在难民队伍里，总带着我们一堆孩子玩，我此前就唤你姐姐的。”
秦肖肖忽然想起自己不再是苏清曲的躯壳，而是用她自己的模样。
她惊诧地摸了摸脸，青垣笑：“姐姐，你的魂魄温和，上带有曲欢的魂魄，躯壳为曲欢灵根所化，我能认出你。你来这里，是想去寻曲欢么？”
秦肖肖点头。
青垣转而回答起初问：“明光镇布局同青芜镇相像，因为初到时一片荒芜，是我告诉魔物们怎样建造城镇。这里还不错吧？”
秦肖肖迟疑地点头：“不错，但我要找曲欢。”
青垣叹息：“我如今不建议你寻他，他从仙域回来后像成了失智之人，做了许多以往不会做之事，魔域恐怕没有人敢去见他，去见他的，皆没有再出现过。”
秦肖肖：“昔年暮色镇，他和暮色打斗，你带我去劝架，说让我顺着脾气哄哄。”
“那是当年，当年我知道他不会伤你，而现今我不知道。”
“他现今亦不会伤我。”秦肖肖坚定。
“见他一面，可能会死在他手上，也要去见？”
“见。”
青垣淡声应道：“走吧，我送姐姐去第一城。”
距秦肖肖入门不过一炷香，他们即刻就出发。
看见偏远的明光城竟然设有直通第一城的阵法，秦肖肖望向青垣，“你在守着曲欢？”
所以青垣才明确知道曲欢的动向。
青垣未答，转而道：“我记起一些前世之事，我几世皆死在年幼时，从前我只知出生的街巷和灰败的战争，而今世，我看过世界绚烂的光景。曲欢不是好人，可我有诸多第一次是同他一起见到，那繁华上京，精巧云宫，广阔野原……他为我寻典籍，教导我识字、念书，在我修得躯壳前，他是位好老师，他先习书，而后我不明之处便去问他。他亦是位狠心的老师，我修得躯壳后，他让我天高海阔，爱滚哪去滚哪去。”
青垣含细微笑意启动阵法，穿过传送阵，面前即是第一城。
有几缕天光从云层泄出，天色比明光城稍明，秦肖肖能够看清这里的景象——一座失落的繁华之城。
昔年应该有高高的城墙，现今是残垣断壁，单从外观能推断出里面大抵亦是一片废墟，魔气和罡风遮掩，一眼不能望尽。
秦肖肖迈步走近，几步后发现青垣没有跟上，回身，发现青垣面色更白，捂着心口呕出血，罡风如刀刮在他身上。
青垣仍想跟上，秦肖肖立刻说：“你不要来，我不会有事的，你看，这风这魔气不拦我。”
秦肖肖什么压迫都没感受到。
青垣妥协：“那你小心。”
秦肖肖走出很远，依然能感受到身后青垣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他在担心，他亲自送着他的姐姐来送死，他等在这里，怕再也等不到姐姐出来。秦肖肖加快步伐。
里面果然是一片废墟，没有活物踪迹，风吹着屋顶和墙壁飞来飞去。
秦肖肖小心躲避，一直向前走，她猜想为什么没看见残肢？因为被罡风碾碎了。她心里有些惧意，正如青垣所说曲欢大概是疯魔了，她真的有把握曲欢会不伤她么？没有。
她看过的故事中，有女主出现能阻止男主发狂，亦有自以为相爱的女配角出现在异化的男配角面前，被无情地杀害了。
她和曲欢会是哪一种呢？他们是有光环的主角，还是面对血淋淋残酷现实的配角？
秦肖肖发现自己有些超脱，她又是把这当故事来看，无论结局如何，都只是故事里的一笔。
她定下心神，梦中出现过的另类城堡赫然出现在眼前，完好无损，大门敞开，邀她前去。
秦肖肖直奔三楼困锢曲欢之地，一路不停歇地跑，直到闻见血腥气，才从飘飘然的空中被拉回现实。
她的小魔物，现在很可怜。
秦肖肖在转角，门在旁侧，她不敢去看。
她掐手臂平复燥乱心绪，腿发软发麻。四周静寂，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旁迈了一步，望进屋子。
如梦里一般的屋子。
秦肖肖鼻尖一酸，移开视线，不敢望第二眼，她想如梦中般奔到曲欢身前，这时才发现，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她一步一步，行进得艰难。
终于到了曲欢身前，秦肖肖跪下身，捧住他脸颊，额头触他额头，嘴唇翕动，竟然说不出话。
体温凉如尸体，面颊是脏的，带污血，鼻尖可闻见血的腥香，感受不到他鼻尖呼出的气息。
秦肖肖一只手环过曲欢的腰，把他抱得更紧，唇舌如记忆般去寻他的唇，撬开探入，尝到满口血腥，和一只被咬烂了的舌。
阿欢是会疼的。这个认知叫秦肖肖心痛不已。
阿欢很疼时能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谁知道他疼得都把舌头咬坏了？
秦肖肖手抚摸着他的脖颈，想要捂热他一些，捉襟见肘，秦肖肖恨自己不是八九只手的怪胎，曲欢全身都是凉的，她捂不过来。
缓慢地，曲欢睁开眼，眼眶里还残留着血迹。
捆缚双手的链条松开，曲欢双手轻轻扶住秦肖肖背胛，拿脸颊去蹭秦肖肖的眼睛下方，想帮她擦眼泪，热泪灼烫曲欢的躯壳和残魂。
忽而，曲欢一愕。
他低头望秦肖肖手中，捅到自己心脏上的刀。
“……”
以为遇见“靠山”的欣喜散了一些，曲欢缓慢地眨眼，拂下秦肖肖抱他腰的那只手。
想问：你跑那么远来杀我么？那为什么要亲我？
曲欢口腔苦涩。
他不顾仍然扎在心口的刀子，凑近去亲秦肖肖，才发现这人傻了，唇舌都不会动了，再看眼睛，已经失了神。
曲欢想到了清原镇流笙给秦肖肖的那滴血，面色沉下。
“温流笙，你好讨厌。”
要在这种时候插一脚。
曲欢把那滴控制人的血碾碎，手扶着秦肖肖的手拔出刀子，擦净血迹，收回到她的储物袋里，再牵着她的手抱自己，恢复成捅刀前二人的模样。
曲欢的心口伤痕嶙峋，不差这一刀，但他怕秦肖肖发现，依然将这一刀的伤口复原。
秦肖肖只觉片刻失神，未发现异样，见曲欢睁了眼，便扶他肩膀分开二人。
曲欢不解的目光中，秦肖肖神秘兮兮地从储物袋拿出一个小盒子，在他眼前晃晃，而后打开，是两枚戒指，握住他的手往上戴了一枚。
“咳咳，曲欢小魔物，你现在愿意同我，秦肖肖，成亲了么？你说我花心，我独在仙域两年，和狐狸精多有接触，时刻惦念你，未曾忘记一刻，未曾做出背叛你之事。其二，我已知道你隐瞒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心虚和你口中自己的污迹，”秦肖肖凑过去亲亲曲欢带伤的眼睛，“我不嫌弃你，亦不会抛下你，我、我、我爱你啦，其三，你看，我现在是自己的躯壳了，你可不能再拒绝同我、呃，嗯，同我睡觉。好像还有，你说我觉得你是虚妄之人，别计较这个嘛，我现在觉得我自己也挺虚妄的，我们正搭。”
秦肖肖略心虚，因为这戒指是她才找到盒子装的，路上她已经戴了一路，有细微磨损。
曲欢弯起眼睛，“可是你没给我选择，已经帮我把戒指戴上了。”
曲欢望见戒指，同前一枚一样，亦刻有秦肖肖的名字，只是笔风不那么规整凌厉，该是她自己刻的。
“哼哼，”秦肖肖伸出五指，“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曲欢指尖颤抖，取出戒指，亦帮秦肖肖戴上，“嗯，求之不得，以前是我太端样子，还好你不嫌弃怪罪。”
“哪里端样子了？那样子正可爱。”秦肖肖憋不住笑，搂着曲欢脖颈，想亲亲他，但气总从咧开的嘴角溜出去，笑得胸口直喘，剧烈颤动，静不下去亲人。
曲欢在复原自己身上伤口，全身都痒极了，抱着一个直喘气的、香喷喷的秦肖肖，心尖颤抖，亦做不出什么反应。
“成亲。”他傻乎乎地念这二字。
“嗯，我们成亲。”秦肖肖跟着他念。
“我们成亲。”
曲欢又重复，逗得秦肖肖直笑，“是是是，你成复读机了，还要再说多少遍？对了，我一路上，要了很多祝福……”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肖肖慢慢息了音，回头去看。
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的女孩步步而来，眼睛像死去已久的鱼目，盯着他们，嘴角讽刺地笑着，“你们成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成亲？”
秦肖肖一抖，曲欢已经将她揽到身后。
邵婉倾见曲欢这般举动，愤恨溢出，衣袖化出利刃，直冲他们而来。曲欢迎上，二人转瞬间过了上百招，身如残影，快得秦肖肖看不清。
邵婉倾已成红衣厉鬼，招招式式索命而来，曲欢看起来反倒捉襟见肘，不想伤屋中陈设，不想伤身后人。秦肖肖头疼，她替曲欢感到抱歉，他们这打得也太凶了，曲欢应该好好同邵婉倾道歉，虽然邵婉倾经历过的这些事曲欢再道歉也无用。
邵婉倾发现曲欢护着屋子，偏就打破屋子，一面还扭着头问：“这是你们的婚房？”
一道墙被打碎了，曲欢目光沉怒，本还有些收着，现在也下杀手。
可邵婉倾招招能避开，修为堪比那几位下位神君的总和，即使避不开，掌风过她而去，落不到她身上。
“曲郎，我不是该界之人，我没有真实化身，你再想杀我灭我的口，你都做不到。”
曲欢更加恼怒地主动攻击，丝毫伤不到邵婉倾，邵婉倾还有空扯着嗓子，沉郁地同秦肖肖喊：“你看上他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么？他在你面前装得像狗一样乖，别忘了，他曾经在我面前亦装得像个人样。”
秦肖肖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闻言只能低头：“姐姐，对不起。”
“他曾赠我秋天的风和露水。”曲欢凌厉几剑，逼得邵婉倾停顿。
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家无数。
“他偷带我离家看青山。”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
曲欢剑式更凶，想封邵婉倾的口，可惜封不住。
“他送我花灯，陪我祈愿人间。”
曲欢不敢看秦肖肖，只阴沉地盯着邵婉倾，“你可以闭嘴么？那些是我学的，我找见你的萧郎，他欲如何做，我就拦着他，自己提前做的，你本来该心系于他。”
“你……”给邵婉倾整不会了。
她卡顿，细想确实，曲欢那么无趣的人什么时候懂这么多？还真是去找她那念诗书好风情的情郎学的。
秦肖肖小鼹鼠一样缩着，抱着手臂藏住半张脸，坚守在吃瓜一线。
曲欢遇见邵婉倾的时候，邵婉倾已经有了青梅竹马定了亲的萧郎，曲欢不会追女孩子，于是让萧郎见不到邵婉倾，把萧郎准备送邵婉倾的东西自己送了。
哇塞，谁还分得清你和大聪明蛋啊？
曲欢气愤道：“我怎么知道他送你露水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理解那个意思？是，我读书不多，我装我很理解！”
原来风花雪月，都是抄作业。
曲欢第一世在国公府待到九岁，而后修真界忙着修炼，再后来魔域仙域人间四处闯祸，并没时间看闲书，自然不懂这许多。
“那你就……照搬？”
“是！”曲欢理直气壮。
邵婉倾要被曲欢气死了，二人打得更凶，房子都要打塌了，秦肖肖小心地捂住耳朵。
天哪。
“你们不可以成亲，”邵婉倾声音尖利，一次次咒骂，“我诅咒你们身心相离，不得善终。”
曲欢几次想带着邵婉倾出去打，邵婉倾不肯。
“呵，那我诅咒你不得超生，永不得所愿，一生终是痴妄。”
曲欢骂前女友骂得是真狠，秦肖肖小心地担忧起来，曲欢以后会不会也这么骂她？
邵婉倾大笑，笑声萦绕在满屋，叫秦肖肖喘不过气，“我已经不得超生，已经不得所愿，已经满是痴妄，还用得着你咒？”
邵婉倾盯着屋中的秦肖肖，目光吓得秦肖肖心停。
邵婉倾阴狠道：“我只愿你也不得所愿。”
她忽然转换目标，疯了般扑向秦肖肖。曲欢奔过去，牢牢挡住邵婉倾，护着身后的秦肖肖。
邵婉倾攻势很疯，如此近的距离，曲欢拉不开她，伤不到她，唯恐她伤了秦肖肖。曲欢一面应敌一面思索着解决办法，某一刻，忽然望清了邵婉倾的脸。
邵婉倾曾是个温婉安静的美人，习书识礼，说话温声细语，不会正正地看人，而会垂下半边眼帘，露出姣好的面容，让人俯望。
送她礼物，她会慌然地抬一下眼，而后拒绝，说这于礼不合，面颊全然红透，曲欢杵她面前不说话，她就会和风细雨般唤来丫鬟收下东西，说这次劳他心意，下次绝不要再送了，她不会再收。
曲欢约她出去玩，她摇头，说闺秀们都极少出门。曲欢保证，绝不会被其他人发现，邵婉倾有迟虑，依然摇头不愿，曲欢已经拖着她出去了。一瞬，邵婉倾眸中是极其亮的。
邵婉倾同竹马有婚约，曲欢不想他们的婚约实现，在杀了竹马和自己抢婚约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以情意欺骗这个闺阁里年轻的小姐，欺负她，叫她忍着羞怯来问自己，愿不愿意娶她。
曲欢没有回话，他其实不愿意。他表现在邵婉倾面前的全是假的，他守着自己的心意，并没有那么轻易地给出去。
他只是想要一个徒弟陪陪自己而已，并不是想要一个妻子。
可好像骗过头了，邵婉倾看他的眸子水光潋潋。那时正值曲欢被仙门人围守关了几十年，他嫉世妒俗，面对邵婉倾的情意，只有一颗恶心肠——我要让你也憎恶世人，以你的魔骨报复世人。
现在的邵婉倾面容扭曲，红衣厉鬼，赤朱色的指甲尖利，想掐死他。
她每次来见他，都穿得很漂亮。
时隔几世，曲欢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可恶。他每次都以邵婉倾曾经看他的那种目光，潋滟地望秦肖肖。
如果秦肖肖把戒指戴到他的指上，搂着他说我们成亲，却在成亲之日反悔不肯拜堂，他也会发疯。
他会疯成不知道什么样子。
“……”
“你是我的新郎，我们拜过堂，啊啊啊啊啊啊你凭什么，凭什么？”邵婉倾一面尖叫，一面攻击，她在曲欢手上也讨不到好。
曲欢本拿剑指着癫狂的邵婉倾，忽然道：“我悔过。”
他收了剑。
不再抵抗邵婉倾的攻击。
邵婉倾急住手，堪堪到曲欢近前才停下，扭动脖子，诧异：“——你说什么？”
“我说我悔过，我欺骗你，是我不对。”
“……”短短一句话，邵婉倾理解了许久。
守着曲欢这几月，邵婉倾听了几辈子最恶毒的咒骂，曲欢忽然说人话，她反倒听不懂了。
她望向曲欢身后，理解了，“你因为想护着她，跟我说你悔过？”
曲欢挡住秦肖肖，“我说的是我们的事。”
“我们？”
奇怪了，曲欢什么时候和她说过“我们”？
曲欢深谙避讳的道理，不会唤她什么亲密的称呼，也不用一起的称谓指代他们。
“我……很抱歉，对你的欺骗。”曲欢略低脸，眸光专注地看人，瞧着很真诚。
“？？”邵婉倾皱眉，“你又疯了？”
前些日子骂她恶心的人呢？
邵婉倾转瞬竖了眉眼：“你不要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就会……”
就会怎么呢？
秦肖肖惊奇地睁大眼，邵婉倾从她眼中看见，两行血泪在自己脸颊上流淌。
“啊啊啊啊啊啊啊！”邵婉倾尖叫，“你的诡计，你知道我因怨念存在，想假意与我悔过，送我魂飞魄散！”
“我不是。”
“难道你是真的悔过？你做的错事不止这一桩，难道你都要认么？”
真的有人能承担这么多罪孽么？曲欢不觉自己错误而顽强不伏诛，他若是觉得自己错了，该怎样面对？
曲欢道：“其他的不一定认，我先认你的。我们之间的仇怨，你想待我同姐姐成亲后再算，还是现在算？”
邵婉倾久久地沉默，忽然有口气泄出去，她问：“你能赔我什么？”
“你亲人的魂魄都在我这里，我可以送他们投胎转世，百余年后他们依照宿命降生，不会比正常人有缺。”
“我呢？我不入轮回，没有来生。你拿什么还我？”
“邵婉倾。我只能保证百余年后邵家有一个叫‘邵婉倾’的女孩子降生，她会是一个新的人，她不会有你的魂，她没有魔骨，她不会遇见我，她会嫁给姓萧的青梅竹马，顺遂一生。”
“呵，呵呵，这算什么赔？”
“我只赔得起这些，你应该知道，我也没有很多东西。”
两个贫瘠的魔面面相觑。
血迹干涸在面颊上，邵婉倾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我跟了你三世，只是想要你一声悔过，我以为我要跟你永远，我永远也得不到，可为什么，你现在就说悔过，我明明心有不甘，却抵抗不过灵魂之宿命。”
邵婉倾消散了。
秦肖肖震惊，四处狼藉仍在，曲欢和邵婉倾刚刚还打得火热，而曲欢一声“悔过”，真的送邵婉倾去死了？
曲欢来牵秦肖肖的手，秦肖肖躲开，以看负心汉的目光看曲欢。
曲欢手穿过她膝窝，将她囫囵个抱起来，“喂！你！”
“轰！隆！——”
他们刚在外面站定，大厦轰然倒塌。
秦肖肖撼然，抬手指着废墟，“你修的，我们的……”
却见曲欢安静地看着他一点点建起来的婚房，有晶莹的水珠滑过脸颊。
秦肖肖愕然张大嘴，又闷上。
“阿欢。”她轻扯他的衣袖。
怎么哭了呢？
秦肖肖发现，比曲欢恶劣笑着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曲欢安安静静地哭。
曲欢将脸朝向另一边，避着秦肖肖，“我没想到我一声悔过，她会魂飞魄散。”
声音带一点点湿气的哑。
“如她所言，我赔不起她。”
“阿欢。”曲欢哭得秦肖肖心快碎了，对他怜爱的碎。伸手覆上他的眼，摸到一手温热黏糊的泪水。
“她诅咒我不得所愿，我们的房子还被打塌了。”
“阿欢。”秦肖肖把手指上的眼泪到唇前舔尽，咸咸涩涩的味道，终于忍不住，抬曲欢下巴要他低头，踮脚仰头到他眼睛，细细密密地舔去咸涩。
脸蛋凉凉软软的，曲欢乖乖任她施为，原来舔眼泪这么爽。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秦肖肖并不如曲欢这样难过。她可怜邵婉倾死了，感觉就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人死了，悲悯几句，默哀一阵，并不那么难受。何况邵婉倾刚刚想杀她，几次杀招都冲她而来。
她心中还残留有见到曲欢的喜悦，邵婉倾魂飞魄散，她当她终于解脱了。而现在在她面前哭着的曲欢，让她好生怜爱。
眼泪舔尽了还有新鲜的热的，一时舔不完。
秦肖肖满心兴奋，手臂越攀越紧。半晌回过神来，曲欢衣襟被扯开，锁骨下方印着几个红指印，正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我哭了，肖肖怎么这么开心？”
秦肖肖：OoO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