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炉上的铜壶被人揭开盖,微沸之时掺入茶末,没多久便茶香氤氲。面前这人颇为讲究,待到三沸后才拎起铜壶在并排的茶杯上一浇而过,递了一杯至楚轩云面前。

    楚轩云对着杯口吹了吹,努力咂摸了两口,还是没品出什么子卯寅丑来,面上却老神在在,轻叹道:“好茶。”

    郭佑仁今日一身朴素,黑袖白边眉眼低顺,浸在袅袅茶香里竟有了几分出尘的干净,若不是楚轩云跟他一道逛过花楼,险些就信了。

    郭佑仁:“楚大人的威名我等早有耳闻,没想到也有这般与您喝茶的时候,也不知您这一趟后还有没有机会。”

    这话说得恭敬又直白,那日他约她相见时半分未提楚轩云的来历,只顾着吃喝玩乐,想来是在试探她。

    楚轩云不喜欢这种试探,这小子今日这么乖,看来是想清楚了。

    她撩开眼皮,没作声。

    郭佑仁踟躇片刻,把她面前的茶给续上,“靖州与其他城州不同,一通百通,一堵难疏,正因如此我们郭家半步不敢错,且走且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楚轩云不耐烦地截了他的话,握着茶杯道:“有什么难疏的?”

    她哂笑一声,将杯中的茶牛饮完,茶杯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郭小当家的,咱们都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你约我来不是说这么有的没的吧?”她上身微微前倾,攫住他的目光不放,咬着后槽牙道:“你要搞清楚,这靖州城不姓郭,也不是什么王都能染指的。”

    “你……”郭佑仁与她对视片刻,转开眼道:“我爹年纪大了,难免糊涂。”

    她哼了一声,“这我就管不着了,糊涂也要有个限度,总不该揣着明白装糊涂。”

    郭佑仁默然,正欲开口便见楚轩云跃至他面前按着他的头磕在桌上,耳后略过冷风一阵。

    “你找的什么破地方?”楚轩云骂了句,一把掀了桌上的茶具立起桌挡住下一波冷箭,郭佑仁还没来得及肉疼,就被楚轩云举起来扔出了窗,惊呼未出口已被骓阳稳稳接住。

    “带他走,我断后。”楚轩云伸手在地上一拢,身形一转满掌的瓷片眨眼间朝四面八方飞去。

    她本以为这帮杀手是冲着自己来的,没想到追着郭佑仁不放,见目标不在便调转方向追身而去。此处在城郊之外,不远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丛林,只要跑进去便有机会脱身。

    楚轩云拽出尸体上的小弩,一路追一路放弩,毕竟防不胜防,转眼便干掉了四个。

    有两人默契地转过身,看来是要对付她这个路障了。

    趁乱又放了几弩,这两人足尖飞略一前一后将她围住,她丢掉小弩拔出腰间短刀挡下迎面一击,后仰卸力的同时躲过身后一刀。

    楚轩云腰身绷到极致侧摔出去,短刀顺到左手斜下一刺,正中后方腋下两寸,又借力腾起将右腿横劈在前方颈间,那两人各有负伤,且退几步。

    “正好,我很久没松松筋骨了。”她转了转手腕,在两人尚未合围之前便逐个击破。

    不是那种直来直往的路数,每一招又狠又快,专攻防不胜防之处,一把短刀叫她使得神出鬼没,倒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刺客了。

    楚轩云看差不多了,见好就收,瞄好了撤退路线,二人再扑之时往后腰一掏一洒,在他们下意识抬手护眼时跑路了。

    街上是日复一日的摩肩擦踵,茶馆里人味扎堆坐着路过的商旅与游人,面街而坐的一桌六人各自不语,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出格格不入的冷清。

    东南角的旮旯里坐着一人一桌,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鼻尖下的胡茬黑乎乎的,微微驮背,看似剥花生剥得起劲,余光却盯着那六个人。

    远处传来悠悠的撞钟声,在这唾沫横飞的小馆子里本毫不起眼,那几人却齐刷刷地起身,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

    那斗笠人抬起头来,在桌上放了两个铜板,疾步跟了出去。

    那六人混在人群中便不怎么打眼了,斗笠人死死盯住其中一人,但这些人有明显的反侦意识,觉察后脚步微顿,随即走得越来越乱。

    跟丢了斗笠人也不恼,他脚尖一转随意找了个茶棚坐下,果不其然,又遇到这样的一群人面街而坐。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那帮人一行五个,又齐刷刷地起身离去,只是这回没有听到钟声。

    斗笠人照旧跟上,全神贯注间没注意头上的斗笠撞了人,只听那人“哎哟”一声捂着脸哼哼,斗笠人忙摘下斗笠道歉,那张脸上又是刀疤又是痘痕的,若不是那双花瓣眼太过明显,估计楚轩云见了都认不出是辰江。

    被撞的人也像是有要事在身,哼了两声便偃旗息鼓,视线紧跟着人群,偶然一瞥辰江的尊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拍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不容易啊。”

    辰江:“……”

    这插曲没耽搁多久,人还是跟丢了。于是他故技重施,又换了个地方蹲点。

    这几天他就是个街溜子,唯一的收获便是确认了这里面确实有古怪——这些人三五成群,但彼此并不相熟,甚至不一定相识,却训练有素,能够辨别出哪些是同路哪些是麻烦,并能够甩掉这些麻烦,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乌合之众能做到的。

    时值盛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借物取凉,辰江也拿着斗笠扇风,但那群人对这暑气似乎无动于衷,一张张脸上都是不为所动的漠然。

    “什么神功,练了能不怕热?”

    辰江一惊,侧脸向声源处望去,是方才撞到的那人。那人黑中带红,朝他咧嘴一笑,那牙便显得分外白了。

    “看来我们是一路人啊,你是来靖州……”他稍稍一顿,不确定道:“玩的?”

    辰江怔了怔:“我不像靖州人?”

    那人摆摆手,喝了口凉茶:“像不像的,肉眼哪看得出来,我说的是口音,你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我啊,自小游历各地,对口音熟悉得很,听过本地人说话就能记个大概了,你那拙劣的口音还差得远呢,”他见对方垂头不语,主动道:“我看你也不像坏人,我叫柳冉,是个游侠。”

    辰江看他一眼,平平板板道:“我叫旭初,是个游人。”

    短短两句,硬是让柳冉听出了哀怨。

    他挠了挠脑门,随即神情微变,一拍辰江的肩膀,利落起身。

    “走,跟上。”

    这回没再跟丢,柳冉对城内的地形似乎很熟,大街小巷七拐八绕的,躲过了对方的警惕,一路跟到了承清寺。

    先帝自小在寺庙长大,对礼佛之事尤为上心,继位后除了兴兵北伐的前几年,稍稍安定后便马不停蹄地修建寺庙,因此惹出不少苛捐杂税的风浪,但全国各地还是寺庙林立,香火不息。

    承清寺是靖州城里一所规模不算大的寺庙,平日里也陆陆续续地有人前来上香,只是到底地势背阴,寺庙建在峭壁之上。山路陡峭又没钱修路,来得人自然寥寥。

    柳冉一路跟一路皱眉,嘴里念念有词些什么,凝神去听又听不清。

    两人干着跟踪的勾当,交流全靠手势,一知半解地顿悟着。

    前面那些人在陡峭的山路下总算真人露了相——一伙人呼哧带喘的,显然平时不怎么强身健体,汗流浃背地一步步往前挪,拢共七个人,渐渐地便拉开了距离,像排成一纵队往上。

    日头偏西,在他们沉默而艰难地行路中莫名有了朝圣的意味。

    辰江习武稍晚,但也算勤勤恳恳,这点路对他算不得什么;柳冉虽然比他看起来更像个街溜子,可下盘稳健,明显也是个习武之人。

    两人压着速度,在太阳下山之前看着这伙人在寺门前肃整仪容,先是扣了三下门,再扣五下,再扣四下,红漆斑驳的门开了一条缝,一行人鱼贯而入。

    辰江欲起身跟上,被柳冉拽住:“光知道敲门数没用,他们是被某种召语传来的。”

    他想起那阵悠悠的撞钟声。

    看来扣门不过是最后一道确认。

    辰江见他蹑手蹑脚地窜至墙根,仔细听了听,扭头见辰江紧跟其后,打了个手势让他赶快从哪来滚哪去,也不知这人是懂还是不懂,依旧稳稳地杵在原地。

    柳冉不再管他,双足蹬上墙壁借力往上,攀住了墙头定在半空,将寺内角角落落打量一通:门后便是空荡荡的前堂,几间屋子门扉大开,正中那间是放置佛像的主室。

    他心生疑惑道:“这些人前后来了也有数十人,但庙里太安静了,一点人声也听不到,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寺内左侧有一棵老榕树,枯瘦得没了样子,歪歪扭扭地蜷在一旁。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树干上映着他扭曲的身形。

    柳冉盯着那诡异的倒影,面色一沉松开手滑下去,压着声气道:“快走。”

    辰江就算涉世未深,行到此处也不至于蠢笨到真信柳冉只是一介游侠,他回首望了望回头路,牛头不对马嘴道:“怎样都好,我想要个答案。”

    柳冉本以为这孩子喜怒不形于色,高低是个心里有数的,没想到比街上要糖吃的小孩也好不到哪去。

    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他不再劝,轻车熟路地越墙而过,落在要死不活的榕树旁边,下一刻身边多出个人,轻巧地立在一旁。

    还行,至少这毛孩子轻功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分派两路在各个房间探查,一无所获。

    表面上看,这里除了没有人,与其他的寺院并无不同,连装饰摆设都是从同一家铺子里采购而来……柳冉放下手中的高脚灯碗,走到正中那间摆放着大佛的殿堂,辰江已然立在佛前,抬头仰视着这尊大佛。

    残阳如血,天地间一片寂静,偶有几声鸦啼传来。

    柳冉顺着金身看去——佛像俨然被劈成两半,一半慈悲为怀忍渡苍生,一半头脚颠倒眉眼俱裂。

    坐化世人的救世主被一分为二,再合上,便是降临人间前来索命的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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