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轩云吐出一口浊气,摸了摸身上硬是凑不出二两,好容易抠出两个铜板,坐在城门内的一个小茶棚处歇脚。

    郭佑仁交给骓阳她放心得很,此刻估计已经到驿馆了。这一路从城郊跑回来,轻功再了得也耐不住口干舌燥,楚轩云当下喝完了两壶茶,准备再让老板续一壶。

    虽然对话被打断,但郭佑仁与她已是心照不宣,此番前来追杀他的人估计也不是第一回了。既然已经撕破脸,那在自己到达靖州之后便该主动投诚,那时再罚也不至丧命,可头两次会面都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在试探什么……

    算了算前几日送往镇北营的密信应该送到了,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一列列城防兵塞满了街头,为首之人高声喝道:“州勤大人有令,今日提早闭市闭城!尔等速速离去,莫要耽误!”

    靖州城内向来人满为患,突然说要闭市闭城打得众人措手不及,前来交易的急忙结清,收摊的恨不得长出八只手。

    “州勤大人?王常茂?”

    电光火石间楚轩云想通了郭佑仁的顾虑,趁乱拐了匹马翻身而上,把腰间的短刀扔给马夫掉头狂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在郭府偏门吁声停马,可惜终究晚了一步——郭府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本以为郭通这儿是没戏唱了,忽听一声”楚大人留步”。

    来人一身黑甲,是个生面孔,眉宇间有压不住的悲痛,对楚轩云拱手道:”我等受州令大人所托,在今日午时前来州令府,除楚大人外,不准任何人入内。”

    楚轩云一惊,竟是郭通安排的。她翻身下马,随来人入府。

    一踏进府中,四面八方皆是低低的泣音,小辈们头上已缠了白巾,楚轩云胸口紧了紧,在百十来双眼睛下走到了正堂。

    正堂上书着”宁折不弯”几个大字,郭通粗人一个,上了年纪也懒得舞文弄墨——这是先帝亲手题的字,赐的匾。

    时过境迁再看这几个字,不知是前路既定的催命符,还是物是人非的嘲讽。

    堂中间摆放着新做好的木棺,棺中人面色青白,神情安详,正是靖州令郭通。

    领她进来的黑甲兵将一封信递与她,她即刻拆开,里面是一幅靖州百官图,大多数名字她前些日子暗访过,陌生不陌生的名字上不少圈了红,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五个字:

    攘外先安内。

    她攥着百官图深深看了郭通一眼,将纸条递给家丁,神情阴鸷道:”拿去驿馆给郭佑仁,他知道该怎么做。”

    楚轩云望向黑甲兵,“能调动的府兵有多少?”

    黑甲兵立马答道:”不过两千。”

    ”够了,”楚轩云伸手要了把剑,大步流星出了正堂,铿锵道:”靖州勤王常茂欺上瞒下,杀害州令,意欲谋反,今按察长史楚轩云奉命缉拿,违令者斩!”

    郭通早料到今天,他的死无论如何都会被大作周章,王常茂定会借此机会党同伐异,他以为这些年郭通被架空得差不多了,所以敢在楚轩云眼皮子底下充当家。

    他大概想不到郭通会自杀,再将这个契机让给楚轩云。毕竟楚轩云一旦插手,无论结果如何,郭家都无法东山再起。

    倒真是大义当前,不辱使命啊。

    靖州城兵先是接了州勤大人的手令关闭城门缉拿叛党,后来又收到监察长史的口谕要缉拿州勤大人,守将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动作。

    “启事检传令,协助按察长史捉拿王常茂,不得有误。”

    传令之人确实是启事检的人,守将接过手令一看,上面盖着启事检的红章。

    九州之内,各州启事检为中央派遣,是官方下派至地方的监察机构,与州令平起平坐。按察长史是监察官的监察官,但在各州内并不凌驾于州勤州令。

    原来只有监察长史的口谕并做不得数,如今有了启事检出面,守将们就知道指哪打哪了。

    靖州城内一时乱了套,启事检的传令一层一层下去,本来颐指气使去拿人的反被拿住,有些不明所以的大打出手,打了半天发现是自己人,灰头土脸地重新干活。

    与此同时,几家看似平常的花楼与饭馆被官兵们查抄,领路之人一袭鸦青色长衫,出手凌厉落拓,群攻尚未成形便被他扫了个零乱。

    “江将军,内室有个暗间。”

    倒在地下的人撑起身欲扑向烛台,他抓住这人的脖颈将之拎起,任其如何扑打抓挠也未避分毫,一点点抠下这人脸上的面皮,露出外族人的面部特征。

    在场的官兵倒吸一口凉气。

    他把人甩开,大步朝暗间走去。

    楚轩云找到王常茂时他正在房中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嘴里喊着谁要当靖州城的大夫人,一副已然是当家人的做派。

    他乍见楚轩云还以为见了鬼,哆哆嗦嗦地提起裤子指问她是人是鬼。

    不用猜都知道他肯定派人去驿馆追杀她了,只不过那会儿她不在,应该是骓阳的手笔。让他以为按察长史死透了,她一死,郭通也凉透了,这靖州城再没有什么挡着他快活了。

    楚轩云目光生冷,看死物一般将他扫视一遍,想不通那位怎么想不开派这么个废物来靖州当肉刺。她猛地拔出剑扎进他大腿,剑柄缓缓转动,耳边是杀猪般的惨叫。

    “赵家渠,胡深,李孟垣……”她漫不经心地念出不少心有疑虑的名字,观察王常茂的反应。

    可王常茂只顾着痛呼,神色没什么变化。

    按理说惊惧之时人最难控制表情,楚轩云阅人无数,连眉毛往上的弧度都能看出不对劲来,但王常茂对这些名字的反应堪称无动于衷。

    她面色微沉,拔出剑带起一片血雾,“带下去给我审!我倒要知道,到底谁是叛党!”

    王常茂呜呜咽咽地被拖出去,地上曳出两条暗红的血迹,楚轩云盯着血迹暗暗出神。

    自打她来靖州城第一天起,王常茂就上蹿下跳花样作死,恨不得把“我是小人”四个字顶脑门上招摇过市。只是手段太过拙劣,她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顺着蛛丝马迹往下查,条条罪状都有他掺一脚,她不得不正眼看他。

    这一正眼,就发现他更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亏郭通那样的暴脾气能忍他这些年……话又说回来,郭通是真的忍他怕他,亦或是怕他后面的主子吗?

    如果不是,那又是在忌惮什么?

    “拓康四年,王常茂擢升为靖州勤……”

    州勤以下的官员认命最高由州令过目,也就是说在王常茂爬到州勤之前都经过了郭通,郭通究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故意为之?

    若是前者,那位倒真是只手遮天;可若是后者,郭通是将计就计还是另有文章,又或者王常茂……

    楚轩云悚然一惊,后背隐隐发凉,仿佛陷入一潭死水,无处着力。

    “楚大人。”

    她抬目望去,那人未着肩甲一身便装,在一片纷乱的背景里向她走来,她这才恍然他们已经两年未见了。

    “江小将军,”纵然满头杂绪,她还是忍不住露了个笑,上前两步道:“神兵天降也不过如此了。”

    江安潮率兵多年,是杨启衡老将军手底下出来的第二批帅才,早就没人拿他爹的名头压他了,这么些年,也只有楚轩云“持之以恒”地叫他小将军。

    他伸手抹掉楚轩云下巴上的血迹,在来的路上从徐以归那儿把靖州城的事情听了个大概,揉了揉她的脑袋:“就算我不来,你也有其他办法的。”

    楚轩云一愣,苦笑道:“哎,这回还真没什么办法,鱼死网破罢了。”

    这一趟靖州行,她几乎处处碰壁,哪哪都是设好的局,她不敢妄动,更不敢不动。以往她是一把斩乱麻的刀,不一定快,但必须稳。而这回她更像一条线,负责把所有局串起来。

    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上。

    她朝徐以归拱手道:“徐大人,有劳了。”

    刚到靖州不久,她就带着骓阳去启事检走了一趟,徐以归那儿只有王常茂的马脚,她便压下了,说再等等。

    她在等郭通。

    打掉一个王常茂和拽下一个郭通,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郭通已死,干不干净还得看郭佑仁怎么做。

    徐以归拱手以还,“分内之事,接下来长史当如何?”

    “派人跟着郭佑仁,看看他怎么做,那批人该下狱的下狱,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别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徐以归领命退下。楚轩云环顾一圈,深感这王常茂真是个土老帽,连附庸风雅也奉欠,庭院恨不得金砖金瓦,怎么俗气怎么来。

    她撇撇嘴,带着江安潮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径上,正色道:“我思虑再三,还是把你叫来了,记得你跟我说过江家是襄王提拔起来的,后来渐行渐远,换位时也没站队。”

    江安潮接过她的话:“这话上面不会信。”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风雨欲来。

    ”我按你信中说的,把几个突厥人的暗桩都给拔了,”江安潮顿了顿,惋惜道:“可惜蛮子谨慎非常,没有能拿到明面上定罪的信物。”

    楚轩云点点头,“无妨,我本来也没想能如此顺利,若不是你,我估计要师出无名了。”

    她能查出来的暗桩,在靖州当官的当然可以,但迟迟没有动作,一个个的都蒙着眼傻得盆满钵满。当下靖州管事的都出了事,启事检本无调兵之权,事急从权,加之江安潮在军中素有威名,由他带队自然有人信服。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也算是给了上面一个交代。

    “郭通好歹是一代猛将,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锦绣之地,”楚轩云神色郁郁,蹙眉道:“他很忌惮,可是没有办法,只能以死明志。”

    就算对郭通尚存三分怀疑,但那张百官图的分量太重,她行至多地,见过不少忠义之士,却也不得不为这份心血震动。

    江安潮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未必是向谁明志,只是想为靖州做点什么罢了。”

    她嗯了一声,要笑不笑地埋怨道:“都怪这襄王,明知道我要来靖州,还非派人堵我去喝茶听曲,这下好了,这边也怀疑我,那边也防着我,明明是来办正事的,到头来里外不是人。”

    连日来被防着瞒着,她闷头做事,不代表没有怨言,好容易见到个熟人,还是没忍住倒苦水。

    江安潮没笑,他捻了捻指尖,低声道:“对不起,若不是我……”

    “哎哎哎,”楚轩云想捂他的嘴,神色有些尴尬和古怪,想起某个拍拍屁股溜掉的女人,烦心道:“是我跟皇上求来的婚约,哪怪得到你身上。”

    “再说了,若没有你,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这一劫我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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