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为将的,寒窗苦读勤学苦练其实都算是次一层的要因,排在第一的当属机缘。家中有几亩薄田供得起读书,读书了有几分悟性考得取名,这些都属机缘。

    机缘巧合,辅之以真才实学,才有可能真的做点想做的实事。而大多数人只想有个功名傍身,说出去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到此为止了。世间大多沽名钓誉之辈皆出于此。

    沽名钓誉,听着不大好听,但也没什么大的过错。比之以庸碌之辈,好像又体面那么一点。

    再往上,便是手里攥着点权的,到这里名和誉倒是其次,大人物们总得惊忧着这点权的去路,若小了,免不了遭人取代,性命不保;若大了,就会被放权之人捏在掌中细细打量,倘使稍有不慎一个劲儿大了,捏死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楚轩云十五那年,跟着她路边捡的师父游山逛水,路遇一个老瞎子端着霉迹斑斑的破碗拦住,非说要给楚轩云算一命。

    这一算不得了,说她命中大劫大灾,祸根深种,恐难善终。

    她师傅抬起腿要踹,那老瞎子猛地拔高音调险些在半空劈了音,颤颤巍巍地续上后半句:幸得贵人相助,有逢凶化吉之和相,假以时日,必将否极泰来。

    老瞎子说什么她倒没细听,视线落在他的破衣烂衫和有头无尾的布鞋上,她师父一见她这幅模样暗道一声不好,伸手要拦时她已经将身上仅剩的十个铜板放进碗中。

    铜板撞进碗里的清脆里既有老瞎子咧开嘴的无声笑,也是师傅她老人家的心碎声。

    彼时师傅哀哀怨怨地看着她,问她之后几天的饭钱怎么办。

    她一抹鼻子牛气冲天道:“无妨,我脸生得还可以,化缘也能多化些。”

    师傅无言以对的神色历历在目,她捧着杯子笑出一声长叹——到底是造化弄人,一语成谶。

    她自认有些机缘,家中虽不喜她这个子嗣,但好歹是京兆尹的长女,管吃管住,该有的一样不少;后来又遇到两位师傅,一位是江湖没落的踏尘绝学后人百草闲,一位是如今朝中内史洛有青。

    一人教她善独,一人授她济世。

    可惜她悟性太差,学了个囫囵便出来现世,到头来一样没学会。

    沽名钓誉她不配,经世济民她不会,借着点小聪明辗转人间,倒是遭了不少恨。

    她手撑着头,一身单衣坐在浸凉的夜风里,与形容蹉跎的郭佑仁遥遥对望。

    郭佑仁脚步虚浮,走到她身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院中掌灯的被楚轩云撤下了,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

    “我爹是靖州人氏,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就去山上挖草根扒树叶,那会儿的靖州就是个荒凉的边城,没有贸易往来也没有肥田沃土,就算去邻里求,也求不来什么。”

    楚轩云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墙边的婆娑树影。

    郭佑仁:“没几年先帝在全国各地招兵买马,我爹虚报年龄混进了军中,战场自然是没法上,他成了柴火兵,跟着行军走遍了大江南北,才知道原来只有靖州这么穷,这么荒凉。”

    ”后来他跟着先帝北伐,已经拿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战功,”他似乎低了低头,声气稍虚:“嗯……比我如今还小几岁的时候,他成了北伐的大功臣,皇上要论功行赏,他连夜找了教习先生帮他斟酌词句,誊抄了三四遍将那份陈情书递了上去。”

    “他说他不要宝马香车如花美眷,他要回靖州。他的同僚们背后说他不知趣,放着京中的高名厚禄不要,非要回靖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眼看就要上了年纪,倚老卖老差不多得了。”

    他笑了一声,语气蓦地和缓下来,“我娘身子骨不好没得早,他也不愿再娶,笨手笨脚地把我带大,问我要不要上京去谋个一官半职,那时的靖州最繁华的地方连京城的城郊也比不上,他总觉得对我亏欠。”

    楚轩云忍不住插嘴道:“哪里,你的纨绔与京城子弟不相上下。”

    郭佑仁拍掌大笑,给自己和楚轩云都添了茶,听她又道:“郭大人将你养得很好,我见多了仗着爹娘有点本事到处生事的草包,你……心肠不坏,是个好孩子。”

    楚轩云与他的年纪不相上下,被她这么长了辈数的一宽慰,他抚着茶杯没有反驳。

    半晌,楚轩云收拾了一天烂摊子,准备起身回房了。

    “我爹不是襄王的人。”

    楚轩云目光一凛。

    “应该说他现在不是襄王的人,”他哂笑一声,“他一个还算年轻时就‘不识时务’的一根筋,老来又怎么会突然开窍了呢?熹平二十六年,先帝病重,大权旁落,昭王与襄王明争暗斗,朝中暗流汹涌。”

    “恰逢其时南蛮屡犯边境,昭王主战,襄王主和。可靖州荒凉多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又在先帝的兴佛诏里被搜刮得所剩无几,再一打仗,就真的难以为继了。”

    后面的话他不说,楚轩云也明白了。

    南蛮一战是今上继位的最后一把火,为南境带来了十年之久的太平。可郭通也没错,他站了襄王,还是阻止不了靖州的衰败。

    她没见过史书上说的“路有饿殍,荒坟堵道”,郭通见过。

    晋安皇帝继位后,与境外邦交通贸易之路,重启前朝重农抑商之策开垦国土,东民北迁兴建靖、青、梁三州。

    靖州在郭通的带领下上下一心,乘着东风励精图治,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虽然这中间苦了整整一代人。

    “后来靖州南来北往,成了关口贸易的必经之路,不少眼睛都盯着这块香饽饽,我爹他……埋头做事还行,官场那一套之前是没遇上,众人也不屑他这个靖州令;一但遇上便措手不及,谁都想在靖州分一杯羹。”

    他抬头望向楚轩云,眼里冒着两团幽幽的离火:“我之前对你屡次试探,就怕你是襄王的人。他塞了不少人来靖州,但又不是什么紧要的职位,只要不是鱼肉百姓,尸位素餐我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了,他自知对襄王投诚过,晋安帝不见得就待见他。”

    不是什么紧要的职位……她手抖了抖,“所以王常茂不是襄王的人?”

    郭佑仁奇怪地横她一眼,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襄王的人?”

    楚轩云:“我……”

    因为皇上意有所指的让她来,她怀疑过郭通,又在郭通死后将目光移到王常茂身上,她……先入为主地认为靖州必定有襄王的眼睛。

    郭佑仁自然不知她心中百般纠结,续道:“你别看王常茂一天到晚招摇过市,嫌命长似的,我爹再老眼昏花,也不会放任这种人在靖州坐享其成,可靖州早已不是原来的靖州了,他一个人官再大,也管不过来,下面一堆蛀虫,他只好以毒攻毒。”

    为官之道在制衡。

    郭佑仁:“当然了,不止于此,当时襄王那边动作不小,靖州勤悬而未决,他怕……靖州成为党争的筹码。”

    言尽于此,算是他对楚轩云为靖州奔波半月有余的交代。

    当然了,无论楚轩云折子写得再动听,郭通都难辞其咎,郭家从此绝迹朝堂——更何况这本就是皇上想要的。

    郭佑仁风尘仆仆地来,又风尘仆仆地去,楚轩云立在门边,心和身子一样凉。

    她来时的疑惑大抵有了答案——

    是郭通给皇上递了折子,陈明靖州的情况,要她这个“以鉴圣听”的长史来走一趟,剿灭一批啃食靖州的蛀虫乃至他的命,顺便表明立场。如此一来既保全了郭家又重整了靖州,一步好棋。

    她轻笑一声,郭佑仁说他爹对官场一窍不通,真是谦虚过了头。

    倘若只是如此,她这一趟就是来收功的,郭通临死前还送了她一份天大的人情。

    可皇上不想止步于此。楚轩云她磨了磨牙,暗骂了一声混账。

    她要是清清白白,那郭通一事自当恰如其分,该怎样了结便怎样了结。她要是有异心,那来之前的百般暗示,骓阳的随行便都是误导,她不得不把郭通打成襄王党,以证“清白”。

    或许皇上也怀疑郭通,那更好办了,一石二鸟概不遗漏。

    真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其实她只要本分做事,那上面怎么试也无伤大雅。

    但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被膈应,更何况皇上根本就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怕她猜出来,就算猜出来了,背后也饶有意味——你和襄王走太近了,我都看着呢。

    身上蓦然一暖,舟径睡眼惺忪地站在身后,问她怎么还没睡,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触手冰凉。

    楚轩云拢了拢身上的外衫,那股乏力感在舟径的唠叨声里散了七八分,随即被拽进屋里好一番揉搓,她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靠着舟径闷闷地笑出了声。

    “你和辰江这段时间闷坏了吧,好不容易把你们带出来,又大门不让出的,”她把身侧多余的被子往舟径身上盖了盖,想了想道:“再过个两日吧,等街上太平了,我带你俩好好地到处逛逛。”

    舟径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往她怀里缩了缩,抱怨道:“我无事,倒是那小子这几日总是往外跑,一点也不听话。”

    “终归是个孩子,喜欢便让他去吧,出门时让他记得把骓阳带上。”索□□情差不多了,她欺负不了那位,还打压不了骓阳吗?

    楚轩云皮笑肉不笑道:“随便使唤,鸡毛蒜皮也别忘了他。”

    舟径“唔”了一声,沉沉睡去。

    破晓时楚轩云便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翻起,她合眼不过一个时辰,取井水敷了把冷水脸,晃了晃尚且昏沉的脑袋。

    天边初晓破云,霜垂雾霭。金边欲开,露出点旭日升江的势头。

    有人已立在门外等候,她抬手示意稍等,转到后院敲了敲辰江的门,迟迟不见动静。

    “辰江,你若要出门记得带上骓阳,保护好自己。”

    门内没有一丝响动。

    她拧眉推门而入,床上枕盖各立一旁,哪有人睡过的痕迹?辰江夜不归宿也会跟自己打声招呼,不至于连个人影都不见。

    楚轩云疾步到院外,问夜守的士兵辰江几日未归了。

    士兵见她脸比锅底黑,本来要打的呵欠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回大人,只有昨夜至今未归,之前出门三更前都会回来。”

    门外还有府衙的人在等着,如今靖州没人坐镇,大事小事都拿她当主心骨。

    骓阳闻声而出,楚轩云对俩孩子的真心他这些日子看在眼里,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物。他见楚轩云脸色实在难看,安抚道:“许是少年心性玩忘了,我出去找找,你先去府衙,一有消息我便派人知会你。”

    “玩忘了”这几个字对辰江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沉着脸没说话,府衙的人杵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靖州城里能用的人都给我派出去找,务必把人给我找到了,若是有一点闪失……”她目光阴郁地扫了一圈,跨上马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靖州府衙今日分外安静,除了阅卷声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几乎没人敢交头接耳——座上坐着前不久脚踢州令拳打州勤的按察长史,又快马拉来了镇北营的江安潮将军把靖州的敌桩给掀了,军中整肃一时,平日里混皇粮的懒散样被翻新的军纪吓得挺直了腰杆……

    虽说里里外外哀嚎不少,却隐隐有焕然一新之势。

    当然,这些楚轩云都不知道,底下人爱怎么传怎么传,她回头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了,只是眼下辰江下落不明……

    一名执笔文员呈上新一批处决的名单,楚轩云拎起笔在上面圈圈画画,红圈几乎覆盖了满页。

    执笔文员忍不住道:“这上面不过是些贪官污吏,不是谁的人……”他的声气小下来,不敢看楚轩云。

    楚轩云笔杆挑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不过?贪官污吏?那你又是谁的人?”

    这次大动干戈至此,就算被猜到背后的缘由,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她看此人跪在下面瑟瑟发抖,想也不过是个愣头青,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你可知蝗虫过境片甲不留?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属、属下明白,只是从上到下一批一批地换掉,太突然了,有些人罪不至此,不如将功抵过。”

    “罪不至此?”她哼笑一声,“你说他们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所以一犯再犯?”

    那人不吭声了,她长出一口气让他起来,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婆婆妈妈的只会长其势。本就该小心犯过,把乱子堵上还成有功了?”她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把折子扔到他面前,“枪打出头鸟,以后多做事少说话,还有,我领的是大晋俸禄,不是谁的爪牙。”

    两边竖着耳朵眼观鼻鼻观心的人听到这句,大堂里霎时更静了。

    直到骓阳身轻如燕地掠到她身边,低声道:“六扇门的总捕头冉鎏失踪三日有余,在其房中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日月教主现身,午后三刻钟前往承清寺。纸条下是近三个月以来的案宗,城内不少人无故失踪,恐怕与这个日月教脱不开干系。”

    莫名其妙的三五成群,城内人连续失踪,寺庙,总捕头……这是一个有预谋的组织。

    早在楚轩云派人去六扇门知会时,冉鎏已经跟进多时了。

    这个冉鎏算好了时间,估计对对方的底细有一定了解,就算辰江……也不一定会出事。

    “我先带人赶过去,你去安靖营里把江安潮将军请过来。城中布防警戒,找几个机灵点的去街上巡视,”她伸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动作小些,别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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