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楚轩云紧赶慢赶,心头七上八下的,眉间一道褶皱,怎么看怎么苦大仇深。于此同时江安潮接到她送来的口信,朝一旁的靖州城守许威霆说明情况。

    许威霆家在官场有几分薄面,加之他自己还算上进,年纪轻轻便混了个城守。他总叹生不逢时,入伍时大战初歇,十年之内再难动刀兵,没有战功的将军明面上再怎么威严,背地里总归是惹人非议的。江安潮年长他不过五岁,十七入伍,二十有一便挂帅三军,随今上南征,是无数同辈与后辈行伍之人的崇敬对象,声望颇高。

    ”我随您……”他略一沉吟摇了摇头,点了一路兵给江安潮,自己带了一路前往城门。

    江安潮临走时在他身边停了一瞬,伸手掸了掸他肩甲上落的灰,意有所指道:“有些狼烟是看不见的,别让自己的剑锈了。”

    按察长史来一趟靖州,人人皆知是要变天了,但江大帅前来,就不止是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了。许威霆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爷,但不是榆木脑袋,快到城门时他兵分几路,势必将每个角落都纳入眼中。

    日头越来越烈,他拧开水壶灌了一口,发现已然空了,便准备到路边茶馆上敲门续一壶。

    街上行人不多,较之平日简直算得上凄凉了。稀稀拉拉的人们手中拎着菜或是其他的要物,见到这些守兵们面生的唤声军爷便过了,面熟的总想上前打探点消息,例如什么时候能开市之类的。

    “估计再过两日吧,您老腿脚不好就少出来晃荡,家中缺什么让阿力去买就行。”他平日里没什么架子,街坊邻里的也都认得他,这老爷子还想再跟他侃两句,被他快言快语打发了。

    他把水壶抛起又接住,反复几次,身边路过一名五短身材的男子低着头道了声“军爷”,他随声应了。

    “站住!”

    许威霆撤身回去,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那男子眼珠缓缓地转了转,抬头露出一个讨好又呆滞的笑,加之他五官各管各的,一点没有笑起来该有的协调感。

    活像是木偶人露齿一笑的惊悚和诡异。

    这种惊悚和诡异伴随着呜呜咽咽的惨痛与低泣持续了整整一夜,柳冉满眼血丝,辰江比他看起来好点,但他眼窝本就深陷,又加上眼下深重的乌青,看起来比吊命鬼好不到哪去。

    他们听着不久之前才安静的院子又沸腾起来,大汉扯着嗓子在喊:“吾主将在午后三刻降临人间,泯灭尔等的苦楚,从现在起静心默念吾主真言,到寺外的渡木桩等候。”

    渡木桩,就是平日里和尚劈柴的木桩,原本是一棵百年松木,在一次大雨中遭雷拦腰劈断,和尚们念其百年承荫,便将那处唤为“渡木桩”。

    柳冉小时候外祖信佛,几乎拜遍了靖州城内的二十多所寺庙,自然也包括如今蛇鼠一窝的承清寺。

    而“渡木桩”与断崖不过十步……这个装神弄鬼的“主”究竟要怎么渡众生?

    身上的五花大绑于两人而言实在不足挂齿,正要挣脱间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门被踹开,锈迹斑斑的锁扣凄惨地挂在一边晃荡。

    大汉指挥着身后的人:“把他们也拖出去。”

    辰江和柳冉被推搡着朝渡木桩走去,这回没有人看他们,视线统统集中在空无一物的木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圣物。

    大汉手遮在额间看了看日头,手一挥又是一人上前,手里抱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小女孩。

    “这是方其义士献给吾主的诚意,也是吾主让这个孩子远离苦海,高上云天。”小女孩看起来约莫五六岁,抱着她的估计就是方其,是个双颊突出骨瘦如柴的男子,他低头看着昏迷中的女孩,嘴里念念有词:“安安,爹把你献给吾主,你就是至高无上的神了,爹说过一定会给你幸福的,爹说过的……”

    辰江浑身绷紧,暗暗将脚尖转了个方向,被身边的柳冉一撞:“别妄动,再等等,午后三刻就要到了。”

    他不知道柳冉他们为了抓住幕后之人付出了多少,目前知道的已经有一条人命搭进去了,双胞胎也不装傻了,神情焦急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柳冉……

    辰江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那女孩,背后的冷汗一层盖过一层。

    大汉摆了摆手,女孩被轻轻放到木桩上,他抽出砍刀,冷冷的刀光在辰江和柳冉的脸上一挥而过。

    “再等等,再等等……”柳冉的声音隐隐在抖。

    大汉举起砍刀,小女孩无知无觉地平躺着,神情算不上安详。

    下一刻,刀身狠狠磕在木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刀刃上的血珠沿着刀身缓缓淌下,大汉不为所动地拔起刀,指向立着面前的人。

    辰江:“对不起。”

    他一手抱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一手垂下,袖角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方其愣了愣,顿时目露凶光地冲上前去要抢过女孩:“你是什么东西,来阻止我女儿和吾主交融!还给我!还给……”

    辰江慢了一步,被溅了一头一脸的热血,大汉一脚踹开倒地抽搐的方其刀刃直逼辰江,被赶来的柳冉徒手架下,人群骚动起来,捡起手边的东西便往两人身上招呼。

    柳冉骂了句靖州地道的脏话,一点也感受不到四面八方的沙石锅碗似的,与大汉交手不过五招便夺下对方手中的刀,眨眼间把倒地的大汉当成了砧板上的鱼给片了。

    “头儿!”

    双胞胎左支右绌,根本控制不住那么多人,刚喊完这么一声柳冉的额头便见了血,沾了血拳头大的石头在地上骨碌了几圈停在大汉连抽搐都多余的手边,没了声气。

    这里不少人都是寻常百姓,干了再伤天害理的事也有司法监候审。辰江两手抱着孩子且战且退,听到坡后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为首之人很快便见了真容——青丝高束,黑服红边,胸口处画着织金的纹样。

    辰江见楚轩云穿这身长史服很多次,只不过每一次都只见其背影——她很少正儿八经地穿官服,一是长史这活本就是暗夜打灯,不好太过张扬,一是她不修边幅惯了,除了逢年过节或是朝觐述职,几乎不怎么穿。

    终于有这么一次,她是向自己奔来了。

    低头草草扫了眼自己的尊容,狼狈是肯定的……他矮身躲过一扫帚,侧身把人绊倒又伸出脚把人接住,狠狠往回一踹。

    再往外,便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断崖了。

    楚轩云远远地看到辰江怀里抱着人在悬崖边闪来躲去,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震声道:“给我拿下,反抗者一律打晕带走。”

    近百人在这不大不小的山头“决一死战”,在一片杂乱声中能听出不少人在喊“都是你们,吾主不愿降临了”“吾主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你们不得好死,吾主不会放过你们”云云。

    楚轩云对付乱民很有一套,闪转腾挪手刀一个接一个利索得很,很快劈倒一片,又引来另一片的围攻。

    “喂猪?喂什么猪?”她一头雾水地听着他们嘶吼,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地杀红了眼,像是被某种情绪掌控,已经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怎么哪哪都有骗子?”辰江疾呼一声,她话音刚落,折下腰横剑顶起一窝蜂的锄头镰刀,镰刀的刀尖与她的左眼相距不过半尺。楚轩云斜步滑出,剑身与一众白刃刮出一串火星子,在空中一个旋踢破了毫无章法的包围。

    辰江一手受伤,一手要护着孩子,余光还全放在楚轩云身上,三心二意可谓到了极致。那一堆见血的家伙朝楚轩云招呼过去时他四肢百骸都凉了个痛快,幸好楚轩云很快冲出重围,他的手脚重新活络起来,躲过了一把“飞沙走石”。

    缠斗不知过了多久,不少人打着打着摔下了断崖,柳冉终于挤到辰江身边,“我给你打开口子,你往外冲。”

    这话倒是说大发了,柳冉以为自己可以心如铁石,哪怕这是一堆被教唆的怨民也不该滥杀无辜,他刚举起镰刀面前好巧不巧就出现了一个熟面孔——原来那条巷子里对门的吴伏大哥。

    他以前还常听自家老娘唠叨吴伏这名字起得就晦气,咒孩子呢。

    就是那几瞬的凝滞,吴伏闷着脑袋把面朝断崖的辰江撞出去,柳冉一把扼住人甩开,辰江堪堪稳住身形,身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原来是老友,我送她一份大礼。”

    方侧过身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被一只手“轻轻”一推。似有劲风卷过,他被推出了崖外。

    千钧一发间他的手被紧紧握住,攥住他的手手背青筋暴起,袖边延至肩线都是如出一辙的暗红。楚轩云扎稳下盘,手臂绷成一条起伏的曲线,她抓住人的那刻手臂瞬间脱臼,用一只手拽住了一大一小往外飞去的重量,脚下一转另一只手扶着肘弯。

    不……一切发生在瞬息而已,他这一声还未出口楚轩云便与他调换了位置,她面上犹有热汗,但目光近乎平静,视线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他看着她直直地往下坠去,六神无主地把孩子塞到尚在发蒙的柳冉手里,忙不迭地跟着往下跳。

    “发什么疯?!!”

    辰江整个身子悬在半空,手臂又一次被紧紧拽住,他昏昏沉沉地抬头,喃喃道:“轩云她掉下去了……”

    “所以你上赶着找死吗?”江安潮面色赤红,吼完这句后不愿再跟一个毛孩子计较,施力把人拽了上来。

    他带来的都是军营里磨出来的兵,和楚轩云随手抓来的仨瓜俩枣不是一个档次,场面很快被控制住,他一手钳着不住回望的辰江,吩咐道:“众将士听令!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将嫌犯押回,留下几人搜查山头,确保无可疑人士;一路人马随我下山,去崖底找人!”

    不少人都目睹了楚轩云坠涯,心有戚戚。江安潮皱着脸一副阎王相,给辰江分了一匹马,一行人快马加鞭往崖底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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