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野阔,荒江入月,山林梦远。

    一只手握着酒壶递过来,“尝尝?有道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这人晃荡着二郎腿,一拍大腿坐起来:“哈!这意境,这诗句!谁说我没读过书是个书盲?!”

    楚轩云接过酒壶,无奈道:“师傅,洛师不是那个意思……”

    张弦哼了声梗着脖子道:“那书呆子就是这意思!”她展臂勾过楚轩云,凶神恶煞的,“你可不准跟她学那一套,咱们江湖人来去自由,不像她,满身的仁义道德,仁义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她算得清人心吗?活到最后什么也活不明白。”

    然后她打了个“语重心长”的酒嗝。

    楚轩云垂着头,跃跃欲试地在壶口周旋。张弦手撑在身后扭头看她,替她把脸侧的碎发挽到耳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嘶——好辣!!!”

    她吐着舌头眼中浮起泪花,,烈酒入喉一路烧到了五脏六腑,把酒壶甩她师傅身上跳起来在原地打转。张弦抱着酒壶乐不可支,拿着她的小徒弟下酒。

    “轩云啊,我的功夫你只学了不到十之三四,再往后,你便学不了了。”

    张弦灌了口酒,见楚轩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来要酒,便拎着酒壶前后躲闪地逗她。要不后来洛有青说她没学尽张弦的功夫,倒把那份混不吝学了个全。

    楚轩云半吊子的功夫怎么也抢不到酒壶,眼看嘴一撅要哭,被酒壶堵了嘴:“好好好,最见不得有人掉水渣子,”她摸了摸如愿以偿的楚轩云的头,“各家绝学,没有不避世的……想来也是你我缘分不浅。我们师徒总有分道扬镳的那天。”

    “修行人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往后你醉于朝我醉于野,各修各道,便不必再见啦。”

    楚轩云只觉得耳目都烧得轰鸣,师傅的声音远远近近,她听不真切。

    月影西流,星光黯淡。她看着师傅把酒壶挂在身上,伸出手想要去够,师傅却在几跃之间没了身影,她什么都没能够到。

    再一转眼,她伸出的手里攥着狼毫,洛有青立在身后,弯腰看她的字——行笔风流自畅,笔势遒劲,锋芒张扬。

    与大晋盛行的平和含蓄的笔法完全不一样。

    “我给你的字帖中,应该没有前朝王书圣的帖子吧。”

    楚轩云笔归原位,点头道:“洛师给的字帖多是大晋朝的圣贤字,学生觉得……过于乖顺了,便自行找了王书圣的帖子来临。”

    这话高低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晋字流行于楷,盛于洛有青的瘦金字,经过不同风格的改造,倒也各有千秋,少有人以“乖顺”二字概之。

    那年隆冬来得分外早,屋内烧着地龙和祛寒的暖香。

    来时楚轩云只穿了与平日无异的淡蓝夹袍,洛有青从内屋挽了件暗红狐裘出来,抖了抖搭她身上,她知道这是皇上赐给师傅的,挣扎着想要推辞。

    “无妨,赐予我便是我的了,她不会过问,”洛有青替她系好带子,抚了抚她的眉眼道:“开先者,谢独早。轩云,我知你志不在功业,万望自惜,莫毁于昏蒙。”

    她如今身量已高过洛有青,再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背诗文的兔崽子了。楚轩云揽过她,像孩子那样在她颈间蹭了蹭,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可爱:“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洛有青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背:“那就去吧,只要师傅还在,你身后便不至无人。”

    背后一下一下地被抚着,她飘摇的心安稳下来,五脏六腑的热度褪下,暖流顺着筋脉涌到四肢百骸。经霜历暑,枯木逢春。

    眼前是一层一层的重影,恍惚间听到一声重重地磕碰,她艰难扭过头,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口,留下桌面上杯壶相撞的嗡鸣。

    “老丘在此别急别急,我看看啊,”走来的妇人一巴掌挥开攥着她的辰江,辰江连声道歉,手足无措地杵在一旁看她扒开楚轩云的眼皮和嘴唇,问了些看不看得清听不听得见的问题,楚轩云哑着嗓子一一答了。

    妇人手一指,“认得这个是谁吗?”

    楚轩云看着他眼底的乌青,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十岁,她微弱地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一屋人松了口气,乌泱泱的人凑上来七嘴八舌,舟径看不下去了,一展臂挡在楚轩云面前:“各位都先回去吧,我家大人需得静养,若有要事先去找江大帅商量,承蒙各位关照了。”

    在场的有刚上任的掌事和府管,郭佑仁也派了人来问候,骓阳立在门边,还有一些平日里受过楚轩云照拂的人都来了。要说关心那大抵是有的,不过这楚大人也真是神奇,从那么高的崖上摔下来都没死,甚至有胳膊有腿,简直是稀世奇闻呐。

    不愧是皇上倚重的人!

    等散得差不多了,辰江还床柱子似的钉在那儿,被舟径一叉腰打出去了:“你可都三天没合眼了,任性也有个限度,别想着楚姐姐好了还来伺候你!”

    辰江张了张嘴想辩驳,听到楚轩云低低的一声笑,字词便不成句了。

    楚轩云:“听话,别让我操心了。”

    辰江不再坚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掩着门离开了。

    舟径长出一口气,回头对上楚轩云的一脸欣慰,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温度递过去,“这里最不省心的就是楚姐姐了,还笑,慢点喝,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啊,不然会呛到。”

    楚轩云慢条斯理地抿完了一杯水,还想要一杯,舟径拿过杯子不给了:“过一会儿再喝。”

    楚轩云:“我睡了多久?”

    舟径:“到今日是第十日了。”

    楚轩云:“这么久?那批人抓了吗?”

    舟径见她撑着要坐起,从床尾抓了两个小垫子垫在她后背:“久?你这伤可不是皮外伤,睡个十天半月的都不为过,”小丫头老气横秋地长出一口气,“抓了抓了,你……不久后江帅便赶到了,一举拿下了,这些天马不停蹄地在审,说是什么‘日月教’的教众,但他们的教主是谁迟迟没有审出。”

    楚轩云忆起坠崖前对上的那双眼睛,头仰在靠背上应了一声,沉吟片刻欲再问些什么,舟径却怎么都不肯答了:“哎呀,天塌不下来,你一介病弱就好好养病,别总惦记那些。”

    “病弱?”楚轩云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感觉挺新鲜,当即哼哼唧唧地“娇弱”起来,自己把自己逗得不行,舟径脸上却不见笑。

    她收敛了傻子似的演技,屈指在舟径严肃的额头上弹了一脑嘣:“小姑娘不要老是苦着脸,老得快,我这不是都醒了吗?人也抓住了任命也完成了,皆大欢喜啊。”

    舟径:“那下次呢?”

    楚轩云一愣:“什么下次?”

    舟径:“下次你也这般不管不顾,置生死于度外?江帅说了,你不是第一回干跳崖这种缺德事了,那崖底是什么世外桃源吗?你就非跳不可?”

    楚轩云暗骂江安潮“背信弃义”,说好了不外传呢?她干笑两声,在舟径如有实质的控诉中目光游移,“身不由己啊,这破官是真不好当,每次都会遇上点亡命徒,这次我若不去,那辰江就没了……”

    舟径吸了吸鼻子,“好,那这次不算,前两次呢,你在酒巍山和瞿县的时候呢?那一年你只来过两封信,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你才回来,你说你在外面脱不开身,其实是九死一生昏迷了大半年吧。”

    她抬袖抹了把脸,眼泪跟泉眼似的哗哗地往外淌,江帅说的时候没故意吓唬他们,只是平平淡淡地描述冰山一角,这两个少年人就已经摹写出了大半,面如死灰般望向楚轩云紧闭的房门。

    楚轩云回家从来不说这些,信上也总是三纸无驴,没头没尾地说些沿途见解,山水风情,关于她的喜怒哀乐病痛遭遇,她没给两个半大孩子透露过一丝半点。

    舟径几乎有些恨她了。

    这恨里更多的是力不足的无奈,楚轩云把自己的生死摆在她面前,让她从幼年丧亲的懵懂里迅速成长起来,再一次体会到那种身不能至的颓败,甚至更深刻,更难以忍受——

    哪怕十年过去,她还是那个袖手旁观的孩子。

    楚轩云哪招架得了这个,扑腾着把她揽进怀里,襟前很快湿了一片。

    她心中五味杂陈,后知后觉地有些悔意,但还是觉得刻不容缓无可厚非,半悔半坦然地安慰着怀里梨花带雨的人儿:“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舟径止住哭声,抬起脸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在她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继续埋下头哭:“不好!你就会哄我开心,每次说好的话一迈腿就忘了,你就是个负心汉!”

    负心汉:“……”

    舟径哀哀戚戚地哭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她起身去开了门,楚轩云看到甲胄满身的江安潮又气又松了口气。

    “乖,别哭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哪有半点美人样,快去消消肿。”楚轩云抹掉她眼角的泪花,好言把人哄走了。

    江安潮走近两步,发乎情止乎礼地打量了她两眼收回视线,温声问道:“可还有哪不舒服?”

    楚轩云鼻孔朝天出了口气,“托大帅的福,掉崖没死成,差点被眼泪淹死了。”

    他笑了笑从顺如流地坐下,自饮自酌起来:“楚轩云,你胆子太大了,是不是觉得这世间没什么能管得住你?”

    楚轩云坐了半天,僵硬的身体又开始隐隐发痛。她撤掉垫子,躺下身长舒一口气:“不敢当,楚某人不才,但也知道答应了别人不外泄,就该管好嘴。”

    “我是答应过你,但事不过三,”江安潮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轻飘飘道:“我已经派人给洛内史送信了。”

    这话可比舟径软绵绵地指责来得有效,楚轩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将三军主帅打上房梁,奈何身残徒有志坚,一双眼瞪出火星子。

    江大帅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精神攻击不痛不痒,他挑了挑眉,挑衅道:“看来拳开六合脚蹬八方的楚长史也有痛处啊。”

    楚轩云也不瞪他了,摆正脸跟天花板面面相觑,一股子生无可恋的窝囊样。

    “行了,别装死了,”江安潮把她气得没气了,正色道:“如仪总说你做事太过善毁,楚轩云,自重而后重他人的道理,你懂不懂?”

    她油盐不进道:“可是这才第三次。”

    江安潮:“我赶来那会儿你家那小子正往下跳要去给你殉葬呢,找到你时你浑身是血,糊得看不清五官,他死死地抱着你,把你放下后他半身不遂,看他那有气出没气进的样子我差点以为他也断了几根骨头。”

    这些楚轩云统统都不知道,她心里咯噔一下,不再死鸭子嘴硬。

    “等到‘过三’,你要是会喘气还好说,你若是死了我给你送葬,还不得被你师傅和那俩小的戳脊梁骨戳死。”江安潮觑她一眼,也不知那人听进了几分,垂头擦了擦银甲上的灰,映出他略有缱绻的神情:“轩云,你我交情多年,合该知道……莫负眼前人。”

    楚轩云静静地阖上眼,“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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