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残照,枯藤老鸦,一人牵着一马由远及近。

    劈柴的人抬斧落刃,有人迎面走来:“这位大哥,敢问这附近哪有可以落脚的客栈?”

    这人一副书生打扮,身上的行头颇为考究,俏生生的一张脸纵使沾了些风尘,也与这荒凉的边城极为不相称。劈柴人揩了把汗,“啊”了一声,伸手往前面一指:“再走个五六里便有一家,这位少爷怎么跑我们这穷乡僻壤落脚来了?”

    “少爷?”这人微微恍神,应声道:“长途跋涉,盘缠自然能省则省。”

    劈柴人的眼神摆明了不太相信,但见他眉目平和面相凌厉,不似那穷凶极恶之徒,便摆摆手继续劈柴了。

    他也不再打扰,安静地牵马前行,果然在夜幕将垂之际找到了一家客栈。

    说是客栈,其实也不过比寻常人家多了道门,角落里裹尘带土,看起来很是颓败。他推门而入也不见有人来迎,倒是尘会夹道相迎,他忍不住捂着口鼻咳呛几声。

    “公子可是住店?”门内灯光昏暗,一老者从中走出,眯着眼打量他。

    他拱手道:“途径此处,想在贵栈歇上一晚。”

    老者在乡野待惯了,突然听到有人一口官话地来,竟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两手在身侧揩了楷皱出一脸笑纹:“好好好,我这就给公子安排,您坐着先歇会儿。”

    老者拿衣袖在木凳上擦了擦,示意他坐,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烛台,“公子,我先挪用片刻。”

    他忙道:“不妨事的。”

    老者这才端了烛台快步走到屋子左后方,借着烛光在那儿翻箱倒柜了一会儿,翻出来一个更大些的烛台和一小盒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目力极佳,又时而夜行,夜视也不碍什么事。这里以前应当是个规模不小的客栈,进来时旁边的土地明显是拆过的,木石七零八落地扔在一旁,不知怎的又无人管。老者翻腾的那个柜子虽也难免落灰,却是不错的木料打成……

    他问道:“老伯,这儿原来便是这般景象吗?”

    老者扶着烛台走来,闻言脚步稍顿,摇摇头笑道:“那倒不是,这儿啊原来叫‘永安客栈’,只是后来遇上了傍山为王的土匪,时常在周遭打家劫舍,久而久之乡民迁走,也没什么人路过了。”

    “公子,您跟我来,仔细点脚下啊。”老者一手里拿着东西,一手端着烛台,带着他往里间走去。

    “土匪?那官府不管吗?”

    老者没接这话,反问道:“公子怎么会跑到我们这荒凉之地来下榻?到了,这儿的枕被我才晒过,您别嫌弃啊。”

    那人把肩上聊胜于无的行李放下,自嘲一笑:“想来我也只是运气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公子,嫌弃是谈不上的。对了老伯,您这儿有什么吃的吗?”

    “有的,我一会儿给您呈上来,”老者将新翻出的高脚铜灯碗放在桌上,把盒里的烛油倒出,在油碗中将棉花线卷的灯芯给点了。周遭一下亮了起来,比老者手中的烛台亮了不少——“不过都是些粗菜,怕您吃不惯。”

    “没有的事,能果腹便再好不过了。”

    老者捧着烛台走了,他四下望了望,百无聊赖地取出本巴掌大的书看了起来。

    上面除了刊印的字迹,还有楚轩云给他作的旁注。

    手指在那飞舞的字迹上抚了抚,他想自己大概是很矫情的——不辞而别,尽挑人烟稀少之地赶路,想尽一切办法避人耳目。

    其实只要跟楚轩云说自己想通了,不混账了,想要去跟着杨老将军实打实的学点东西,她一定会派人把自己好好地送到天守营门口,不让自己多受别的罪……

    正因如此,他才避开她的眼线“落荒而逃”。

    究竟还要在她的庇护下躲到什么时候?就这样一辈子看着她奔波,然后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屋里当二世祖吗?什么时候,他才能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伤呢?

    他摩挲着自己身上的衣料,回想起这一路上莫名其妙的“公子”——他原以为自己也是见过疾苦的,还是在楚轩云的羽翼下有了“何不食肉糜”的娇养。

    “公子,饭菜来了。”老者端着一碟青菜炒萝卜和一碗米饭,辰江欠身道谢。

    “老伯,您说土匪作乱,此地差不多都荒废了,”他执箸夹了片菜,问道:“那您为不走呢?”

    老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支吾吾道:“我、我自小在这片土长大,反正黄土也埋到头了,走不动也不想走了。”

    辰江:“您以为我是官府的人?”

    老者双腿打了个哆嗦,被辰江扶在凳上坐下,“您别怕,我一介书生,不过是路过穷打听罢了,没什么别的身份。”

    “啊……”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道:“罢了,我们这两块土也无人在意。本来此地是被土匪惹得生人勿近的,但后来官家派人来打匪,打跑了见我们这儿没什么人,就看上了我们这块地……”

    外面破破烂烂的废墟就是那时被强拆的。

    “后来一纸调令又把那位官爷给调走了,这地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闲置下来,后来有人想重修,又不愿出那份钱,就派人来这儿征税,”老者激动起来,手背拍在手心上愤愤道:“可你说这算个什么事?本来就是我们的地,后来地契又被上面改了,不过靠着几亩自己的田吃饭,到头来还要给帮那群官老爷交税!”

    他面露无奈,“我气不过,去年找了个识字的先生写了封告状悄悄递到启事坊去了……”

    启事坊是为防民告官阻力重重,直接设在民间的检举机构,与启事检同出一脉,部分事宜可不过问地方官员直接上递启事检,由启事检出面。但启事坊与地方难免沾亲带故,一遇到老者这种事情便效力有限了。

    辰江心下了然,自己来的时候怕是被当成了某个官员,这才言不达意遮遮掩掩。他赶路许久,饿得不轻,顾不得礼数周全便边听边吃了起来。

    他将口中的菜咽下,沉吟道:“可这么久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

    老者气也气完了悲也悲过了,一腔委屈只好听天由命:“是啊,肯定是没当回事,也是,我们这些人命如蝼蚁,哪里值得大人物们分心呢。”

    这话若是年轻些的说,多少带出点愤世嫉俗的不平来,但他垂垂老矣心平气和,皱纹里都是饱经沧桑的疲惫,倒让辰江听出了“世道如此”的真意。

    他一口饭卡在嗓子眼,咽得心绪不平。

    夜半月未眠,虫鸣得热闹。

    辰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身摸了打火石,把灯碗点了。

    他拨弄了两下灯芯,半死不活的烛火蓦地明亮起来,将窗棂上误闯的月光都比了下去。

    “若是她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呢?”他讷讷地想着。

    半晌,他伏案执笔,想着那人写一句顿一句,及至破晓方搁下笔,抖了抖纸张细读两遍,折好揣入怀中。

    等房外传来动静,他整好行装打开门,正遇到来问的老者。

    “老伯,你将这封信带到镇上,”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过去,“莫要去找启事坊,直接递与如今管事的地方官,您老不大方便,直接找专门送信的跑一趟便成。”

    老者拿着那封信茫然道:“这信是何人执笔?有这么管用?”

    辰江垂头笑了笑,“就说是按察长史的私信,他们不敢不接的。”

    远在靖州的楚轩云睡着睡着无端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捂着头又睡过去。

    要么官要么民,老者不懂什么长史短史的,只是这公子似乎笃信这封信必然有用,他虽不抱什么希望,但试一试总是无碍的。

    “这身行头您拿去当了吧,便抵作我的房钱饭钱。”辰江将那身少爷行头换了下来,着了一身旧长衫,看着没那么格格不入了。

    老者连忙推脱道:“使不得使不得,您这身怕是够在这儿住个小半年了,实在不行。”

    辰江侧身往外走去,闻言道:“多出来的您拿去上下打点吧,只要把这封信送到,万事好说。”

    老者捧着信跟在后头,“公子留步,敢问尊姓大名,若是事成也好遣人谢过。”

    辰江:“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路见不平罢了,要是能成事再好不过,说不定今后还有机会途经的。”

    老者不知如何是好,转到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大饼包好塞他怀里,这才目送一人一马离开。

    等到人马渐行远,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将信将疑地进了城,按照辰江说的话置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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