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全境之内共分九州,九州之下设三十二府六十八县,由中央直接监管,县再往下还有乡、里、亭,经地方选贤举能,一般由当地的名望大族或豪绅客卿担任,虽不属于官家,但若家中有人以科举进士,可有举荐权。

    辰江途经阜县,老者所在的地方在马贼之祸后人烟渐少,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乡长里长的邻人帮扶,老人家知道自己那块地就是被县长吞了,也不敢声张,只好小心翼翼地找了启事坊。

    没想到地头蛇盘根错节,连启事坊也置之不理。

    那位公子让他直接找人给县长送信,一来县长不是谁想见就见的,二来万一呈上信去惹对方不快,自己这条老命不要紧,孙子孙媳妇还在外头经商呢……

    他踌躇片刻,多年来白交的税涌上心头,老者一咬牙找了当地的乞丐塞了块碎银,把辰江教他的说辞反复说与送信的乞丐听,确认后乞丐啃完手里的骨头抹干净手,拿着信一溜烟没影了。

    却说那县长大人正被上头压下来的活计弄得焦头烂额,小厮欲上前又不敢,畏畏缩缩地跟着他转转悠悠。

    直到县长不耐烦地爆喝一声,让他有事快说没事快滚,他才掏出信缩着脖子道:“有名乞丐送了封信来……”

    县长嗤笑一声,“乞丐?信?路边的牛粪你要不要也呈上来?”

    小厮急道:“那乞丐说这是按察大人的亲笔信,看与不看,生死有命……”他见自家大人消了火气又惊又疑地盯着他手上的信看,补充道:“我本来都准备把那乞丐打走,但听到他说什么按察大人什么云的,前几日给大人们上茶时也听过这个名字,唯恐误事特此来报。”

    “按察大人不是在靖州吗?怎么会在这儿?”县长一把夺过那封信,手指发颤地展开信纸,连头再尾读了三遍,明白这封信是来兴师问罪要他戴罪立功的。

    他坐上这个位置后可没少揩油,一时不知道这封信说的是哪件事,信上既无官印也无私印,说不定是谁仿造来唬他的。

    他把信纸一扔,本想大笑几声无奈被痰卡了嗓子,只能听出破锣似的嘶声。

    可万一……万一真是按察大人呢?

    她督察各地,又是让穗王落马又是逼死了靖州令,手眼通天也说不定,不然哪来那么大能耐在大晋神龙摆尾?

    他忍不住把信纸拿起来看了又看,无法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楚轩云的字迹,大晋普遍以楷书为通,这行草他甚至看不太懂!

    “你去把周客卿请来。”这周客卿是他留在府中的幕僚,曾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他认得这字迹。

    周客卿闻讯赶来,抓起信纸一看,先叹了句“好字”,在县长的一脸焦急中凝神辨认,一盏茶后他神色肃然地把信纸铺在桌上,凑过去悄声道:“是按察长史楚轩云的字无疑。”

    县长大惊失色,“可是她不是在靖州吗?”

    周客卿:“传言她有一支遍布九州的信网,各地消息汇集一处,她挑要紧的先处理了,剩下的慢慢来。”

    “可是……”县长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几日靖州官员纷纷落马的事情才在境内传开来,各地唯恐被楚轩云找上,他也不禁怀疑楚轩云开始腾出手来料理其他了,“她怎么会一来就管我们这种小县的事情?”

    其实周客卿也了解不深,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传言,他在京城也没见过楚轩云的字,只是听说这位长史大人为人狂疏,不拘小节,连字也是大前朝的风范。他虽认不得楚轩云的字,但这封信的走笔行文都不可小觑,来者又信誓旦旦地挂着楚轩云的大名……

    周客卿敢如此笃定地告诉县长,是因为他对自己和县长蛇鼠一窝有自知之明:这封信若真是楚轩云主笔,那最好赶快按章办事,否则小命不保;若不是楚轩云主笔,此人恐怕也与楚轩云交情不浅,唯恐来日不会告到楚轩云头上,到时来查更是罪加一等,不如早早了事,破财消灾。

    “我也不知,但这位按察大人的行踪向来捉摸不定,不然也不会就这么扳倒了穗王殿下,”周客卿指着信上的一行沉吟道:“‘土地之事,乃国之根本,久置成废,实难平愤’,大人,阜县还有什么土地分摊不平之事吗?”

    那可太多了。

    县长嘴角抽了抽,好歹端住了一县之长的架子,无奈道:“知道了,我这就着人去查。”

    那头的县长心里苦,这头的楚轩云嘴里苦。

    她一口闷完药,赶忙捉了两颗蜜饯扔进嘴里,苦得哆嗦的五官才渐渐归位。

    舟径让人把药撤下去,任劳任怨地给她揉腿捶腰,舒服得她直哼哼,看得舟径满面愁容。

    她伸手在舟径腰侧挠了挠,哪知这姑娘一点不躲,反而眼神中透露出隐隐地鄙视来。她甘拜下风,把玩着舟径垂下来的青丝问她:“怎么了,又不高兴?”

    舟径一看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心口发堵,闷声道:“我今儿问过丘大夫,她说这副药你再喝个两天就差不多了。”

    丘明远,是行走于关外一带的大夫,医术了得有“神医”之名,定居靖州,刚好给楚轩云赶上她回家访亲,一回家屁股还没捂暖和就被江安潮的人哭天喊地地架到了楚轩云面前。

    楚轩云“唔”了一声,“那不挺好嘛,我没被摔死都要被这药苦死了。”

    这回摔下来,纵然她有张弦授她的轻功傍身,可还是把肋骨和腿摔断了,说来也是她运气好,断骨再偏一点就会戳穿她的内脏,别说神医了,就是佛祖来了也留不住。

    “我师傅可是把断崖当秋千荡的人,也是我不争气,不然真要横行天下,哪管它什么险峰奇峻。”谈起张弦,她眼角下弯,眸中闪过水意,眨眼间又遍寻不到了。

    舟径守在府中时想着要是她能把自己带在身边就好了,可楚轩云真把自己带在身边了,与她而言又太残忍了……她这段时间当着背着流的眼泪都要把靖州淹了!

    舟径:“可丘大夫还说,说你肯定是要落下病根的,病骨支离,雨天免不了骨头痛,老来也是要受罪的……”

    她吸了吸鼻子,眼里雾气弥漫越发看不清身下的人。

    楚轩云这回没再敷衍,也不耍嘴皮子了,她支起身子抱住舟径,少女的身体柔软而瘦削。思忖片刻,她发现没什么可辩驳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也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但没想到把俩孩子都吓得不轻。

    江安潮说这都是她刺激的。

    其实辰江的离开一方面让她放不下心,一方面又松了口气,尤其一想起江安潮说他跟着自己往下跳就心如擂鼓——也许自己某一天身死,为旁人也好为社稷也罢,都是自找的,但她不愿别人为她赌命。

    太重了,她担不起。

    这两个孩子半大时便跟着自己,这些年她也没尽过什么长姐如母的责任,还能在他们心中有这般地位,实在是赚大发了,将来她坟头草都割得勤快些。

    “小船儿,你想不想像辰江一样出去走走看看?”她抚着舟径如瀑的垂髻问道。

    舟径立马回抱住她,斩钉截铁道:“我不想!你别想赶我走!”

    楚轩云哑然失笑,“好好好,不走不走。”

    没想到这丫头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她一箩筐的语重心长只好在胸中打个转,“两手空空”地“打道回府”了。

    两人又话了会儿家常,舟径看到骓阳立在门外,便打住话头先离开了。

    骓阳侧身与舟径打了招呼,迈入门槛禀报道:“江将军托我跟你说一声,这边诸事平定,他要职在身不好离开太久,先行回镇北营了。”

    楚轩云表示知道了,事了了再不走容易惹人生疑,这个时间刚好。她当下关心的是靖州令什么时候能到,不然大事小事都要她操心,每回睡醒门外都堵着人,忒烦!

    新上任的靖州令是或州太和府的府长李昌湄,楚轩云在或州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穗王失势也有她的一份在里面。细说起来李昌湄还是刑部侍郎的舅母,丽妃的堂姐,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关系,一路摸爬滚打到了这个位子。

    在这个节骨眼能被皇上任命为靖州令的人,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骓阳:“新上任的州令明天便可过阳关,至多不过两日便可抵达靖州”

    楚轩云喜出望外,合计着终于可以好好带舟径逛逛城里了。

    “哦对了,”她从上到下捋了一遍,问起六扇门:“那个冉鎏呢?”

    承清寺一事后,抓回去的人疯的疯招的招,失踪的妇孺在城外的一个地窖中找到,找不到的……也已确认惨遭杀害。

    楚轩云脑海中闪过那双阴冷的眼睛,指节捏得咔嚓作响:“承清寺要不得了,拆了吧,找一个地势开阔的地方为惨遭横祸的百姓们修座祠,祭亡灵以慰生灵……不是从那堆蝗虫身上刮下来不少油水吗?钱就从那里面出吧,再给六扇门拨点银子,让他们挨家挨户地去问候问候,也犒劳他们破案有功。”

    “还有,”她唤住欲离开的骓阳,眼底漾起经年而过的碎光:“你帮我去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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