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径掀起门帘回头望去,“靖州城”三字高高挂在城头,经风历沙略显斑驳。

    靖州阳多雨少,今日也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楚轩云手撑头倚在窗边,面上没什么表情,随风撩帘看两眼道上的景色。舟径觑着她的神色,捏了捏她的手道:“可是京中有什么要事?”

    靖州之行总算告一段落,新的靖州令上任,交接完要事,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

    “……无事,”楚轩云回过神,冲她笑了笑,“做了个梦,不大舒心罢了。”

    “是个什么梦?可有被魇住?”舟径紧问道。

    楚轩云:“有啊,梦到家里房子被烧了,我辛辛苦苦奔波大半辈子的银子全烧没了,痛心死我了……”

    她捂着胸口作痛心状,舟径收回手爱答不理地敷衍道:“哦,烧了就烧了,大不了睡大街,银子没了再赚呗。”

    楚轩云去捏她的脸,敛着力道将那点肉揉来搓去,半点看不懂舟径幽怨的眼神。

    等她消遣够了跟舟径打闹完,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房子真被烧了!

    她连忙向护送的守卫又确认了一遍,确实是烧了。

    骓阳来时就告诉她云轩府烧了,还说是走水了!

    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她前脚离京后脚就走水了,到底是想跟她示威还是……她目光落在舟径姣好的面容上,心底的浑浊一点点翻上来,眼看就要将她盖住。

    “墨盯久了,就分不清是临渊还是陷渊。”

    楚轩云猛地攥紧手,狠狠咬了咬舌根,堪堪将心底的暴戾压下去。

    “没事,真烧了就算了,”舟径捻了一绺她垂落的发丝,替她好好地簪回头上:“反正你不回去,我一个人住也没什么意思。”

    楚轩云抬手将她揽进怀里,深深吐了一口气。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连头也没抬,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再恨她,也只敢烧烧她的房子泄愤了。

    许是那会儿忙得焦头烂额,她没顾得上深想,毕竟她来来去去,最不缺的就是招人恨。

    看来她没什么享清福的命啊。

    舟径从她怀里仰起头,入目便是眼下淡淡的乌青,她抚了抚那乌青,轻声道:“若是乏了,便靠着我睡一觉吧。”

    楚轩云没再与她打话苗,翻身靠在舟径腿上阖眼。

    车架渐渐颠簸起来,她却在这颠簸中感受到难得的安心,沉沉睡去。

    这一觉没再做梦。

    等睁开眼时已经能看到远处的驿馆了,她支起身哼哼着抻了抻懒腰,舟径捶了捶发麻的腿问她睡得怎么样。

    楚轩云连忙给她捏腿:“哎呀,托小船儿的福,睡得可香了。”

    “那可不,”舟径指着裙上的水渍道:“哈喇子流我一腿了都。”

    楚轩云嘿嘿地笑,睡饱后整个人都傻愣愣的,看得舟径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看这个车程,京中应是没什么要事吧?”舟径问道。

    楚轩云:“是啊,所以这一路我们可以游山玩水慢慢回,之前你不是说想去盐湖看看?咱稍微绕一绕就过去了。”

    骓阳毕竟是皇上的暗卫,早早策马回京了。

    守卫在车壁上叩了叩,“大人,河州驿到了。”

    楚轩云应声,扶着腿麻的舟径下了车。

    河州驿前邻吉州,后靠靖州,中间隔了大段的漫漫黄沙,条件自然也比不得其他驿馆。

    楚轩云一行人歇马安顿,立在这茫茫中,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舟径原是青州人氏,地处山青水绿的西南,后来又被楚轩云养在京城那个锦绣之地,乍见这番景色,心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感觉。

    她朝楚轩云挥挥手,“你先进去,我再看会儿。”

    楚轩云眯眼看那轮红日,天地一线,风沙万里覆关山,恨不能穷尽。

    她突然拉过舟径,问她:“累吗?”

    舟径讷讷道:“还好。”

    楚轩云向驿馆要了两张面纱,给舟径系上,拉了匹马勾着舟径的腰将人带上,回身对驿守喊道:“你们先用膳吧,我们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尘沙四起策马而去。

    耳边是猎猎风声,楚轩云还在鞭马,身下的马儿疾驰如飞,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她们颠下去。

    舟径两手紧抓着马鞍,手心出了一层细汗,身后人凑到她的耳边喊道:“小船儿——睁眼——”

    呼吸间都是沙子的味道,她试探着睁开眼——日色昏昏,荒天野地急速后撤,黄沙白草不见人烟,只有她们于茫茫处来,追萧萧而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舟径盖掌于落日,五指微微收拢,漏余晖于指缝,揽长风入怀,胸中溢满了豪情壮志。

    楚轩云一扯缰绳,马掀前蹄停住了疾奔。

    她们停在一处山丘上,一面迎光一面垂暗。

    楚轩云没有出声,任舟径怔怔地看着这无人造访、亦有无数人造访之地。

    驿馆被她们甩在身后,仔细看还能辨认出高挂的那面旗上印着偌大的“晋”字,炊烟袅袅隐入高天。

    ……

    晚上舟径也不肯进屋,裹着棉被靠在躺椅中,盯着漫天星河怎么也看不够。

    楚轩云则在屋中看信,一封是她先前拜托的吴越将军的来信,一封出自辰江。一封摸着挺薄,一封颇有分量。

    她先挑了薄的那封——辰江的信,信中说他抵达了天守营,但去时不巧杨老将军正好巡关去了,估计要过段时间才能见到,不过有杨老将军的信物,目前在军中一切都好。

    楚轩云拆开吴越的信——吴越原是她在京中的同学,早年还没遇到张弦时,她还是上过几天学堂,便是在那时结识的吴越。此人年少时便一丝不苟,八九岁的年纪就老气横秋,与楚轩云很是不对付了一阵,后来两人又莫名其妙地同归于好,虽说一人从军一人入政,偶尔碰上却也能说上两句,行个方便。

    信里开头便是“见信安”,又将辰江去时是个什么行头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遍……楚轩云头疼起来,一目十行地扫过,概括起来便是——吴越说杨启衡早料到辰江会来,吩咐让他见识见识军营是个什么地方,更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茶馆,辰江这些日子没少被折腾,估计身上没一块好肉。

    楚轩云暗骂一声,心想杨启衡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心眼比针眼大点。随后又叹气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好走的路啊。”

    她提笔思忖片刻,又放下了。

    “算了,到了吉州再写吧。”

    她推门而出,见舟径还躺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忍俊不禁道:“行了,要看到什么时候?”

    舟径兴奋地指给她看:“楚姐姐,这儿的星星比其他地方都要亮!”

    楚轩云跟守卫要了壶酒,走过去挠了挠她的下巴,“说的好像你见过其他地方的星星。”

    “那倒没有,”她凑过去嗅了嗅酒壶,“不过我敢说这儿的星星肯定是最亮的!这是什么酒?”

    楚轩云避开她的手,“关山刀,烈得很。”

    小姑娘今天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落日,又转头浸在成堆的星河里,一时间觉得自己豪情万丈,可以尝一尝这烈酒了。

    楚轩云没再拦她。

    “哇……”舟径吐了吐舌头,小脸皱成一团:“好辣好辣!喉咙被刀刮了!!”

    楚轩云放声大笑,看她兔子般小口小口地啜酒,拎过酒壶:“好了,明日还要赶路,醉了会不舒服。”

    舟径没再伸手讨要,却已经是两眼发昏,口齿不清了。

    “哎哟我的祖宗,”楚轩云拍拍她的脸,问:“还能走吗?”

    她炮仗似的窜起来,险些撞了楚轩云的下巴,眼冒金星道:“能!我年说……我两岁、就会走路了!”

    然后她左脚绊右脚给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楚轩云慢条斯理地灌了口酒才走过去把她拎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将人抱进房中。

    随后她在院中拿这除了星星无甚可看的夜景下酒,及至夜半才回到房中睡去。

    第二日醒来,舟径果不其然地害了酒晕,被楚轩云昏昏沉沉地架上车。

    “稍稍慢些,不赶时间。”楚轩云与守卫交待了,要了壶水递给她,“喝点水会好受些。”

    “唔。”她乖乖地喝了,抱着水壶倒在楚轩云怀中。

    半日转眼又过,终于不再是黄沙漫漫,开始能见到些绿意。

    一行人找了处能遮阳的大树落脚,该吃饭的吃饭,人马都歇一歇。

    楚轩云还不饿,一手揽着还在晕的舟径,一手拿了本小册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外面传来耳生的马蹄声,有人隔帘问道:“敢问可是按察长史楚轩云大人?”

    楚轩云眼皮一跳,怀里的舟径转脸坐起身来。

    “正是。”

    那人顿了顿道:“属下见过长史大人,京中传来消息,令堂驾鹤西归,望大人尽快回京。”

    舟径僵在原地,吓得醒了酒。四下俱静,须臾传来一声声“大人节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楚轩云木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她轻声唤她:“楚姐姐……”

    楚轩云与平日无异地笑了笑,揉揉她的头歉声道:“对不住啊小船儿,盐湖我们怕是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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