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轩云自记事起就老有人在她耳边嚷嚷“云妹子长得跟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是女儿大多都随爹，她偶尔一随娘，便像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般轱辘地念。
念不要紧，还特爱当着她的面。
记忆中她娘没抱过她几次，就连逢年过节都懒得露面，楚家父女俩对着碗筷沉默不语各吃各的，一个活像丧妻一个活像丧母。
懂事后道听途说，大抵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娘是容家的长女，名唤时镜。彼时容家势微，在朝中地位不稳，急需外力扶持。而她爹楚宏又对容时镜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于是一桩婚事，两段天涯。
容时镜为人强硬，是个八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她看不上承祖荫的楚宏，与江湖儿郎暗许终生，在婚前双双出逃。
可容家岌岌可危，再经不起一点风雨，许好的婚约若是没个交待，容家上下恐难以为继。容家老父一贯娇纵容时镜，没想到却落得个人去楼空，当即大发雷霆施令要把人抓回来。
最终人是绑回来了，私定终身的有情郎也为护她而死，她恨意滔天，就这么被绑着拜了堂，入了洞房。
容时镜嫁过来后非但不安分，反而闹得楚家上下鸡犬不宁，楚家人没有不被她教训过的，甚至差点一把火将楚家祠堂给烧了。
无奈楚宏被初见时的惊鸿一瞥迷了眼，怎么也不愿大动她，每次都是草草罚了了事。再后来，楚宏官迁京兆尹，索性带着容时镜外住，谁也不得罪。
本来容时镜苟活就是为了恶心楚宏，恶心逼迫她的楚家和容家，她吊着一口气成天作天作地，刺杀放毒无一不作，生怕自己命长，直到有了楚轩云。
这是压断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仅没弄死楚宏，甚至还要给她生儿育女了。
她万念俱灰，在冰天雪地里纵身跳入池塘，可惜命太贱，死不成。
连肚子里的孽种也没淹死。
容时镜失魂落魄，消停了好一阵。楚宏以为她历经生死终于看开了，高兴得忙里忙外，又是叫了算命先生又是请了御书郎给孩子起名，还要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置办自己的小院子。
楚轩云出生那天，天上飘着不大不小的白毛雪，容时镜攥着锦被，神志不清地唤着旧人名，楚宏立在门外背着手，面色铁青。
孩子呱呱落地，只有接生婆抱着孩子笑：“是个女娃，是个女娃，长大了肯定漂亮，看这眼睛随夫人，这嘴巴随老爷……”没等把楚轩云的五官出处归纳完，接生婆发现空气中漂浮着死一般地寂静，打了个寒噤闭上了嘴。
容时镜压根没给过孩子一个眼神，心如死灰般盯着帐顶的戏水鸳鸯。楚宏立在床边，望着这张年少时令他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脸，只觉得不再惊为天人，也没什么相伴多日的缠绵悱恻，来来去去好一番折腾，唯剩苍白。
“你如此恨我，还是给我生了孩子，”楚宏眼圈发红，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容时镜嘶哑的嗓音打断：“怪我，不够卖力，没能趁她在肚子里就弄死她。”
楚宏被哽了一遭，连仅剩的那点柔情也被耗光了，捂着脸加快语速道：“想来你也不愿给孩子取名，就叫轩云吧，往后你我各居一方，孩子交给乳母，别再互相折磨了。”
容时镜这时才吝啬地赏他一眼，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淌下，露出两年来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笑，其中满是事过境迁的悲凉：“楚宏，我真宁愿我从没遇过你。”
屋子中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昭告着这个女人方才九死一生诞下了他们的孩子，可是已经无人在意了。楚宏一刻也不愿多待，甩袖而去。
与楚宏错身而过的，还有容时镜从容家带来的贴身丫鬟。
不久，屋中传来女人的癫狂大笑，映在清凌凌的雪水之上——
容家还是倒了。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祭出容时镜不够，容家的儿女都要为了容家偌大的匾额前赴后继，还是逃不过一场蓄谋已久的栽赃。
容时镜倒成了独一个被保下来的容家人。
全是造化。
而爹不疼娘不爱的楚轩云自小身边只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嬷嬷，院子里金丝楠木做的秋千是她被爱过的唯一物证，至于人证，连给她接生的婆子也没见过。
楚宏在她四岁前都会来她的院子里看看她，陪她说两句孩子话。如梭岁月后她越长越像她那讨债娘，楚宏便不怎么爱来了。
楚轩云不读书的日子里挂着短腿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看着檐角拼凑起的四方天地，听丫鬟们说些她总也不知道的府内秘闻。
很快楚府再次张灯结彩，虽比不得容时镜嫁进时来得轰动，却也足够盖住府中的惨淡与清净。后来想想，怕是这位后嫁进的张姨娘抱过她的次数，加起来都比她亲爹娘多。
楚宏大概是怕了，这位张姨娘从长相到性情与容时镜无一点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
容时镜身姿高挑，长相昳丽，尤其是一双清冷眼微微上扬，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傲气。张姨娘身材娇小，性情温和到有些懦弱，杏眼圆睁让人看着就怜惜。
她第一次来到楚轩云的小院时整个人拘谨极了，一张帕子被她揉来搓去，估计是听了什么传言，生怕这位大小姐也跟她娘一样指着她鼻子骂。
谁知院中只有一个丫鬟在晒被子，角落里蹲着小小一坨，正把被拔下来的花一朵朵插回去。
张姨娘陪她玩了会儿泥巴，抱着她去洗手。
这小姑娘颊边两团粉嫩的肉团，不爱说话，但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肢体接触，也不管自己满手的泥巴就抱住了张姨娘不放。张姨娘也不恼，任劳任怨地把她哄睡着了才悄声离开。
楚宏知道后不置一词，大概也有让张姨娘帮他尽尽责的意思。
后来，张姨娘怀有身孕，便不怎么敢来了——楚轩云始终是她容时镜的女儿，她不敢以身涉险，就算楚轩云只有六岁。
于是院子里又只有她和两个小丫鬟。嬷嬷告老还乡，而她也能跑会跳了，楚宏便没再往她的院子里添置人。
其实楚轩云没少往容时镜的院子跑，一个在东，一个居南，中间隔了不少距离，可她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她喜欢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果是她娘的话，一定会抱她的吧。而且她悄悄去看过她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所有人都说她像她娘，等她长大了也会和她娘一样漂亮么……
诸多疑问，她每每问到后面，两个丫鬟都是一脸不忍，敷衍着她该歇息了。
她没见过其他的母女是怎么相处的，便下意识地以为所有人和自己的母亲都是这般若即若离，需得一番努力才能得其宠爱。
因此平日里她没少翻墙头扮丫鬟，偶尔混进去了虽然会被丢出去，但能见母亲一面也是好的。她没见过爱，没听过恨，一门心思地自娱自乐。
那会儿她年少得没边，总有用不完的心力去与所有的不待见对峙，哪怕一次次地费尽心机只是换来无动于衷的冷脸，她也可以想着日后的皆大欢喜聊以自勉。
直到十二岁那年某一次散学，天下着瓢泼大雨，迟迟不见自己的丫鬟来接。她身边杵着尚且年少却已老成稳重到有些乏味的吴越，两个人商量着如何回府不会受凉，雨幕间一辆车马缓缓驶来。
吴越的母亲执伞朝他们走来，神色焦急，连忙拽着吴越左看右看方松了口气。
楚轩云坐着吴越家的马车被捎了一程，在车上见识到了别家母子的嘘寒问暖，娇嗔吵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紧了紧自己的书袋，暗暗下决心。
一到楚府，她匆忙道谢下了车，跑到南院拍门，在容时镜身边的丫鬟出来时把今日被夫子夸的字从书袋里掏出来，让她一定给她娘看。
后来她淋着雨跑回房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嘴角却挂着傻乎乎的笑。
第二日她醒来就紧着丫鬟问南院有没有什么消息，丫鬟见她脸颊红得像猴屁股，忙去探她的额头，被楚轩云一把拽下来，神色严肃地重复一遍：“我娘有没有说什么？”
丫鬟终于受不了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犯贱，摸着她的额头道：“云主子，是你娘不要你的，你别再去找她了，身体要紧。”
楚轩云铿锵道：“我娘没有不要我。”她只是不够喜欢我。
丫鬟：“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先躺下，我给你去熬汤。”
楚轩云：“我不小了，我很快便可及笄，我要我娘帮我绾簪。”
丫鬟把她按回被里：“族中自会有人安排，轮不到旁人。”
“我娘不是旁人！”楚轩云气急败坏地吼完这句，一脚蹬开被子往外跑去。
她呼哧带喘地跑到南院，整张脸红得不正常，说不清是这老天到底开没开眼，容时镜今日正好外出，正沿着荷花池闲逛。
楚轩云喜出望外，噔噔噔地抬着眼就要跑过去，被池边的石块绊个正着，五体投地地摔在路中间。
陪着容时镜的丫鬟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唇动了动没敢吱声。
容时镜只在余光中扫了扫那已及她腰高的孩子，陌生人似的波澜不惊道：“走吧。”
轻轻两个字，对楚轩云来说可谓石破天惊。她顾不上擦破的膝盖肘弯，形容狼狈地跑到容时镜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说来讽刺，这还是母女俩头一回光明正大地打量对方。
楚轩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吗？”
容时镜面色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绕开她继续自己的路。
“不准走！”楚轩云戳在原地，背对着她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质问那些不明不白的冷漠：“你是我娘！他们都说你是我娘！是不是……是不是只有你不这么觉得？”
容时镜向来心如磐石，对谁都如此，养育她的容家一夕颓败她尚可以拍手叫好，更何况一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孽种？她眼里浮光掠影地扬起一场涟漪，几息间又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古井无波地“是”和一个茫然失措的楚轩云，翩然而去。
那日天清气朗，楚轩云被日头压得喘不过气，头昏脑涨地晕了过去。
病来如山倒，加上她急火攻心，一场高热将楚府上下都烧来了。
知晓了前因后果的楚宏面皮稍紧，随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都是孽缘。”
张姨娘怀里揣着五岁大的楚逸川，正一边哄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往里屋探头，楚宏被闹得心烦，呵斥她带着孩子先下去。
大夫把完脉，皱着眉开了些药，叹然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心肺俱伤，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遭也不止是受了风寒，连日里的郁郁不平一并发作……能不能熬过，看令千金的造化了。”
楚宏本就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夹死只苍蝇丝毫不在话下。
他进屋看了楚轩云一眼，伸手在她额间抚了抚，目光中似有怆然：“轩云啊，是爹对不住你……”
当年的痴心妄想化作利剑砍在他心头，他明白得太晚，只好日复一日地温习着“报应不爽”四个字。
只是可怜了这孩子，无辜受累。
十二岁那场大病烧得楚轩云永生难忘，烧到最后门外终于一个人都不剩了。
第三日她还在烧，整个人却莫名恢复了些气力，听到外屋传来女人泠泠的声音，她扭过脸，目光落在那紫色的裙角上，两眼微微发亮。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四月里总是时晴时雨，捉摸不定。
她听到动静，以为那人终于肯来看她了，连忙闭眼装睡。
可那人在外屋说了半天，竟起身要走，楚轩云的贴身丫鬟忙道：“容主子，您不看看小姐吗？她一直很想你……”
那人执起伞在槛上磕了磕，抖落来时的雨珠支起伞。容时镜看着这院中了无新意的春绿，给楚轩云送了最后一帖断心绝意的药方：“生死有命。”
楚轩云欲掀被子的手本本分分地放下，红烫的脸颊与心口一并凉快下来。她长舒一口气，顺其自然地睡了过去。
从今往后，不必再追着谁了。
楚轩云接过楚府下人递来的白袖，套在手臂上。
她不再盯着那匾上的白绫，迈槛而入。灵堂间摆着用料讲究的棺木，记忆中的人依次而立，她官服未褪，数不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楚轩云神色木然，立在跪着的张姨娘与楚逸川身边。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钱纸卷得满室生悲。她捻起被吹到胸口的钱纸放进火盆中，火舌一燎便灰飞烟灭。
秋凉已至。
念不要紧，还特爱当着她的面。
记忆中她娘没抱过她几次，就连逢年过节都懒得露面，楚家父女俩对着碗筷沉默不语各吃各的，一个活像丧妻一个活像丧母。
懂事后道听途说，大抵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娘是容家的长女，名唤时镜。彼时容家势微，在朝中地位不稳，急需外力扶持。而她爹楚宏又对容时镜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于是一桩婚事，两段天涯。
容时镜为人强硬，是个八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她看不上承祖荫的楚宏，与江湖儿郎暗许终生，在婚前双双出逃。
可容家岌岌可危，再经不起一点风雨，许好的婚约若是没个交待，容家上下恐难以为继。容家老父一贯娇纵容时镜，没想到却落得个人去楼空，当即大发雷霆施令要把人抓回来。
最终人是绑回来了，私定终身的有情郎也为护她而死，她恨意滔天，就这么被绑着拜了堂，入了洞房。
容时镜嫁过来后非但不安分，反而闹得楚家上下鸡犬不宁，楚家人没有不被她教训过的，甚至差点一把火将楚家祠堂给烧了。
无奈楚宏被初见时的惊鸿一瞥迷了眼，怎么也不愿大动她，每次都是草草罚了了事。再后来，楚宏官迁京兆尹，索性带着容时镜外住，谁也不得罪。
本来容时镜苟活就是为了恶心楚宏，恶心逼迫她的楚家和容家，她吊着一口气成天作天作地，刺杀放毒无一不作，生怕自己命长，直到有了楚轩云。
这是压断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仅没弄死楚宏，甚至还要给她生儿育女了。
她万念俱灰，在冰天雪地里纵身跳入池塘，可惜命太贱，死不成。
连肚子里的孽种也没淹死。
容时镜失魂落魄，消停了好一阵。楚宏以为她历经生死终于看开了，高兴得忙里忙外，又是叫了算命先生又是请了御书郎给孩子起名，还要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置办自己的小院子。
楚轩云出生那天，天上飘着不大不小的白毛雪，容时镜攥着锦被，神志不清地唤着旧人名，楚宏立在门外背着手，面色铁青。
孩子呱呱落地，只有接生婆抱着孩子笑：“是个女娃，是个女娃，长大了肯定漂亮，看这眼睛随夫人，这嘴巴随老爷……”没等把楚轩云的五官出处归纳完，接生婆发现空气中漂浮着死一般地寂静，打了个寒噤闭上了嘴。
容时镜压根没给过孩子一个眼神，心如死灰般盯着帐顶的戏水鸳鸯。楚宏立在床边，望着这张年少时令他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脸，只觉得不再惊为天人，也没什么相伴多日的缠绵悱恻，来来去去好一番折腾，唯剩苍白。
“你如此恨我，还是给我生了孩子，”楚宏眼圈发红，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容时镜嘶哑的嗓音打断：“怪我，不够卖力，没能趁她在肚子里就弄死她。”
楚宏被哽了一遭，连仅剩的那点柔情也被耗光了，捂着脸加快语速道：“想来你也不愿给孩子取名，就叫轩云吧，往后你我各居一方，孩子交给乳母，别再互相折磨了。”
容时镜这时才吝啬地赏他一眼，眼角两行清泪缓缓淌下，露出两年来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笑，其中满是事过境迁的悲凉：“楚宏，我真宁愿我从没遇过你。”
屋子中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昭告着这个女人方才九死一生诞下了他们的孩子，可是已经无人在意了。楚宏一刻也不愿多待，甩袖而去。
与楚宏错身而过的，还有容时镜从容家带来的贴身丫鬟。
不久，屋中传来女人的癫狂大笑，映在清凌凌的雪水之上——
容家还是倒了。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祭出容时镜不够，容家的儿女都要为了容家偌大的匾额前赴后继，还是逃不过一场蓄谋已久的栽赃。
容时镜倒成了独一个被保下来的容家人。
全是造化。
而爹不疼娘不爱的楚轩云自小身边只有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嬷嬷，院子里金丝楠木做的秋千是她被爱过的唯一物证，至于人证，连给她接生的婆子也没见过。
楚宏在她四岁前都会来她的院子里看看她，陪她说两句孩子话。如梭岁月后她越长越像她那讨债娘，楚宏便不怎么爱来了。
楚轩云不读书的日子里挂着短腿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看着檐角拼凑起的四方天地，听丫鬟们说些她总也不知道的府内秘闻。
很快楚府再次张灯结彩，虽比不得容时镜嫁进时来得轰动，却也足够盖住府中的惨淡与清净。后来想想，怕是这位后嫁进的张姨娘抱过她的次数，加起来都比她亲爹娘多。
楚宏大概是怕了，这位张姨娘从长相到性情与容时镜无一点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
容时镜身姿高挑，长相昳丽，尤其是一双清冷眼微微上扬，有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傲气。张姨娘身材娇小，性情温和到有些懦弱，杏眼圆睁让人看着就怜惜。
她第一次来到楚轩云的小院时整个人拘谨极了，一张帕子被她揉来搓去，估计是听了什么传言，生怕这位大小姐也跟她娘一样指着她鼻子骂。
谁知院中只有一个丫鬟在晒被子，角落里蹲着小小一坨，正把被拔下来的花一朵朵插回去。
张姨娘陪她玩了会儿泥巴，抱着她去洗手。
这小姑娘颊边两团粉嫩的肉团，不爱说话，但似乎格外喜欢这种肢体接触，也不管自己满手的泥巴就抱住了张姨娘不放。张姨娘也不恼，任劳任怨地把她哄睡着了才悄声离开。
楚宏知道后不置一词，大概也有让张姨娘帮他尽尽责的意思。
后来，张姨娘怀有身孕，便不怎么敢来了——楚轩云始终是她容时镜的女儿，她不敢以身涉险，就算楚轩云只有六岁。
于是院子里又只有她和两个小丫鬟。嬷嬷告老还乡，而她也能跑会跳了，楚宏便没再往她的院子里添置人。
其实楚轩云没少往容时镜的院子跑，一个在东，一个居南，中间隔了不少距离，可她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她喜欢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果是她娘的话，一定会抱她的吧。而且她悄悄去看过她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所有人都说她像她娘，等她长大了也会和她娘一样漂亮么……
诸多疑问，她每每问到后面，两个丫鬟都是一脸不忍，敷衍着她该歇息了。
她没见过其他的母女是怎么相处的，便下意识地以为所有人和自己的母亲都是这般若即若离，需得一番努力才能得其宠爱。
因此平日里她没少翻墙头扮丫鬟，偶尔混进去了虽然会被丢出去，但能见母亲一面也是好的。她没见过爱，没听过恨，一门心思地自娱自乐。
那会儿她年少得没边，总有用不完的心力去与所有的不待见对峙，哪怕一次次地费尽心机只是换来无动于衷的冷脸，她也可以想着日后的皆大欢喜聊以自勉。
直到十二岁那年某一次散学，天下着瓢泼大雨，迟迟不见自己的丫鬟来接。她身边杵着尚且年少却已老成稳重到有些乏味的吴越，两个人商量着如何回府不会受凉，雨幕间一辆车马缓缓驶来。
吴越的母亲执伞朝他们走来，神色焦急，连忙拽着吴越左看右看方松了口气。
楚轩云坐着吴越家的马车被捎了一程，在车上见识到了别家母子的嘘寒问暖，娇嗔吵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紧了紧自己的书袋，暗暗下决心。
一到楚府，她匆忙道谢下了车，跑到南院拍门，在容时镜身边的丫鬟出来时把今日被夫子夸的字从书袋里掏出来，让她一定给她娘看。
后来她淋着雨跑回房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嘴角却挂着傻乎乎的笑。
第二日她醒来就紧着丫鬟问南院有没有什么消息，丫鬟见她脸颊红得像猴屁股，忙去探她的额头，被楚轩云一把拽下来，神色严肃地重复一遍：“我娘有没有说什么？”
丫鬟终于受不了看着她日复一日地犯贱，摸着她的额头道：“云主子，是你娘不要你的，你别再去找她了，身体要紧。”
楚轩云铿锵道：“我娘没有不要我。”她只是不够喜欢我。
丫鬟：“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了，先躺下，我给你去熬汤。”
楚轩云：“我不小了，我很快便可及笄，我要我娘帮我绾簪。”
丫鬟把她按回被里：“族中自会有人安排，轮不到旁人。”
“我娘不是旁人！”楚轩云气急败坏地吼完这句，一脚蹬开被子往外跑去。
她呼哧带喘地跑到南院，整张脸红得不正常，说不清是这老天到底开没开眼，容时镜今日正好外出，正沿着荷花池闲逛。
楚轩云喜出望外，噔噔噔地抬着眼就要跑过去，被池边的石块绊个正着，五体投地地摔在路中间。
陪着容时镜的丫鬟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唇动了动没敢吱声。
容时镜只在余光中扫了扫那已及她腰高的孩子，陌生人似的波澜不惊道：“走吧。”
轻轻两个字，对楚轩云来说可谓石破天惊。她顾不上擦破的膝盖肘弯，形容狼狈地跑到容时镜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说来讽刺，这还是母女俩头一回光明正大地打量对方。
楚轩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吗？”
容时镜面色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绕开她继续自己的路。
“不准走！”楚轩云戳在原地，背对着她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质问那些不明不白的冷漠：“你是我娘！他们都说你是我娘！是不是……是不是只有你不这么觉得？”
容时镜向来心如磐石，对谁都如此，养育她的容家一夕颓败她尚可以拍手叫好，更何况一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孽种？她眼里浮光掠影地扬起一场涟漪，几息间又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古井无波地“是”和一个茫然失措的楚轩云，翩然而去。
那日天清气朗，楚轩云被日头压得喘不过气，头昏脑涨地晕了过去。
病来如山倒，加上她急火攻心，一场高热将楚府上下都烧来了。
知晓了前因后果的楚宏面皮稍紧，随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都是孽缘。”
张姨娘怀里揣着五岁大的楚逸川，正一边哄着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往里屋探头，楚宏被闹得心烦，呵斥她带着孩子先下去。
大夫把完脉，皱着眉开了些药，叹然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就心肺俱伤，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遭也不止是受了风寒，连日里的郁郁不平一并发作……能不能熬过，看令千金的造化了。”
楚宏本就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夹死只苍蝇丝毫不在话下。
他进屋看了楚轩云一眼，伸手在她额间抚了抚，目光中似有怆然：“轩云啊，是爹对不住你……”
当年的痴心妄想化作利剑砍在他心头，他明白得太晚，只好日复一日地温习着“报应不爽”四个字。
只是可怜了这孩子，无辜受累。
十二岁那场大病烧得楚轩云永生难忘，烧到最后门外终于一个人都不剩了。
第三日她还在烧，整个人却莫名恢复了些气力，听到外屋传来女人泠泠的声音，她扭过脸，目光落在那紫色的裙角上，两眼微微发亮。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四月里总是时晴时雨，捉摸不定。
她听到动静，以为那人终于肯来看她了，连忙闭眼装睡。
可那人在外屋说了半天，竟起身要走，楚轩云的贴身丫鬟忙道：“容主子，您不看看小姐吗？她一直很想你……”
那人执起伞在槛上磕了磕，抖落来时的雨珠支起伞。容时镜看着这院中了无新意的春绿，给楚轩云送了最后一帖断心绝意的药方：“生死有命。”
楚轩云欲掀被子的手本本分分地放下，红烫的脸颊与心口一并凉快下来。她长舒一口气，顺其自然地睡了过去。
从今往后，不必再追着谁了。
楚轩云接过楚府下人递来的白袖，套在手臂上。
她不再盯着那匾上的白绫，迈槛而入。灵堂间摆着用料讲究的棺木，记忆中的人依次而立，她官服未褪，数不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楚轩云神色木然，立在跪着的张姨娘与楚逸川身边。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钱纸卷得满室生悲。她捻起被吹到胸口的钱纸放进火盆中，火舌一燎便灰飞烟灭。
秋凉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