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秋月,天昏地暗。

    辰江猛然睁眼,手攥着胸口的衣襟微微颤抖,额上浮了一层冷汗。

    他吐了口气,悄悄起身穿衣,在同室的如雷鼾声中拎剑掩门而去。

    演武场一般都会有人守着,他才惹了杨老将军不快,不想去触人霉头,找了个空旷些的地方。谁想还未曾拔剑,便听到顶上传来一声:“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

    辰江循声望去,那人手捧一壶酒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屋顶上,欠抽的气质就算漫天无光也能顺着酒味飘下来。

    未防误事,军中无放酒令不得私自饮酒,辰江懒得跟他掰扯,收了剑打算换个地方。

    “哎哎哎别走啊,”那人足尖一点跃至辰江面前,毫不见外地与他勾肩搭背,“风清景明,我们聊聊吧小辰江。”

    辰江半点看不出何处景明,避了他的酒气就要走。

    此人是个军中怪胎,姓陈名扈,行迹不明,别说无视放酒令了,就算是杨老将军亲自点兵排将,他也敢在帐中呼呼大睡。放浪形骸之人倒不足为奇,奇的是军中众人对他的态度——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认。

    众人承认他是军中的一员,但又隐隐不希望他掺和。

    辰江初来乍到不过两月,很多事就算打听了也未必有结果,索性冷眼旁观,顾好自己就已经够呛了。

    “让我猜猜,我不是第一回撞见你夜半练剑了,为的是你心上人?”

    陈扈见他停住,得意地摇头晃脑,顺着青意尚存的草皮躺下来:“前几日你顶撞杨帅,也是为的她吧。”

    辰江从吴越那儿知道楚轩云的母亲病逝,人已经回到家中奔丧,便迫不及待地整理行装跟杨老将军告假。

    杨启衡刚从各地巡视回来,被阳奉阴违那一套气得不动如山。日子一旦太平了,就没人记得烽火狼烟里的尸首难全,现在又来一个姐姐亲眷离世要回家奔丧的毛头小子。

    他看着脸上压不住忧思的辰江,蓦地笑了:“好啊,你走吧,从正大门出去,告诉所有背井离乡的兄弟们你马上要进城奔丧。反正太平日子还长着呢,该回的都回吧,省得回头骂我老头子不近人情。”他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把茶碗重重一磕。

    “走啊,怎么还杵在那儿,我这儿用不着你盯梢。”

    辰江哪敢真走,强自压下慌乱单膝跪地道:“望大帅成全,我速去速回,回来后会加倍刻苦……”

    杨启衡抬手打断他的话:“别,你可别刻苦了,前些日子不分昼夜地拉玄弓震伤的手腕好没好都不知道,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老头戎马半生,是沙场上的悍将,几年前刚过完六十大寿,骂起人来依旧声如洪钟。不过他这些年不怎么骂了,跟文官骂了大半辈子,总算从这些纸老虎身上学了些嘴皮功夫,时不时拿身边人开涮还挺得趣,于是这不阴不阳的功夫便逐日见长。

    辰江实实在在地见识了一回,青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启衡:“你少年心性急功冒进,无妨,军营和敌人会教你,但若你心志不坚随物可移,那便无人可教。你究竟因何而入天守营,你想不想得明白?今日来明日去,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觉得我的兵都是这么养的吗?那大晋早就溃不成军了!”

    “辰江,你来了不过俩月,”杨启衡笑了一下,里面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你脚下的土地就足够坚实了吗?”

    “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天守营不招收十八以下的少年人,你如今才十六,是营中最小的兵,别说剿匪打贼,就是押送辎重这种最轻的活计都不会有人让你去。”

    “你单薄得不堪一击,谁都帮不上。”

    辰江盯着肆意妄为的陈扈,拧着的一股气忽然四散,他躺倒在陈扈旁边,低声道:“是我没用。”

    陈扈停下乱晃的二郎腿,拍了拍他的头,似有同感地叹息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想,那会儿的日子过得真慢啊,怎么跑都停在昨天。”

    辰江:“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扈歪着脑袋想了想,露了个要笑不哭的表情来:“负心人。”

    辰江见好就收,没再追问,倒是这陈扈没完没了,扒着他问他心上人美不美,年方几何,家住何处。

    美丑于辰江来说没什么概念,他幼年失怙,被楚轩云捡到时还是个小鬼头,身边拢共只有舟径和楚轩云这么两个说得上话的人,云轩府的家丁也多是年纪稍大的嬷嬷之类。

    哪怕舟径现在长开了,对辰江来说和当年那个肉嘟嘟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至于楚轩云……除了觐见从没见她打扮过,不灰头土脸地翻墙而入就算不错了。她还总是端着一副长辈架子,却没什么靠谱里子,一般装到一半就难以为继,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

    陈扈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扭头见他抿着嘴笑,嗤笑一声把酒壶递过去:“来一口?”

    辰江摇摇头:“明日还有晨练。”

    陈扈不屑道:“哪日没有晨练?只要踏入军营,跟安生日子就没什么关系了。”

    辰江:“那你为何还待在军中?”

    陈扈:“我……无处可去了。”

    一时无人说话。

    “杨帅为何招你入天守?”陈扈忽然问:“莫非你身上有什么帅才之处被他看上了?”

    按理说杨启衡不会给人信物让对方直入天守。若是战事要紧,那是能用之人绑都要绑到营中,若是还算太平,那等有心之人通过层层筛选入天守也不迟。

    当然,不是谁一拎上来就能用了。所以中间节省的那段时间,杨启衡是在防谁?

    辰江自是不知道这老油条的考量,听他这么一问有些难为情,自嘲道:“大概是看我八字还算硬吧。”

    什么玩意?陈扈大笑几声,甩了一巴掌在他背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是些不着调的事情,最后陈扈没问出他心上人是谁,辰江也没套出他的身世,就此两散,各自打发长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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