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上下这几日忙着张灯结彩,哪哪都透着喜庆的红。

    无论这杨大少在杨老爷心中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但总归是杨家的大少爷,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了。

    “别摆这么艳的花,少夫人不喜欢,全都撤了,去换淡些颜色的。”杨岱陵脸上没什么表情,半点看不出是喜事加身的新郎。

    他派出的人凑到他耳边道:“这几日少夫人只是去街上买点吃食和小玩意,其他的地方都没去。”

    杨岱陵敛下眼底暗色,挥手让人把东西带上:“我去给少夫人送明天成亲的东西,你们继续布置。”

    管家连忙凑上来拦住他:“使不得啊使不得,成亲前一天是万万见不得面的,与礼不合啊大少!”

    “无妨,有些礼数也该改改了。”

    老管家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愣了愣,等他走到门口才喊道:“礼数倒是其次,只怕会伤了和气,难结善缘没法儿长相厮守啊!”

    长相厮守这四个字乍一看没什么稀奇,一与云轩连在一起就显得十分诱人,以致于打断了他一意孤行的脚步。

    一句话而已,不知所云的迷信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他犹豫着收回了踏出的脚,叮嘱道:“把东西送到少夫人手上,保证她明天好好地上花轿。”

    下属拱手称是。

    客栈里。

    楚轩云背着手焦躁地走来走去,旁边坐着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敬如仪。

    敬如仪将那做工精细的婚服抖落开来,隔空对着楚轩云比了比,惊喜道:“哎!姑娘你穿上绝对好看!真是和你平时看起来不一样啊。”

    “什么时候能来人?”楚轩云跟火烧屁股似的,对近在咫尺的婚事完全没有半点心思,她看着没事人一样的敬如仪,恨不能赶快打发她去干活。

    “别着急嘛姑娘,这抓贼抓脏,已经派人去截了,青州离这儿也不是一两天的路程,哪有这么快,”敬如仪拎起金玉琳琅的首饰晃晃,两眼发直咽了咽口水:“这样吧,要是你不愿意,我去帮你嫁!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她拍了拍胸脯,义愤填膺得很有诚意。

    楚轩云被她一来二去地这么闹,屁股上的火稍稍消停了些,无奈地坐在她对面,看着满桌价值不菲的“家伙什”,嘲道:“你倒是仗义得很有眼色。”

    敬如仪得意洋洋地接了这份褒奖:“那是。”

    不一会儿她又把这些家伙什放下了,在衣袖上揩了揩手,一言难尽道:“不过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是杨家偷换军粮得来的,就有点下不去手了,”她顶着楚轩云不信任的眼光辩驳道:“哎,你别不信,我这人还是很识大体的,不义之财半点不惦记!”

    楚轩云一脸忧愁的收回目光,长叹了一口气。

    她那天跟着杨识恭紧赶慢赶,途中险些被发现,终于跟到了目的地——

    杨家在梁州的势力盘根错节,排除异己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们的胆子和胃口都越来越大,贩私盐已经不能满足他们,居然还把念头打到了途经梁州送往青州的军饷上。

    押送军饷之人跟他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边私相授受熟练得紧,结果就是军饷缩水,一半一半地少。

    而之所以不被发现,也在于他们在途中将军饷换成了陈年压箱底的旧粮,而青州边境与京城相隔数万里,中间只要打点好一切,边将们根本不知道这拨下来的是真金白银还是粮草辎重。

    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军饷一直是块香饽饽,前朝也有人动了心思,结果就是满门抄斩一个不留,越闻归登基后更是重视此事,严刑峻法只增不减,还时不时派人暗访。

    事实证明,强龙不压地头蛇,总有空子可钻,也喂得这些蛀虫越发大胆。

    也是那一瞬间,楚轩云想明白了为什么杨家如此不待见杨岱陵,还是要让他留在杨家当大少爷,甚至将贩盐的买卖交给他——他们需要这么个障眼法和替罪羊。

    杨岱陵是他们闻风而动的棋子。

    “不过,”敬如仪不觉得楚轩云是在闭目养神,意有所指道:“这杨岱陵待在杨家那么久,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干干净净?”

    楚轩云睁开眼:“他贩私盐,算不得干净。”

    敬如仪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但这和偷换军饷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后者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楚轩云:“你要是知道迟早被满门抄斩,还会乖乖地当替罪羊吗?”

    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反应过来杨岱陵的处境,啧啧有声道:“这大少给他当的,真憋屈啊……”她眼珠子轱辘转了一圈,瞅了窗外一眼:“他这几日还派人跟踪你,要不是我混街串巷的本事了得,还没法躲过那些眼睛呢。”

    敬如仪顿了顿,说出了楚轩云最不想面对的现实:“他是真怕你跑了,也是真想娶你过门啊……”

    楚轩云头疼起来,阴谋诡计总有破绽,儿女情长她是真理不清。

    罢了,我答应过他,若是他不知情,定会为他谋个生路。

    她心下稍安,等待着另一边的消息。

    杨岱陵看着镜子中身披婚服的自己,勉强露了点笑意。

    终于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婚之日。

    心中说不上来的慌乱,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他一早便派人去接了新娘子,很快,他便要与那人拜天地结姻缘,做天地间一对白头偕老的眷侣了。

    他立于婚堂中间,冷眼看红毯艳彩宾客满座,高堂上的杨家夫妇笑容和蔼,眼里的精光被虚虚实实的真心假意掩住,杨识恭换了女儿家的行头,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品茶。

    今日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阳光顺着红毯一直铺到他脚尖,外面传来喧闹的爆竹声,他踏出一步,要去迎属于他的人间。

    门外候着的人没看清来人,只听到一声语焉不详的“来了”,就忙不迭地点上了鞭炮,捂着耳朵往里跑,嘴里还喊着:“新娘子到了——”

    楚轩云没有坐花轿,而是骑着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兵来了。

    平日里松垮的发髻被高束,露出一张浓眉厉目锋芒毕现的脸。她身着红黑相间的长史服踏进高堂,迎着众多或惊惧或疑惑的目光走到杨皓夫妇面前,静静地等喧天的锣鼓消停下来。

    待到四座皆静,她朗声道:“杨家身为官钦盐商,结党营私偷贩私盐从中牟利……”

    她话未说完,被明显松一口气的杨夫人打断,杨夫人手指颤抖眼眶含泪,哆哆嗦嗦地指向面如死灰的杨岱陵:“陵儿你!你父亲把这份家业交给你,你竟然……竟然……”

    在座的人也有不少纷纷坐下,杨家贩私盐他们没见过十分也听过八分,无奸不商嘛,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楚轩云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此为其一。”

    杨识恭啃苹果的手一顿,目光晦暗地望向她,楚轩云冷冷地地撞上她的视线,吐了口气掷地有声道:“杨家收买官员,打着贩私盐的幌子偷换军饷,欺君罔上,视我大晋将士为草芥,按律,满门抄斩。”

    她不等有人质疑,掏出一枚金闪闪的御牌示人:“此为皇上赐予我的行律令,见此手令者需听持令人调遣,派去青州的人已经截住了你们偷换的那批军饷,涉事官员皆已候审,大半已伏法,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

    杨皓看着鱼贯而入的官兵,脸上的肉狠狠地抽了两下,挣扎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血口喷人,还不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休怪老夫不客气!”

    “啧,”楚轩云伸手在腰间摸了摸,身后的敬如仪把腰牌递给她:“你走的时候忘带了头儿。”

    楚轩云:“……”

    她一把夺过腰牌,砸到杨皓面前:“按察长史楚轩云,您指教指教?”

    “不对!”杨皓扶着桌角站起来,一挥手将腰牌摔到地上:“真正的按察不在梁州,她应是去了郧州……”他声气渐虚,抬眼看向一脸得意的楚轩云。

    楚轩云:“杨皓,障眼法不是只有你会用。”

    她挥挥手,身后的官兵一拥而上就要拿住杨家夫妇。杨识恭突然发难,楚轩云一侧身躲过了,抬手挡住她刺来的匕首。

    再怎么灯下黑也是杨家人捧在手里的宝,这点功夫完全不够看,三两下便被楚轩云卸了胳膊扔在桌上,她甩甩手示意道:“带下去。”

    杨识恭愤恨地盯着她,转而望向跪在一边捡起楚轩云腰牌的杨岱陵,啐了一口道:“扫把星,一辈子都是扫把星,杨家好歹给了你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楚轩云一脚踹在她膝盖上,她痛呼一声被人匆匆带下去了。

    宾客跑得跑叫得叫,有些人“榜上有名”,直接被带走了。所以说这个婚礼还蛮方便的……吧。

    楚轩云蹲下身去捡腰牌,被杨岱陵一把攥住。她没看他,木然地盯着那块被东扔西捡的腰牌。

    她在等杨岱陵问她些什么,她都会好好回答。

    但他只是说:“云轩,我们成亲好不好?”

    眼中的不忍被垂下的眼皮挡住,她使了个巧劲收回手,直起身向外走去。

    “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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