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死一两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如果死的人是太后阵营,生前却到一个殿下眼前说什么“死,小心”之类的话,那么这个死人就会变成新一轮诬陷、诽谤、博弈和表演的开始。

    “检查看看。”秦樵走到尸体跟前。

    “将军,这人好像是..."三毁脸色不对,向秦樵示意后,一个箭步蹲在了尸体前。

    这一会儿,整个台边的高台陆续有人来,禁军、刑部、大理寺、甚至御史台都有人到了跟前。可能是死过太多人,一众人倒是有秩序,围着地上的尸体排成一个半圆,让出来两三米的范围,还将圆心贴心地让给了秦樵、秦此、顾乘,还有太后。

    小朝护在秦樵的身边,三毁上前先是摸了摸人的鼻息,检查了下四肢,接着一把顺了顺尸体的肩胛和脊骨,又戳了戳背心,不到两分钟就收回了手。

    “报告将军,此人右手手腕向右后方外扣骨折,四肢各有淤青与损伤,七节胸椎骨折,右胸第六七肋骨后侧骨折,左胸第五六肋骨后侧骨折。”她话音一落,四周的眼光就全部落在她和秦樵的身上。侍卫能力有时候就是主人的能力,三毁的报告快速准确又显示出十二分的熟练,就算刑狱专门的人才来也不可能更快,刚还人还想要多嘴,听完也都闭嘴观望起来。

    皇帝不出,皇孙年幼,刚席上一声“阿父”,一句“我也还是殿下”,各方都惶惶地开始重新审示自己的立场。皇宫里,内廷宴会本来随行人员数量就是有限制的,就算不说这个侍卫能力如何,单是随行居然能贴身进来这么多人,这位七殿下也绝对不简单,就这一点锋芒,围绕的各方就都陷入了沉默。

    “哦,那属下说了哦。”就在众人沉默时候,一道童声传出,说话的正是站在秦此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他手上还拿着刚刚给秦樵剥好的青提,汁水淋淋的,秦此眼睛一垂,马上就开口适时地补充,“这个内侍应该是被人从后追击,拉扯间向后扣断了右侧手腕,然后被人从后面踢中背心,扑到,接着,嗯,应该受了殴伤。当然,也可能是平常就一直有人在不间断地虐待”

    他本来就小,语调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一张带笑的圆脸,本该是童言童语的年纪,他话里话外却全是打杀人的手段,一语完,整个场面又静了三分。

    秦樵倒是不稀奇秦此会站出来,她本身也没想过要瞒两人的关系,毕竟怎么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明谋。她懒散地摸了摸小太监的头,没有接话也没有问话,看了眼绷着脸的太后,却从她面前跨过,反而问了站在她边上的顾乘。

    “顾相,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这一步跨的大,皇太后本来就暗里扯着帕子,被她这一晃,晃得眼皮都是一跳。

    顾乘却是眼神都未变,只是欠了欠身,俯下身慢悠悠回答道,“启禀殿下,臣也不太清楚。”

    那太后的帕子都要被捏碎了,秦樵瞧着好笑,却也只看了一眼,一眼过后反而去看俯下身去的顾乘:他也是一袭白衣,作为一个上位者,全身却连一点繁复点的绣纹都没有。没有乌纱帽,没有扳指,没有配饰,连发簪都没有,整个头发都只是用绳子简单挽了一个结,散发就披散在肩头。他欠身的角度规规整整,连嘴角和眼角都规规整整,秦樵看着他,看着他慢慢俯身起来慢慢这接上前面的话头。

    “不过我觉得,可以问问太后,毕竟应该这名内侍,应该是太后的人,不是吗?”他语调柔和,和秦此差不多的身量、差不多的装束,却是和秦此完全不同的气质。秦此精致、收束、整洁而锋利,而他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整个人潦草、迟钝,没有哪怕一点点逼迫感,只有漫漫透出来的一种书卷味道。他的面貌不如秦辞好看,但却尤其柔和,一眼看过去,很容易就能得到别人的倾听和喜欢。

    但他这句话却并不柔和,只差明着说他觉得是太后的手脚。他这句话一出,底下的又都是哪样的精明人?坐不住的马上就开始附和或者反驳,三言两语,场面当下就吵闹起来。

    “我们若是要害殿下!何必要闹到面前!选一个这般明显的人!”

    “也许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呢?”

    “通风报信者是我们的人!这么一个风尘的内侍,打死便是,又怎么会让他逃出来?”

    “可能正是要打死的,结果没想到这内侍实在还有些没磨灭的骨气,硬是撑到现在呢?”

    “于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难道就算乱说?于大人就是正常设想一番罢了,你黄星硬娶我家姊的时候,不就是这般乱说!那才是乱说!“

    “小兔崽子!你又是说什么?我家何曾强娶?这里又是说这个的地方!”

    “万事定夺,需要证据。”

    “林於你个假正经又来说什么?这人分明就是太后的内侍,现在分明就是要查!太后当然不会害殿下,可你们这些,谁能保证真的全部都没有出手!”

    “你倒真是伶牙俐齿,害了殿下与我们又有什么真正的好处?我们不过做些生意罢了,你这样不就是眼红?”

    “哼,怕真相倒不是我眼红这些不义之财,而是殿下回来,你们真的怕了吧!”

    “对!你们这些欺压人的!于大人能乱说?还有,难道林家子说黄星强娶他家姐不是真的,难道林於说道不义之财不是真的?我看就是太后太仁慈,才养出你们这帮豺狗!居然还想着谋害秦将军!”

    “好好好!好你个林云!难道你没有和黄家挣钱吗?这番话又是要诬陷谁?你家倒是没有干过强娶的事情!是舔着脸卖女儿往上爬!”

    “黄三!今天众人作证,我不把你腿打折,我就不姓林!”

    “你敢打我老子,老子今天就跟你拼命!”

    “加我一个!!”

    先还只是一个愣小子牵出些世家的烂事,结果一言一语,参加的人却越来越多,场面逐渐混乱起来,逐渐控制不住。太后没想到会这么丢脸,脸都扭曲起来,这些被提及的破事多半有她参与,一些人骂着骂着还带着她的名字,表面说她不会害人,可实际没一句不是说她有眼无珠、仗势欺人。她一身的肥肉都被气得抖成一层一层的,气也喘不过来,但又骂不过来,只能被宫女扶着斜斜得先躺倒在本是出行装饰的扇子,后来干脆宣了太医,歪眼斜口的被弄在一个担架上躺着。

    “钦钦啊,你要相信哀家,哀家真不会害你啊。”那太后躺着,说着说着还要装晕,秦樵心下一阵无语,也只能点点头,看着担架抬着人晃荡着走开。

    待人远了,这场闹剧才算堪堪停了,有几人还是赶来的禁军给扯开的,扯开时候都还在问候对方八辈老祖。人声慢慢静下来,一些世家打了一架,不消说衣服破了的,断手断脚、鼻青脸肿的都有好几个,打完了一溜儿站在那些五彩斑斓的花前,简直不能再精彩。

    “殿下看着还觉得精彩吗?”顾乘突然靠过来问道。

    他表情里是讽刺,是讥嘲,但笑容没变,还是刚弯腰时候那样。看到他这样笑,听到他这么问,不知道为什么,秦樵本应该松一口气,但心里反而却是疼着跳起来。

    一句话、一天的立场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什么,但却足以说明了故人的不同。她突然想起当时皇宫讲学,顾乘一人在讲台折断毛笔的场景——那支笔被眼前带笑的人折断,只是因为某个讲师的一句“天下,权术势而已,党群智平衡而直臣独迂腐。”

    其实回望,直臣当然迂腐,党群也不赖,但那个人是顾乘,是自己那时不多的友人,所以就算当年的少年如今真的党群与自己,秦樵也只觉得心焦得厉害。她宁愿这次回来,顾乘还是个穿着鲜艳衣服在御史台告状的二百五,也不愿他这样折腰,这样笑着,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她一时间有些惘然,嘴巴发苦,身上都冷起来,以至于后面各方又是如何讨论,如何决定几方共同来调查这件事,她全都没有听进去。

    “怎么了?”宴席结束的比预想早了太多,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刑部、大理寺还有禁军,各方都建议她先和皇上通报取消今天晚上面圣。起码先等皇宫戒严一段时间后,再来皇宫。秦此问她,给她披了件绣着白莲的披风。

    “没什么。”各方人走后,只剩下了她、小朝、秦此还有那个圆脸的小太监。秦樵也没再解释什么,只是让小朝和小太监跟在后面,任由秦此并肩靠近慢慢牵住了她。

    她下意识觉得这么快的进展并不正常,但还是任由他抓住了自己的手,并且扣了扣自己的手心。

    这些年其实京城里大小事宜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应该说,她知道的并不少。期间,三毁也尤其和她说过些关于秦此不好的传闻,比如□□太过,手段太残忍。但她也都没放在心上,因为这些年就她自己所使的手段,其实并不比眼前人温和多少。而且,旧人太少,就像失去一切的流浪者在冬天偶然获得了一只温暖的狼狗,就算他咬过人,甚至吃过人,可只要他央求着靠近,秦樵就不太能拒绝,而且,秦此还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帮助她守住边疆的,人。

    顾乘这时候已经走了,在高台下,池边落下一片片白色的纸花。秦樵牵着秦此,踏过这些纸片,慢慢走过高台,又慢慢走过那半圆清池边一道长长的柳堤。秦樵其实习惯沉默,但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头没尾地发问。

    “刚那个内侍的死,有你的安排吗?”

    握着的手不动了。

    但秦樵没有停,只是扣了下手中不动的手掌,继续说道。

    “我们,嗯,今天先分开回去吧。”她站住了,仰头把披风批在了秦此身上。傍晚了,日光沉下去,风变的有点大,路边的柳条一条一条缠在风里又跳脱出来,她伸手给披风打了一个蝴蝶结,又伸手扣了扣眼前人的手心。

    “说的选你的事我一定会办到,但今天我必须先见见我的阿父了。“

    她放手的一瞬间,秦此的眼瞳微微放大,他的手悬在半空,但最后还是收到了腰侧,收到了那件刻着白莲花的披风里。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他哑声问。

    “后天吧,后天你再到我府上就好。“

    她又被轻轻环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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