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前几天刚下过雪,城市里化得差不多了,但山区还有厚厚的积雪,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的,留下灰白色的脚印。怪不得要叫黑森林,一眼望过去林区都是黑压压的,就算挂着冰雪,感觉它的底色也是黑的,像最简单的黑白版画,但却有一种大自然的气势,人在这样的高大的林间行走,不自觉就会生出渺小之感。

    不知道夏天是什么景象,反正冬天来是挺致郁的。

    因为啤酒洒了一裤子我在车上换了一条,到了海德堡一下车就被娜美指指点点,用很噫呃的表情问我跟特拉男在车上干什么了为什么要换裤子,我说是啤酒洒了你信吗,她说信啊我这个年纪还信圣诞老人呢。

    真是跳进叶尼塞河也洗不清。

    “……总之罗大夫是好的,没撩猫也没逗狗,惨就惨在见义勇为救了个白眼狼,”趁着休整,我给我妈打电话汇报进度,“而且很大度,那么小心眼儿的人连着收了好几年诅咒信都没回两句解解气,完全是完美受害者。”

    “罗当然是好的,除了死心眼儿别的没啥毛病,当然不死心眼儿也不会猪油蒙了心要跟你结婚,宝贝。”我妈那边背景音好像还是在看通灵之战,“你照顾好他,别急着处理那个瘫子,德国人生地不熟收拾起来也麻烦。打包带回来,让马克西姆帮你,烧完了把灰往地里一扬清洁又无污染。”

    往地里扬?我非和点儿水泥拌拌抹门口人行道上不可。

    挂了电话回去,草帽一伙已经开始胡吃海喝,罗面前摆了盘看着很好吃的香肠拼盘,端了杯头大的啤酒杯喝,看我回来推给我一杯明显小了三圈的:“卓娅医生有什么指示吗?”

    “一心扑在电视上,抽空偏心了一下你,让我照顾好你。”我坐下拿起啤酒喝了一口,“那个西格蒙德给我吧?”

    “你想怎么处理他?”

    “我是一个好心的俄罗斯人,打算采取多方位立体疗法帮他站起来争取参加明年奥运会。”我眼疾手快从路飞眼前接过盘子,“当然,如果治疗过程中出现什么意外,我只能表示很难过了。”

    他了然地点点头:“黑森林是个‘治疗’的好地方。”

    “不,我打算直接把他带回莫斯科,”我拒绝了他的提案,“飞刀我不习惯,还是回自己的主场比较踏实。”

    “我可以旁观学习一下吗?”

    “当然不行了,口腔科治疗,你个外科大夫看什么看。”

    “口腔科能治瘫痪?太太你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一定记得给我个深情的热吻。”

    “意思就是含蓄地叫你走开,我想维持一个天真善良甜美端庄的形象。”我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叉了一个土豆球儿,“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已经不配脑门开花儿这么简单了,我要给他穿个铁马甲儿然后扔林子里喂熊,这样熊会从他的脚丫子吃起,保证他有漫长一段时间可以回首人生。”

    罗不说话,支着头看我,不时还喝一口啤酒,好像我是什么美味的下酒菜。

    我在这种蜂蜜糖一样的目光注视下吃了半盘子肉,实在忍不住了,扭头跟他说:“你的爱意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你自己知道吗?”

    “这就是爱情最美妙的地方,永远不可预料。”罗的眼神柔软得像一只玩具小熊,“之前,甚至到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都一直希望可以完全地保护你,希望你养尊处优,就算到了一百二十六岁仍是个快乐的小傻瓜,整天只用想着怎么让你那漂亮的红头发打出的卷儿恰到好处,不会掉眼泪,不会受伤,不会看见任何人的尸体。”

    一百二十六?为啥是这么有零有整的数?

    我眉头一皱:“‘不会看见任何人的尸体’?院长,你还记得我是个医学生吗?”

    “不要胡搅蛮缠,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标本。”他拈了一缕我的头发在手指上绕着玩儿,“现在我开悟了,不能总是站在原地,绕着花盆才能全面整体地欣赏我的花,艳丽的花瓣固然很美,锋利的刺一样让人为之倾倒。”

    “……哦。”我不知道他陷入了啥样的粉红色幻想,但是他长得漂亮他说啥是啥,美人儿脑子有点儿病也可以原谅。

    罗好像还挺想再聊聊的:“对了,我一直挺好奇,你们俄罗斯人这个紧密的帮派,如果有成员发生不幸,她的遗孤要怎么办?”马上又补充:“如果你要说你们是合法经营的普通市民那就当我没问。”

    “看遗孤自己的意愿吧,”我耸了耸肩,“如果有其他亲属照顾的话,不会插手掺和,毕竟有时候做的事还是挺危险的。但要是孤儿寡母活不下去那种,就会把她们接纳进来做点儿边边角角的事儿。”

    他看起来若有所思,慢慢地点点头:“哦……我想也是这样。”感叹似的叹出一口长气:“我好爱你身上那种斯拉夫人剽悍好战的习气,如果没有卓娅医生,你就要被那些日本人带坏了。”说着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啊是啊,真是万幸啊。”我赶走路飞悄悄爬过来想拖走盘子的手,从他盘子里叉了片香肠,“终于认清你第二届世锦赛的小伙伴儿的真面目了?但凡贵邦拽两个好人儿上船也不至于被插小旗儿啊是吧?”

    “就是这种想要嗅花香就可能被刺痛的感觉。”他笃定地说,“我们到了莫斯科先别急着喂熊,我有更重要的事一定要提到最优先级。”

    “什么事儿?”我装傻充愣。

    “就是Bienchen会对Blümchen做的事。”(小蜜蜂。小花花。)

    看一个火辣冷酷的德国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孩子气的小黄话儿真的很可爱,我简直想马上把他拉进有求必应屋造蜂蜜。

    但是正事还是得办,吃了顿正宗的德餐(我有贴心的土著点餐员没有踩雷,山治君有敏锐的厨师直觉也没有踩雷,路飞很难有觉得难吃的食物所以也没有踩雷,其他人……嗐,就那么回事儿吧),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就继续上路往诺金·西格蒙德的家去。

    路上我看见艾斯给我发过几条未读消息,第一条说到莫斯科了要我去接他,第二条是已经被我妈接回去吃苹果派了,第三条是吃得满脸是派跟我抱怨坐了那么久的飞机过来一落地既没看见我也没看见路飞,紧接着第四条就开始抱怨因为忙期末小论文不能和他一起早早过来的萨博。

    “艾斯已经到莫斯科了,”我发过去几个精挑细选的敷衍表情包,“问我们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去。”

    “科隆大教堂很值得一看。”

    “嗯?你说啥呢?”

    “柏林、法兰克福、海德堡这些地方你也没好好逛一下,”罗丝滑超车,“我们在德国多玩儿几天,蜜月乘邮轮沿地中海航线或者阿拉斯加航线旅行也可以吧?”

    “你的真实目的是不想让我回去接待艾斯对吗?”

    “对。”

    好坦率,这算明谋了。

    “虽然你这个方案我很难拒绝,但是我们再有一个多点儿礼拜就要结婚了,得回去待婚,”我点开宾客名单,在艾斯的名字后面打钩,“我妈希望婚礼前这段日子闺女姑爷都在眼皮子底下,不要以为自己在德国就脱离了王太后的魔爪。”

    “完全没有那种狂妄的想法。”

    “放心吧艾斯目前还以为我做饭有毒,”我开始刷推特,“他那种一天吃九顿饭的大胃王肯定会驻扎在我妈家的餐桌边上,你俩见不上几面。”

    醋包马上肉眼可见地甜美起来:“做我们两个人的饭我还是很乐意的,俄国菜我也会几道呢。”

    “你怎么不礼貌地反驳一下我做饭有毒这个不公正的评价,或者说有毒你也愿意吃这种恋爱脑的屁话?”

    “极端情况下我可以,但我是个理智且讲求实用的人,既然自己会做饭就没必要让我们一起吃有毒的饭,毕竟我们的小目标是金婚。”

    “那你加油吧。”我继续刷推特,刷到了拉米之前发的图片,“哎?拉米也在看通灵之战啊?不会我妈就是和她一起看呢吧?”

    “我去莫斯科交换那会儿她来看我,天冷不想出门就看碟片打发时间。”

    哦,所以他也看。

    “其实我也会通灵的。”我煞有介事地跟他说。

    罗回以一个上扬的“哦”,表达出“interesting”的意思。

    “我能看到我们之间有种特殊的连结,像灯塔吸引着航船一样。”我模仿着江湖骗子鼓捣空气牌,“我还能看到稍晚时候你会给我倒一杯野格,然后我们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是的,我真的很想尝一下这款德国酒,听说味道甜甜的,又很狂野。

    罗笑了一声:“那太好了,丽兹大师,现在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嗯?”我这才注意到车停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绿草如茵的地方,娜美他们的车也停下了,正凑在一起激烈地探讨什么。

    “怎么了?”我下车准备参与讨论,“找不着道儿了?”跟着东张西望。

    然后发现这地方一片一片造型各异的石头墩儿,或者说,墓碑。

    咋,是收货了以后就地掩埋了吗?

    “应该就是这儿……”娜美扒拉一下平板上的地图,抬头犹疑地观望,“还是搞错了?”把视线投向我——身后。

    我扭头,眼巴巴地等着搁海德堡读过好几年书还挺爱到处溜达的人答疑解惑。

    罗表情看不出什么:“就是这里。”抬腿就沿着小路走进那些墓碑中间。

    走着走着,远远看见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坐在一块儿空地上,正拿着一个头那么大的大面包狼吞虎咽,身边还散落着几个和手里的面包相同的包装袋和几个啤酒罐。

    太好了,还活着,没被就地掩埋。

    我心里的大石头咚地就落地了。

    索隆看见我们也很高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含含糊糊打招呼:“哦,你们来了啊。”视线落在罗身上,示意了一下:“正好你也在,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我才注意到离着十多米的地方,隔着一条小路,有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坐在长椅上,正严肃地眺望着这边。

    她的打扮很得体,不像我在柏林街头见到的那些穿着冲锋衣或者暗色冬装的土土的路人,气质也很好,感觉应该有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是那种能顶半边天的女中豪杰。

    “她带我去买了吃的。”索隆说。

    “是诺金·西格蒙德的母亲。”罗朝那边看了一眼,垂下眼看向索隆斜前方的那块墓碑,上面刻着诺金·西格蒙德的名字。

    “死了?!”路飞瞪大眼一脸凝重,“这怎么回事啊?索隆是被幽灵绑架过来的吗?”

    “噫!”乌索普和乔巴抱成一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还要自我安慰,“哪、哪可能有这种事!幽灵要怎么给杀手转账啊!”

    娜美一脸无趣:“真是的,大老远跑过来看这个……”招呼索隆:“喂索隆,回去了,早点回去早点把租的车还掉。”

    “哦。”索隆答应了一声,把地上的垃圾一一捡起装回袋子里,跟着草帽一伙沿着小路往车的方向走。

    我大概也想象出事情是怎么个事情了,轻轻撞了撞罗的胳膊,朝长椅那边抬抬下巴:“不去打个招呼吗?”

    “没必要。”他扶着我的腰往前走,“她给我造成了这么大麻烦我还要帮她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我可没那么高尚。”

    我最后看了一眼长椅,暂且压下了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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